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农民的儿子,是从庄稼地里走出来的。我对庄稼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欢和依恋,我不仅喜欢到田野去看绿油油的麦苗、金黄的麦子和稻穗,而且也喜欢待在菜地看看青菜,瞧瞧黄瓜,捏捏茄子,摸摸南瓜。或者我什么都不做,只是默默地坐在篱笆边倾听蔬菜生长的拔节声,呼吸瓜果成熟时的阵阵清香。有时甚至幻想一棵青菜忽然在我面前旋转舞蹈,像心中那位爱穿绿裙子的女孩;或者是金色的黄瓜花、丝瓜花、南瓜花化作了一只只大小不同、高低不一的喇叭,在合奏一首江南小调。
老家的每一寸土地都种了庄稼,沟渠边是芋艿,田塍上是豌豆,地里是番薯和玉米。
芋艿是多年生草本植物,生长周期很长,老芋艿埋下去,要大半年才能收获。芋艿叶子呈盾形,十分宽大,犹如田田荷叶。清晨,芋艿叶举着一颗颗透明的露珠立在风中,让人怦然心动。露珠仿佛在芋艿叶上亮着翅对太阳歌唱,金色的歌声从心头飞过,有一种初阳照耀的暖暖感觉。收获芋艿时,黝黑粗糙的芋头藏在泥里,大芋头身边围着许多小芋头,像一窝生活在洞穴里的小兽。芋艿挖出后要浸在盆里,再用瓷片刮去蓑毛似的皮,可刮着刮着一双手就痒得受不了了,我一直以为那是芋艿们的一个小小恶作剧。
豌豆是美丽的庄稼,花美叶美,豆角弯弯更美。如果说麦子是农家的儿子,那么豌豆就是一个美丽的女儿。农家生女儿向来不如生儿子热闹,所以种小麦是大张旗鼓的,而种豌豆却是默默无闻的。种豌豆时不浸泡不拌肥,田塍边随便打个孔径直把种子撒下,用脚一踩让泥土掩上豆种,便撂手不管了,像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几场雨后便有淡绿色的豆苗钻出来,豌豆就那样默默无闻地成长。转眼到了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春寒未退,百草刚刚苏醒,豌豆却在不经意间葳蕤起来,身子越长越高,头上蓄起美丽的卷发。对生的叶片圆圆的嫩嫩的,像少女的香腮。不久就开花了,豌豆花像停在叶间的一只只彩蝶,有纯白、淡紫、麻色,一有风吹草动便展翅飞舞。春荒缺粮的四月,豌豆结出豆角送给人类一份体贴,那嫩生生的豆角是一包甜水,老少都爱,连皮都可以吃。童年时代,每年春天豌豆花刚刚开过,孩子们就会蹦蹦跳跳地走向田塍,在繁枝密叶间寻觅饱满的豆角,那是乡下孩子独有的快乐。
番薯性格稍显泼辣,一场透雨后趁湿插上剪成二寸长带芽的茎,就能成活,以后天气怎么干旱都不会死,不需上肥,也不生虫不得病,锄两遍草后就只管收获了。番薯是同时向着天空和大地生长的,藤蔓上或淡蓝或雪白的伞状花朵曾经带给我们无限的喜悦和温馨。番薯种类,有红薯、金薯、白薯、朱薯、甜薯、山薯、玉枕薯等等。番薯甜甜软软,没有怪味。特别是红心番薯,蒸熟或煨熟后取出,皮儿透亮,一碰就破,金黄的肉质,舌尖一舔甜如蜜汁。在缺粮少食的年代,番薯是最好的辅粮。冬闲时节,乡人起得晚,端上一碗番薯粥,对着橘红色却不太给力的太阳悠然自在地吃着,热气在脸前飘浮,甜味在舌尖滚动。番薯和太阳是艰难岁月时乡下人冬天里的两件宝。
玉米就像我那青春的姐妹,它们呼吸阳光,咀嚼雨水,丰满的体态、葱绿的芳姿着实叫人怜爱。玉米用一张张绿叶铺展温柔,用蓄满的激情构思珠贝。当它们长得差不多要赶上我的身高时,我常常会不由自主地走进玉米地里去听玉米秆咔咔的拔节声,去看婴儿似的玉米棒子上那好看的棕红色缨子。有时我会忍不住偷偷掰开一个,掐掐正在孕育中的玉米粒,掐出奶一样的汁水舔一下,甜甜的。玉米成熟后,每掰下一个玉米都能从那轻微干脆的折断声里品出丰收的声音,那是玉米嘎嘎的笑声。儿时,母亲会煮上满满一锅,让家人吃饭前每人拿上一个横啃竖啃,啃出的全是满口的清香和丰收的温暖。将老玉米剥开虽算不上技术活,但得懂窍门,要想剥得快,得沿着玉米的行列由大头上去再从小头下来,手指在玉米棒子上走着“之”字路。尽管拇指摩擦得生痛,但看见玉米颗粒依次脱落下來欢快地弹落于竹匾,心里是由衷的高兴。
我一直认为所有的庄稼都是有思想的,跟它们是可以交谈的,它们用花朵唱歌,用果实说话,用种子繁衍后代,每一片叶都是会舞蹈的衣袂和裙子。生长在我们周围的各种各样的庄稼,它们天生丽质,楚楚动人,有时比少女还要芬芳迷人,与它们相伴,跟它们交谈无疑是人生一大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