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竹这种中药很苗条,很清逸,通常在坡坎边上或是林地遮阴带,尤其在沙地最适宜生长。它茎高尺许,链叶丛生,跟黄精十分相似,只是玉竹细小,黄精粗壮;玉竹绿淡,黄精红紫。挖起它地底下的根系,白须密布,根块延节而加,数株相连,像多条蜈蚣扭结在一起,因此很好挖,也很好拣。
我们很少唤它作玉竹,而以“扁竹根”称之。其实它的根是圆形的,从没有见过扁的,但是老人们一直这样叫着,大家都习惯了。我是从挖掘到晾晒,再到搓揉去须,一直到把它送进药材收购站,才知道它芳名“玉竹”。
药材收购站老站长兼会计,还兼质检员,反正药材收购站就他一个人。盛夏酷暑难耐,药材收购站大门敞开,一只黄狗软不拉几地躺在老站长的脚边,舌头伸得老长;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眯缝的眼总是不愿随便睁开。“站长,卖扁竹根!”我小声而恭谨地喊了一声,没见动静。再大点儿声音喊一声,似乎把他吓了一跳,惊得黄狗也站了起来,人和狗就一齐看向我,似乎我就是一个隔空而来的惊梦人。检验扁竹根质量的手段一点儿也不需老辣,随便抓一把,捏一捏,从干硬程度就能辨出晾晒得是否合格,从颜色上就能看出搓揉的功夫——既干硬又白糯,这就是上乘的质量。“还要晒几日!”老站长和黄狗几乎同时坐下去,复又耷拉着眼皮,在闷热里慵懒地消耗着时光。
一路上脚步沉沉,脑子里总是老站长的那句话“还要晒几日”。回到家时,瘫痪在床的母亲轻轻喊了我一声,没问扁竹根卖没卖掉。她总是能从我的软塌塌的脚步声中,辨别出我的得与失,我的喜与忧。我重新把那一篮子扁竹根摊晒在簸箕里,然后坐在门槛上,看着夏日的太阳似乎要把地上的一切烤熟。1974年,我刚上到初中一年级,父亲患上了胃癌,母亲半身不遂,妹妹决意不再读初中。在那个小村,像玉竹一样的女孩子很多,清秀而贫寒,夏冒酷暑,冬顶寒风,与土地相亲相近,有的一辈子都没有走出那块沙坡地。
又過了些日子,我再次把扁竹根收进篮子里,把它们抹得更光滑一些、干净一些,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药材收购站。这一次,我一路上的担心完全多余,药材收购站门口没有了黄狗,椅子上坐的也不是眼皮耷拉的老站长,而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我清楚地记得她扎着齐耳短辫,穿着蓝花的确良衬衫,黑色的竹布长裤,白色丝袜,敞口灯芯绒布鞋。她双眼像蓄满山泉的清潭。我觉得她不单对我,对任何人都会施与那样的微笑,让人感觉到暑天里少有的沁凉。她没有说什么话,只是瞅一下我露出大脚趾的解放鞋、沾满露水兼尘土的裤管以及微微发抖的手臂。对于扁竹根,她也是用手捏一捏,拿眼瞅一瞅,叫我把它们倒进一只大竹篓里——那里面的扁竹根比我这一篮子要差远了,黑黑的,须毛也没有搓揉干净,少数好像还是半干半潮。我不管那些了,感激地接过她递过来的两块四毛五分钱,还有一张圆珠笔写在复写纸上的字条,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门。
母亲在灶前摸索着,准备烧午饭。我把钱交给母亲,她的手颤抖着,没有拿眼睛直视我,我却有一种潸然泪下的感觉。我掏出那块小纸片,后来才知道那是付款收据,上面的字迹蓝蓝的、细细的,品名一栏写着“玉竹”。“玉竹,这东西叫玉竹!”我大声念叨。母亲也不知道这名儿,看我惊喜的样子,她说了一句:“还是要念点儿书好。”
过了几日,上屋场旺生约我去溠水洼挖扁竹根,说是那儿有成片的,年数老久了,干枝粗大,叶片都已泛黄。时序已近初秋,学校就要开学了。我抵不住他的诱惑,提着锄头背着袋子跟着他向溠水洼走去。这是一个离家20里地的荒山谷,周围没有人家,倒是有一些小兽出没。好在旺生比我大几岁,身体也壮硕,况且我们都有武器——锄头。吃过早饭,在晨雾还没有退去之前,我们就走了大半路程,然而当我们到达时,眼前一片狼藉,那玉竹早已被人挖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地残叶。旺生气得要死,简直没有回家的气力;我则劝他看看有没有苍术,结果出乎意料地收获了大半袋子苍术。
开学以后,父亲到县城动手术,母亲拄着拐棍到亲戚邻居家借钱,我找人到乡下医院购买青霉素。课落下了一大截,这倒没什么,最大的问题是钱。舅父帮忙在县城医院服侍父亲,托人来信只说了两个字——要钱。我别无他法,又想到了扁竹根,只有它才能救父亲的命。那时多么幼稚,也不想想手术费是一笔多么大的数字,而挖扁竹根又能卖几块钱呢!更为悲催的是,父亲的胃部被打开,主刀医生惊呆了:癌细胞早已扩散,胃部切除已经没有意义。缝合了创口,医生只悄悄地对我和舅父说了一句话:回去休养吧,还有半年时间。
半年后,父亲去世,母亲彻底瘫倒了。我真的需要休学一段时间。那阵子,我的脑子里只有扁竹根,只有那青青的羽叶,铃铃的花缀,密密的须根,淡淡的药香。多年以后,我才从一本医学杂志上得知,玉竹和桑根一起煎服,可以缓解血糖、血脂和血压,而我母亲就是死于高血压的——先是中风偏瘫,半身不遂,后来一次脑溢血,就遽然而逝。
几乎天天侍弄着的扁竹根——玉竹,竟然没有给母亲带来一丁点儿帮助,无知与后悔像虫子一样蚀啮着我的内心。我发誓,听取父亲临终时的遗言,读书,还要读书!就在一天傍晚,我走进了临近一位中学校长的家门,坦陈了我的心事。他答应免除我的学费,帮我在另一所更偏远的乡村初中找到属于我的一个座位……
玉竹渐渐离我远了,老家渐渐离我远了。前年回去修筑父母的坟茔,突见墓地旁边长出了几株玉竹,虽孱弱却异常亲切。那些与玉竹有关的人多已走远,老站长,蓝花衬衫女子,旺生,我的父母……他们有的只知道扁竹根,从不晓得何为玉竹。有的虽然叫得出玉竹的名儿,却不知道乡下还有那些指望玉竹延命的人。除了嗅过玉竹的生鲜气息,我没有尝过它的滋味。也许甘中带苦,苦中含涩;也许什么味儿也没有,就是一株山草。不管怎样,玉竹与我的少年时期是息息相关的,就像我与沙坡地、我与溠水洼有着某种亲缘。一个时期的经历,在他人生的另一段时光里,会越发清晰,愈加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