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英国〕斯蒂文森
【原文】:
晚饭过后,尽管天色已晚,我还是由布菜马动身出发,从洛泽尔山的一隅登临而上。顺着坎坷多石的牲口道往上走,一路上,我遇到一些下山的牛车三三两两从山林里出来,每辆车上都满载着一株大松树,那是为过冬备的柴。在这料峭寒岭上不用往上走多远,就到了山林的顶头,从那儿往左拐,沿着松林间的曲径走去,我来到一处绿草如茵的幽谷。潺潺溪流从岩石里涌出,形成一股小喷泉,正好为我做个水龙头。“一个颇为神圣、幽静的林荫处,宁芙不常往来,也无斐尼斯出入。”环绕着林间空地的树木虽不是参天古松,却也枝叶扶疏,长得十分茂密。除了东北方隐约的山尖和头顶上的天穹之外,看不到什么别的景物。这里隐秘得象间屋子,野营是安全可靠的。等我安顿妥当,给牲口牡丝太恩喂过饲料,夕阳已向西沉了。我坐下来把双腿塞进睡袋,敞开肚皮饱餐了一顿。等到太阳一落山,我就拿帽子遮住眼睛,很快地睡着了。
呆在家里过夜是死气沉沉、单调乏味的。但在野外,有星辰、露水和花草芬芳的伴随,有大自然景象的变化,时光消磨得十分轻松。如果说把人们窒息在四壁幔帏之中简直是一种慢性杀戕,那么只有在野外露宿的人才可能有恬适的睡眠。整个夜晚,人们都能够听到大自然深沉而酣畅的鼻息,即使是大自然憩息的时候,她仍然在活动,在微笑。深居简出的人体会不到这样活跃的时刻;沉睡的大地苏醒时,整个露天世界就动起来了。那时节雄鸡首先鸣啼,要说它在宣告黎明来临,不如说它象个快活的更夫在催时辰。羊群在牧场上醒来,羊儿在洒满露珠的山腰上吃草,又把新窝迁到羊齿草丛之中。和鸟兽作伴、漂泊无家的人,睁开惺忪的睡眼,注视着这夜的美景。
我在松林里醒来,门渴得很。半满的水罐就在身边,我一口气把它喝干了。沁人心脾的“圣水”一下肚,顿时感觉到格外清醒。我坐起来,点燃一支烟。头上群星晶莹、璀璨,清晰而不朦胧。银河是淡淡一片星云。我四周黑黝黝的枞树树梢笔直,亭亭而立。在白色的驮鞍旁,看得到杜丝太恩在栓桩周围挪来绕去,听得到它不停地咀嚼青草的声音。小溪从岩石上淌过,倾吐着不可名状的喁喁话语。除此之外,四下阒然无声。我懒洋洋地躺着,一边抽烟,一边端详人们称之为“穹隆”的天空色彩,观赏在松林背后,繁星之间呈现出的淡淡红灰色和黯蓝的亮光。
习习微风,与其说是气流,不如说是一副飘然而至的清凉剂,时时吹进林间空地中来。整个夜晚,我这间“大卧室”里的空气因此而保持着清新。相对我们蜷缩其间的房屋而言,野外毕竟是一处更为舒适的温柔乡。造物每夜都在野外提供房屋、床褥,等候人们去享用。我自恃重新为生番蛮族揭示了一个真理,这是被政治经济学家们掩没的事实。至少,我为自己寻得了新的乐趣。
我躺在地上,正沉溺于满足、沉浸在遐想之中,忽听得透过松林传来一阵微弱的声响。开始我以为是远处农舍传来的鸡鸣狗吠声,渐渐地,这声音越来越清晰,我这才意识到是有人正在山谷道上赶路,而且是一边行走一边大声地唱着歌。他的演唱与其说优雅动听,毋宁说是精神感人。那蹩足了气的嗓音在山间回荡,葳蕤谷中的空气能颤抖起来了。夜半时分仍在外面活动的人都多少有些神秘色彩,此刻的浪漫气氛就更浓了:一边,是这快活的过路人,乘着酒兴,扯着喉咙唱歌;一边,是我,双腿裹在睡袋里,在距离星空仅四五千呎之遥的松林中,独自一人抽着烟。
当我再度醒来时(九月二十九日,星期天),星星大多消失了,只有那些较亮的夜的伴侣仍在头顶上闪烁发光。往东边,我看到地平线上淡淡的朝霞,宛如我昨夜醒来时所见银河的一片雾霭。天快要亮了。我点亮提灯,借着荧荧烛光,穿上靴子,扎好绑腿,弄些碎面包给杜丝太恩吃,又让它喝足了水。然后,点燃酒精灯,为我自己煮了点巧克力。先前我香甜地酣睡时,浓重的夜色长久地笼罩着这林间空地。现在,沿着维瓦雷山顶是一大片桔红、金黄交相辉映的色彩,当太阳喷薄欲出的时候,一阙庄严的乐曲在我心中奏响,我听到了小溪愉快的欢唱。我打量一番四周,是否更美,更加异常。但除了天色之外,黛色的松林,空旷的林地,嚼草的驴子,一切都依然如故。不过晨曦确实使一切焕发出生命的元气,带来一种安宁的气息,使我在心情上感受到一种未曾体验过的振奋。
将那虽不丰裕,但却滚烫的巧克力茶喝完,我在林地周围遛了遛。当我盘桓之际,一股持续的风,如同一声喟然长叹,从东方日边直吹过来。风是凉飕飕的,弄得我都打起喷嚏来了,身旁的树木在风中摇曳着枝叶。往金色的东方,我能看到远处山巅稀疏的松林树尖在微微地晃动。十分钟以后,阳光沿着山峦边缘飞速地伸延,给群山投下一些阴影,带来无限光明。天大亮了。
(罗务恒 译)
【作者简介】:
斯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1850——1894) 英国散文家、小说家、诗人。最早的作品是《内河航行》和《驴背旅行》,《金银岛》使他一举成名,之后又陆续发表《化身博士》、《绑架》及其续篇《卡特琳娜》。
【鉴赏】:
庄子认为“自然的箫声”是天地间的绝美,因为它呈现出一种绝对的博大与静寂。我们在斯蒂文森的《松林一夜》里,竟然也有着这样的体验。作者以自己对大自然的领悟与洞察,为我们描绘出一方超尘脱俗、清新寂寞的自然胜景。通过他松林一夜露宿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表达出超脱世俗、完全融入自然的欣喜与幸福。
首先作者有着高雅的生活情趣和独特的审美方式,他善于发现自然美,更善于感受自然美。他是真的“天为被地当床”,在星辰、露水和花草的伴随下入睡,又在大地苏醒雄鸡鸣啼时醒来,倾听着小溪淌过时的“喁喁话语”,仰视那繁星闪烁的夜空。他是大自然怀抱中一个尽情徜徉的骄子,又是位遗世独立的敏感诗人。他能在野外觅到“舒适的温柔乡”、寻到“新的乐趣”,这除了他酷爱自然的天性,还应归功于他那艺术家的敏感与多情。文中始终荡漾着一种对于天地万物的爱和温情,那是发自作者心底的真情。
其次是作者在写景抒情时按照时间顺序自然细致地描绘出傍晚、夜间、清晨的不同景色,尤其清晨山道上赶路的唱歌者,给静谧的风景中增添了活泼动人的一笔,起到了“静中生动”的艺术效果,并且以他那响亮的歌声为文章又增添了浪漫的色彩,可见作者的匠心独运。
全文笼罩着山野生活的明朗色彩和活泼情绪,使人在感受自然美的同时体验到某种人生境界的纯美与浪漫,产生一种崭新的精神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