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属于雪的这个季节刚刚到来,草木的颜色便开始做一道减法。减去红,减去绿,减去张扬的绚烂,减去鲜活的丰盈,然后剩下灰,剩下白。天空和四野像是在做加法,空旷,辽阔,视线删去盛夏时的繁荫,可以有更远的抵达。
白天开始消瘦,黑夜一点点丰腴。
风雨霜轮流或一起登场。
所有的人都在苦等,等一场声势浩大的雪,像是等一个纯洁、美丽的童话。
其实也只是一个童话,雪用一种王子与公主走到了白头从此幸福永远的结局,掩盖了那素洁的白衣下忙碌而疲惫的现实。
而时间,会残忍地一点点揭开面纱,还原真相。甚至会消除人们短暂地站在一起看一場雪的温情,前一刻的眼晴晶亮含笑,转身便各奔东西。
天真的你认为雪是季节说给大地的谎言,尽管短,你还是满心欢喜地爱着这短暂的美好。
看着你嘴角翘起的笑,我也笑。雪,是我在冬天的药,一粒医治我心灵的药。服一粒,看一场童话,听一次谎言,极寒极短,已足以抵御一个漫长季节的单调,消弥我内心深处的渴望,冰冷亦温暖。
二
夜深时,风雪依旧。那雪在风的拉扯下,漫无目的,像是在虚无的空气里进行一次悠闲的漫步。
我倚在阳台,打开窗,痴痴傻傻地笑,不愿睡去。预报中三更之后,雪事就会停。念及醒时的别离,更觉入睡是一种无觉的痛。
楼下雪路上,有几个用围巾、帽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孩。青春的容颜像一片片晶莹的雪花飞扬,不谙世事的眼睛被夜雪映得更亮。笑声清脆与雪球一起洒远,浅浅乱乱的脚印一串串……
这场雪是她们的一个童话,不问能留多久。
雪因风而舞。我只愿做个多情、贪婪的傻子,想留住这一场浩浩荡荡的雪,留住每一片来过人间的雪。
时间转瞬即逝,和一朵雪一样短暂。真实与虚无,永恒与瞬间,白头与谎言,一连串的矛盾命题,如同无解的宿命。
雪藏在时间里,虚无而缥缈,哪怕今夜无眠,哪怕我极力地迎接每一片,我依然在不停地告别。
我知道,明日的晨曦,也许我已寻找不到今夜看到的雪。它们藏在了哪里?那些在黑夜里飘泊的雪,如我们青春时的激情与誓言,都一并丢失在茫茫的黑夜里。
今夜的时间,又藏在了哪里?
三
空旷寥落的田野,是雪最好的舞台,白杨,麦田,野草,芦苇,还有那背阴的河岸。雪可以尽情地挥洒它的想象,勾画出任何一幅唯美的画。矮矮的屋瓦,小小的院落,鸡棚,柴堆,还有一条通往外面的路。雪住了,有人扫出浅浅窄窄的一条小路,扫帚细细的波纹像是雪旋转的身影。有的房屋和院落,早已无人留守,于是时间走过多久,雪便留存多久。
我无法计算藏在城市时间里的雪,或者城市留给一场雪的时间。或者说,雪于高楼林立的城市是一种浪费,与坚硬的钢筋混凝土格格不入。城市落雪的时间无论多长,都是一种多余的空白。城市里没有一条路留给雪。如何清扫,如何撒盐,如何不影响明日的出行,存在于每一次的计算之中。
我从乡村走到城市,从一个童话般的仙境走向单调枯燥的现实,走向空荡荡的街道,只是时间里的一小段,一夜之间,所有的街道都已经干干净净,只有水湿润浸渍的印迹,只有树的叶子里还有雪的影子。心急的他们恨不得连叶子上的雪也一并清除。
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没有白雪的童话,他们也不信童话。
藏在时间里的雪,落在城市里,被发条拧紧,被车轮碾压,被密不透风的心驱赶。
赏雪煮茶,是城市的一个谎言和笑话,他们在朋友圈里欺骗别人,在空空的街道上自我欺骗。
雪与诗,早已成了城市的鸡肋。
四
冷,是雪的血脉,是雪有力的心跳;暖,是雪的宿敌,是雪难逃的浩劫。
浩劫开始,乡村也难逃例外。雪开始浩浩荡荡地集体撤离,速度之快,让人措手不及。路与路,恢复原来的样子。树与树,告别银色的梦,枝干依然枯瘦。
雪松、雪竹、雪梅,在雪中美到极致的它们,也在一点一点送行,告别一场华丽变身的化妆舞会。
雪梅的枝头,滴滴晶莹的雪水,如眼角的泪,诉说着不舍。
雪竹,被雪压弯的躯体开始挺直,一朵又一朵白髻摘除,竹根部,仍有雪迹。
藏在时间里的雪,如时间一样,风过无痕。
或许有一首诗一首词一幅画在雪中诞生。
五
我的眼睛里,站着一个俯向大地的身影。
十九岁,大二的寒假,我和母亲站在故乡的街道上卖白菜。白菜密密麻麻地站满了半亩地,又被雪埋得严严实实,母亲一点点扒开雪扒出白菜,把它们一个个码好放在木架车上盖上被子。
那年的冬天冷到极点。一场雪还没有离开,另一场雪又覆压上来,公路被碾压得透明玻璃一般,一步三滑。我与母亲站在厚厚的冰冻上,眼巴巴地等着买主把那些白菜一个个领回家。
那年的白菜,一块钱十五斤。雪上是零下十几度的低温。
我们像白菜一样冻得透心凉,瑟瑟发抖,抱着一个雪一样美的期望。一场雪是什么,不是童话,是白菜贵一点,买主多一点,家里来讨债的人少一点。
一片又一片白菜叶被遗弃,它们麻木得如同我的手我的脚还有我的心,我望向母亲,她好像永远不知道冷不知道疲惫。
从秋到冬,母亲已经侍弄了那些白菜一个季节。
白菜里躺着过年的费用,我们兄弟姐妹们的学费。那街头飘着的热乎乎的食物香气,从来都没有靠近过母亲。
可是,冬天已经那样冷了,白菜却如同满地的雪一样廉价。
那一车又一车白菜,一趟又一趟雪路,那像白菜一样被冻得结结实实的冬天,都被冻在母亲的头发里。那一年,她的头上已经落了一层厚厚的雪。
二十年后,母亲头上的雪已经密密匝匝,再无遗露的青丝。
二十年后,异乡的街道,永远也无法融入的方言,我的头上,开始飘雪。
时间永远无解。
母亲的身影依然俯向大地,只是,那样的大雪在北方的冬天已经变得奢侈。
六
我在雪日被迫接受告別。
一个人,在一场沉重的雪中猝然离开,安睡。雪那样重,那样冷,天地那样苍白。
那时的风雪弥漫过双眼,那时的素白世界一页一页写着噬骨的绝望。
那日插下一截焦黑的柳木。一条枝,一片叶,在我看不见的时间里开始生长。
数场雪之后,枝叶繁茂。
脚印一行行。
每一场雪像是定好的闹钟,是一次提醒,每一次的雪事都写着纪念。我一次又一次在心里飘雪,积成一座经年无法融化的山。
我知道藏在时间里的雪,被春天的麦田唤醒,被点燃的纸火融化,又在冬天重新覆盖,覆盖那座浑圆,修饰成田园里的一道风景,似乎入睡是那样的安详那样的温暖。
七
雪是季节许给冬天的谎言,是时间留给我一次又一次虚假的童话,即使这样,我也甘之如饴。
等待藏在一粒如药的雪中。
雪日,饮茶,倚窗,行走,然后在心里重温,告别。
一次雪温一次,把所有过往煮成酒煮成茶煮成毒药煮成诗行。
那样冰冷,那样清醒。
一个季节的灰白,足以卸去世事的喧嚣。一场雪的冰冷,足以让人清醒。热闹如茶香,时间如雪事,终将远离终将消逝。
如若有雪来造访,就用18468秒去等待,每一片雪,从遥远的时空启程,都在认认真真飘落。如若雪路漫长,那就独自认真行走,看枯草安卧,看芦苇白头,看暮野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那时,那一段雪路,我还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