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漳河潺潺的流水,流过了我的童年。
——题记
竭泽而渔
小漳河在麦熟之前有一段枯水期。这时候,无论是去年冬天的河水,还是因春灌从上游来的水,都渐渐地减少。在低洼的地方,比如临河水井前或者堤坝下、河湾处,还有一片一片的存水。在水多的时候,水势澎湃;在细流少水的日子,河水变清。河里长满苲草,有小鱼在苲草间游戏,有青蛙偶然地蹦跳。水浑鱼聚,现实是这种景象了。现在,对像我这样的十一二岁的少年,就多了一份惦记:想个什么法子逮它们呢?无网鱼的渔具,无大人们那样说干就干、联合在一起的力量。读书、干活,绝没有专注的或者说被允许了的时间。瞅着吧,瞅个他人不留意的空当。
这时机是这么来的,真的断了流的河水越来越少,真的有人拿铁锨在河里挡了埝,但样子还不是十分经意。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我去河边井上挑水,扔下水桶跳到面前的河里。“跑马占荒”,快!我用两手挖泥。水浅,埝虽小但从水中露出来。挡出一道,又急着去挡第二道,只有埝中间的水域,才可以算作你的水域。我要挡得远一点,而后再分开,再“竭泽而渔”。
大概被父亲找来的时候才离开河道的。父亲脸面严肃,或者叫严厉也可——共和国之初那些年代,几乎家家的父辈都对子女严苛。不让你去玩耍,念书还在其次,主要是干活,且是从小就干很艰苦的重活。我都记不得有过一次父亲叫我自由自在地玩耍的经历。我去逮鱼,更是一百个不允许。打鱼摸虾,父亲是把它列入不务正业之类的。更有“臭鱼烂虾,下饭冤家”之说。连温饱都成问题,谁还叫你鱼香下饭!下河挡埝,多诱惑人!这不像大水过后的地里,水洼里有,但多是小鱼小虾。我挑着水回到家中,人去了,心不走。
“你上午锄地吧,”父亲说,“鱼你逮不了,你都能逮那鱼哩!”父亲说他留下来逮鱼——对我的动作意外地接收了一半。我不可争执。在我已知的生活中,父亲也能逮鱼。村头上有一个坑塘,小漳河水多,坑塘也水多;小漳河没水的时候,坑塘也会慢慢地耗干。当很多人都下坑塘,村里人叫“反了坑”了,有撒渔网的,有筐端瓢舀的,还有的只是空手摸。父亲叫着我的名字,我弄错了,同村有一大人同我的名字谐音,我自然认为叫我,也就跳了进去。自然是又挨了一顿喊。我站在岸边,看众多逮鱼人忙,鱼儿一条条被抓住。父亲也能摸出鱼来。他不是能手,比经常逮鱼的人摸得要少。不过,那是一种技巧,很多年后,我还是摸不着鱼的。我不能下水,眼馋着,气“鼓愤”。浑浑的坑塘边,浑到鱼儿都呛到水面上来。正有两条鲶鱼,一前一后。我站在它们的前面。我屏了呼吸,伸手去抓第一条,鱼滑,“呲溜”一下跑掉了。抓第二条要抓它的头。于是,当鲶鱼游到我跟前,我便伸手在它的头部狠狠地下力。鱼儿在扑腾,在用力地挣脱。我依然不撒手,第一条鱼跑掉的经验确实教育了我,我就是那样把鱼抓出来的。岸上的人,坑塘里的人,见到这突然的情况——小孩子从水中抓出大鱼,无不惊奇。
母亲见到我抓的鱼很是高兴。父亲后来拿了一些鱼回家。他抓的还是他们一起抓的,不知道。反正炖鱼的时候,都炖到一个大砂锅里了。
我扛著锄头,跟大人们一块儿去锄地。好像是锄谷子,好像谷子已经有尺把高。这是早种的春谷。在生产队干活,是按人头统一分配的,即一人两垄,齐头并进。我锄地尚没有到倒(换)把的熟练程度——那一般是大人们的技巧。只会一顺手一边锄,这自然比大人要多费力不少。我也有优势,麻利快当,还腰杆活软不腰疼。干活嘛,当一个壮劳力、一个好劳力才是标准。那一晌,我都是和壮劳力一样劳动的,那一晌,我没有少锄一锄头的活儿。有人问我为啥没去逮鱼,“我爹去了”,我闷着声回答。
回到家,我一撂下锄头,就急急地向小漳河跑去。逮鱼已到了收尾阶段。只见在我占的水域,父亲是分了三洼的,数一数水中的堤埝,立刻就可以明了。淘过两洼的堤埝上,已有没过来的水的冲流。这最后一洼,水剩无几,鱼儿乱蹦乱跳。父亲一边要淘最后的水,一边又要顾筛子,起筛子收鱼。水中的埝快要挡不住淘过去的高高的水面了,时刻都有垮塌的危险。我二话没说,跳进水中去协助。父亲岔开腿,一条腿挡着涌流的埝,一条腿挡着筛子,两只手在我的推动下,拢鱼,正好是四只手一起把鱼全部收到筛子里了。筛子刚一端,口开了,水来了,堤崩了。
水桶里装满了鱼。可是父亲只在说:“这个活叫你干能行哟!”他的神色紧张于眼前,就更认为我不行。
拣 麦
我五岁的时候,就去地里拣麦。麦熟了,在热辣辣的阳光下,一片泛黄的麦海。当然了,在早晨,空气中还有些许凉意,如果这时候碰巧再有点儿风,丰收的田野上,人们就情绪激越,呈现出欢歌笑语的景象。我是挎着一个竹篮到田间的。我家麦田都在村西,中间隔着小漳河。小漳河在这时候正是没了水的时候,河里有土埝,把河底的水隔开,劳动的人们就从土埝上走过。我也是,是蹦蹦跳跳地跟在大人们后边。一个虎头虎脑呼哧着鼻翼的小顽童,一个跳着脚追田间麻雀的小顽童,把拣麦穗这种劳动赋予了一种灵性。不能像大人那样,有一种计划,有一种目的;更不能像大人那样,强制和约束。在顽童眼里,一切都新奇,一切都满见着不尽和深远。
在割了麦子的田地上,我一棵一棵精细地拣着。我把它们头朝一向装着。右手拣一棵、两棵,递到左手里,左手的麦子渐渐增多,多到很快成了一个绣球,一个“马蜂窝”。用麦秆一扎,放到篮子里去。当篮子里的马蜂窝一个、三个、五个堆积的时候,太阳已经升高,凉意即刻退去,我小额头上开始渗出涔涔的汗水。拣麦正忙,收获增多,欲望极高。我拣了满满一篮儿挎回家,慈祥的老祖母夸我从小就是好孩子。
麦茬地垅,割掉麦子后,并不平坦。麦茬是扎人的,特别是麦茬高的地方。我小腿上,横一道、竖一道,红红的。当然疼,要忍受。劳动嘛,似乎这就是一种伴随。汗流下来的时候,是要随意抹一把的,麦秆、麦芒,扎手也扎脸。拣麦忙,顾这些也顾不了这些。
五岁,正是讨人喜欢的年龄。我的四爷爷,“嚓嚓”两镰割了一把,“唰”一下扔在我的面前:我家的地,我家的孩子,拣得高兴就是了。我一棵棵急忙地拣。麦地里拣麦子的不是我一个人,还有别人家的孩子,别人家大一些的孩子。一个比我大六七岁的小姑娘上来,“欻”,把我面前的麦子划拉到她手里去。我去抢,她不给,急得哭起来。四爷爷哄我,小姑娘离去,我朝小姑娘的方向狠踢了一脚!
麦田里偶有青草,长在缺苗断垅之处,有芦草、蛤蟆秧等,嫩绿青青。有时,有鸭鸭墩儿——一种无翅且肥胖的蚂蚱——在蹦,捉住,拿回家喂鸡……如果哪里跑出来一只小兔,多少人在呼喊,可惜逮不住……
麦收是大活,中午给帮工的人们管饭,擀面条,打鸡蛋汤。母亲做好用和面大盆端到吃饭的场院上。那是改善生活的美食,平时是吃不到的。小墩子碗每每喝了一碗又一碗,喝得肚皮敲鼓响。
晚自习
天黑下来了,我收拾好书包,去找李福贵,我们结伴上学去。当然在学校住宿,更为的是不耽误晚自习。要升中学了,学校抓得紧,学生都紧张。教室里是点亮汽灯的,在解放初期那个时段,那就是一种“奢靡”般的待遇;整整齐齐坐着的同学们珍惜这宝贵的时光,或看或写,个个聚精会神。
“大娘”,我刚推开门,福贵娘,一个驼背女人,正好在院子里,“福贵哥呢?”
福贵娘说:“你吃了饭了?” 她神色有点儿诡异。
我答:“啊。”急问,“福贵哥呢?他吃完了饭没有呢?”
“唉,好几天了,不回来,我给他下了碗挂面,打了俩鸡蛋,他在屋子里边儿正吃呢。”少许又说,“我不叫他走了,叫他明天再去。”
“那……”我语塞了,“那行吧。”
我失望地转身,我心里边有了疙瘩。一块儿下学的时候约定得好好的……福贵比我大两岁,眉清目秀,文气得很。他父母只有他一个,且大人们说他是他妈改嫁的时候带过来的,家里再没有别的孩子,可不就成了娇生惯养的“宝儿”。但问题的严重性是他不走就得我一个人走夜路。学校所在的村庄离家三里远。走传统的斜路,路近,可路边上刚埋了一个新坟,还插着招魂幡,我们放学的时候见的,我不敢走了。另一条路是小漳河河埝,路远,直弯,几乎走到学校的正东面才回转。没办法,只得走这条路了。没有月亮,连星星都很微弱地在云层中时隐时现。黑暗连片,近的河旁有一座破窑,平整土地的时候,在窑旁挖出很多蛇。蛇是最吓人的,想起来都头皮发麻。好像它们就在四周,就在脚下。河堤上的路在夜里看不到光亮,在心中是光亮的,光亮的地方没有蛇,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急赶。在路途三分之一的地方,是前村拦河大坝,过坝上右河埝,那个招魂的幡就在斜过去的路边,人和灵魂都在那里。好在我不往那儿走,绕多远的路我也不往那儿走。河堤上是树——柳树和杨树,天黑,河堤上更显得黑咕隆咚。河里的水很大,黑魆魆的。风吹草动,能听见波浪拍岸声。两旁的远处,偶有明火闪烁,像磷火,“喂——”我想喊,“福贵哥。”他没有跟我做伴来,好像他的精神还跟我在一起……我们村念书的学生,只有我们俩住村子西头;一块儿下学来,一块儿上学走,他因长我两岁,自然就成了我精神上的依靠。深水的河中有哗的一声响动,是鱼吗,还是蛤蟆跳水,心里边吓得扑通。这是一段临水直行的路,堤陡水深——无水的时候,有人起土垫地,挖得河堤陡峭。现在是满了的河水,水下的暗流,对于熟悉它的我来说,有一种瑟瑟的感觉,一种灭顶的吞噬。这一段水域,早年也是淹死过人的。我不敢想淹死鬼找替代的故事,头发奓开,浑身发冷。我终于喊出了声:“福贵哥,慢一点儿——”我想象他就在我的前面,我用這喊声驱逐魑魅魍魉,我用这喊声分心,更用这喊声壮胆。
当我折转走上村庄大道的时候,离开了那涌动的河水,离开了对灵魂“啮咬”的恐惧,大道上偶有像我一样走夜道的人,村庄的灯光近了,村头上有人说话,以及浇园的辘轳的轧轧声。我加快了脚步,走进学校去。刚好,学校正在敲上晚自习的钟。
第二天,在学校廊壁黑板上,无故缺课一栏,写着李福贵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