《女人的区别》曹明霞散文赏析

二十年前,我还生活在北方的一个县城,说县城其实我们那里跟乡镇也差不多。在我居住的一趟趟小平房里,家家都有一个木栅围起的院落。站在自家的窗前,能听见看见邻家发生的大小事情。就算隔上几家,如果那家的女人说话嗓门儿大,比如哭嚎,一整排的房子里,家家都听得清清楚楚。

有一年冬天,因为寒冷,很多人家的门窗要像给人穿棉袄一样,钉上厚厚的棉帘,不但保暖,隔音效果也非常好。即使这样,一个北风呼啸的三九天,窗外传来隐隐的哭声,像北风的呼哨,又像女人的呜咽——我们都奇怪,推开门,分明辨得出,那不是北風呼哨,那就是女人的呜咽——这一趟平房的最东边,最东头那家,新近娶的儿媳妇,应该是她家院落传来的哭声。

看不太清,通过一家家的栅栏,影影绰绰,像是几个人在拉扯,哦,听明白了,是儿媳妇,她在挣脱开众人,一人边哭边爬上了高高的柴禾垛,她坐到了上面,下面的人仰望着,没辙了。女人坐到柴禾垛上,哭声变成了铿锵的宣言,也是声讨,她说:“我就是要到外边来哭!我就是要让大家都知道知道!我要好好磕碜磕碜你们老王家!”

噢,这家人原来姓王。

王家婆婆说:“你下来,你下来,回屋哭去。你不嫌磕碜我们还嫌磕碜呢。”

王家公爹也跺脚:“老王家的门风都让你给败坏了,脸丢尽了!”

“爸,妈,咱们进屋,不管她!愿意哭就哭吧,冻死拉倒!”这是她丈夫的主意。

“越劝越晒脸!让她在这晒着吧,看她能晒到啥时候。”说这话的可能是小姑或大姑。

女人不理他们的话,昂首向天,是哭诉也是呐喊

我一个冬天就给你们老王家做了十二条棉裤,厚的薄的,一样都不少,我起早爬黑,你还让我咋的?!

我猪也喂了鸡也圈了鸭架也掏干净了,就连人吃的,我都做在前吃在后,该洗洗该涮涮,人和畜牲,一样都没少的侍候,你们还让我咋的?!

过日子我省吃俭用,一分钱掰成八瓣儿花,挣的工资也都交了,又没泼米撒面,你们咋还掐半拉眼珠子看不上我?

你儿子喝酒赌钱,吐了我扫输了我掏,家里啥活不干,养大爷一样,你们凭什么还挑唆他跟我离婚?让他打我骂我?

告诉你们,生是王家的人,死是王家的鬼,让他打死我我也不离!想挑唆你儿子不跟我过,没门儿!

……

那个冬天,这个女人的哭问一直持续到太阳落山。很多人从自家,跑到了她家的院子,围在下面看热闹。中间有她婆婆出来骂两句劝两句,也有她公公的怒吼,还有她丈夫的咬牙切齿,威胁说再不下来,真跟她离了。小姑或是大姑,出来遣散人群。也有好心的邻居,让那女人别哭了,再哭把脸都哭“山”了。“山”是我们那地方对“皴”的一种叫法,冬季冷,很多人的脸和手包括脚,都会皴,如果手上有水出来,皴得更快,还会裂口,很疼。女人现在脸上这样哭,用不了多久,一定会皴的,也就是“山”了。可是,这个悲痛中的儿媳妇,似乎什么也听不进去,也不怕脸“山”了,她就是坐在上面,单调的重复着那些宣言、那些罪状:什么我当牛做马的给你们老王家干活,我有什么错?你们挑唆你儿子跟我离婚,打死我也不离!

后来,几年之后,我搬到了中原的城市生活,民居是楼房。楼上楼下,那简单的预制板,因为有暖气管穿过,每家的日常生活,依然不太密。楼上或楼下吵起来时,听起来像自家人在起争端。这回是城里女人。城市女人对家庭的控诉,兼讨伐,不像我们小山沟。这里没有悲怆,更不悲情,女人的叫板有点像唱戏,无论是指责还是痛骂,念白一样,充满了欢快和节奏:

某某王八蛋你给我听着,这是在叫她丈夫的名字。

她说:某某某,我不是你们老张家买来的老妈子,老娘有工资,自己能养活自己。想骑在老娘头上,做梦!

让我天天洗衣服做饭,侍候孩子,你当甩手掌柜的,你算老几呀?!

你妈惯着你,我可不惯着。你妈心疼你,凭什么不心疼我?!舍不得儿子,别让他结婚啊!天天守着你妈过,多好,娘俩过,又省力又省钱!

臭不要脸的,还想打我,瞎了你的狗眼。你动我一个指头试试?碰倒一根毫毛,姑奶奶让你跪着扶起来……

从始至终,听不到男人的回声。后来,偶尔有两句咕哝,分辨的意味更浓。女人快板儿一样数落了近一个小时,嗓子都冒烟儿了,由低,而哑,而静。然后,传来了倒水声,端落杯子声,劝慰声,喝水声,男人的咕哝声……女人喝好了,声音再度雀起,这时候,没有明显的物落声,沉闷中,却像两个人在暗暗较力,女人说了一句少来这套,男人咕哝着这套怎么的这套怎么的……一扭,一抱;再扭,再抱,女人就没声了。那一场,女人的叫骂变成了投降,指责转为嗔恨,夫妻好合中,女人的愤怒偃旗息鼓……

后来,这家女人跟邻居的女人交流时,很知心的探讨婚姻经,她总结:这日子吧,宁可打黄了,也不能让他们给熊黄了。有婆婆掺和,一起欺压你,你越怕,越没好儿!你又不是没有工作,你又不是靠人养活,谁欠谁的呀。她给男人的婚姻政策是:想过,你给我好好的,别三天两头听你妈的;不想过,谁离了谁都照样活!她说现在的各行各业,垄断就没好儿!婚姻也是一样。男人以为结了婚,就一劳永逸,撒混耍懒,女人都没辙。以为那一张结婚证,是老干部终身制呢。哼,这是不公平的!要想提高婚姻质量,就得让他们有风险意识,男女都一样。实践已经证明,哪有竞争,哪才有活水。混着来,早晚得垮掉!

——这是城市女人对家庭的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