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散文·战国策·鲁仲连说赵不帝秦(赵策三)》原文鉴赏

秦围赵之邯郸^①。魏安厘王使将军晋鄙救赵^②，畏秦，止于荡阴不进^③。魏王使客将军新垣衍间入邯郸^④，因平原君谓赵王曰^⑤：“秦所以急围赵者，前与齐汤湣王争强为帝^⑥，已而复归帝，以齐故^⑦;今齐湣王已益弱，方今为秦雄天下，此非必贪邯郸，其意欲求为帝。赵诚发使尊秦昭王为帝^⑧，秦必喜，罢兵去。”平原君犹豫未有所决。



【注释】 ①邯郸(han dan音含丹)：今河北省邯郸县。 ②魏安厘(xi音西)王：魏昭王的儿子，名圉(yu音与)。晋鄙：魏国的大将。 ③荡阴：赵魏两国交界之地，在今河南汤阴县。 ④客将军：他国之人在本国做将军。辛垣衍：人名，辛垣，复姓。间入：潜入。 ⑤因：靠，平原君，赵孝成王的叔父，名胜，封为平原君，战国著名的四公子之一，当时为赵相。赵王：指赵孝成王，名丹。 ⑥齐湣王争强为帝，周赧王二十七年(公元前288年)，齐湣王称东帝，秦昭王称西帝，齐湣王，宣王之子，名地。秦昭王，名稷。 ⑦以齐故：因齐国的缘故。 ⑧诚：真的。



【今译】 秦国围困了赵国的都城邯郸。魏国安厘王派大将军晋鄙去救赵国，但害怕强大的秦国，军队在汤阴停下来，不再向前进了。魏王派了客座将军辛垣衍，暗中潜入邯郸，通过平原君告诉赵王说：“秦国之所以急迫地包围赵国的原因是这样：先前秦与齐滑王争强而都称帝，后不久，又取消了帝号，这是因为齐国先归还了帝号的缘故。现在齐国已经越来越弱，而只有秦国称雄天下。这次围赵，并非必定要贪求邯郸，其意图是想求得称帝。赵国如果派使臣尊重秦昭王称帝，秦国必定很高兴，一定会休战离去。”平原君心中犹豫，没有决定下来。

此时，鲁仲连适游赵^①，会秦围赵，闻魏将欲令赵尊秦为帝，乃见平原君曰：“事将奈何矣?”平原君曰：“胜也何敢言事^②!百万之众折于外^③，今又内围邯郸而不去。魏王使客将军辛垣衍令赵帝秦^④，今其人在是。胜也何敢言事!”鲁连曰^⑤：“始吾以君为天下之贤公子也，吾乃今然后知君非天下之贤公子也^⑥。梁客辛坦衍安在^⑦?吾请为君责而归之^⑧。”平原君曰：“胜请为绍介而见之于先生^⑨。”



【注释】 ①适：正好，恰逢。 ②胜：平原君自称。 ③百万之从折于外：赵孝成王六年(公元前260年)，秦将白起在长平(山西省高平县西北)大破赵军，坑赵降兵四十多万人。折：战败。 ④帝秦：尊秦为帝。 ⑤鲁连：即鲁仲连。 ⑥乃今：而今。 ⑦梁：指魏。⑧责：责备、谴责。 ⑨绍介：介绍。见之：使他见。



【今译】 这时，鲁仲连恰好在赵国游历，正遇到秦国围赵，又听到魏国将要使赵国尊崇秦国称帝，于是就去见平原君说：“事情将怎么办?”平原君说：“我哪里还敢讲什么事。在外面百万之兵打了败仗，现在内面又被秦军围住邯郸而不能使他们退去。魏王又派客座将军辛垣衍来使赵国尊崇秦国称帝。现在这个人还在我处。我哪里还敢说什么!”鲁仲连说：“当初我认为您是天下的贤明公子，而今以后，我才知道您不是天下的贤明公子啊!魏国的客人辛垣衍在哪里?请让我为您质问他而使他回去。”平原君说：“请让我替你介绍，使他与您相见吧!”

平原君遂见辛垣衍曰：“东国有鲁连先生^①，其人在此。胜请为绍介而见之于将军。”辛垣衍曰：“吾闻鲁连先生，齐国之高士也^②。衍，人臣也，使事有职^③，吾不愿见鲁连先生也。”平原君曰：“胜已泄之矣^④。”辛垣衍许诺。

【注释】 ①东国：指齐国，其在赵国的东边。 ②高士：不做官的品德高尚的人。 ③使事：当使臣的事。有职：有一定的职责。④泄之：泄露了辛垣衍到赵国的消息。



【今译】 平原君于是见了辛垣衍，说：“齐国有位鲁仲连先生，这人正在我处，请让我替你介绍，使他同您相见。”辛垣衍说：“我听说鲁仲连先生是齐国品德高尚的有才之人，我辛垣衍，只是一般的臣子，现在当了使臣，有着自己的职责。我不愿见鲁仲连先生啊。”平原君说：“我已经泄露了你来赵的消息。”辛垣衍只好同意相见。

鲁连见辛垣衍而无言，辛垣衍曰：“吾视居此围城之中者，皆有求于平原君者也;今吾视先生之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者，曷为久居此围城之中而不去也^①?”鲁连曰：“世以鲍焦无所从容而死者^②，皆非也。今众人不知，则为一身。彼秦者，弃礼义而上首功之国也^③，权使其士^④，虏使其民^⑤;彼则肆然而为帝^⑥，过而遂正于天下^⑦，则连有赴东海而死耳^⑧，吾不忍为之民也^⑨!所为见将军者^⑩，欲以助赵也。”辛垣衍曰：“先生助之奈何。”鲁连曰：“吾将使梁及燕助之，齐楚则固助之矣⁽¹¹⁾。”辛垣衍曰：“燕，则吾请以从矣;若乃梁⁽¹²⁾，则吾乃梁人也，先生恶能使梁助之耶⁽¹³⁾?”鲁连曰：“梁未睹秦称帝之害故也;使梁睹秦称帝之害，则必助赵矣。”辛垣衍曰：“秦称帝之害将奈何?”鲁仲连曰：“昔齐威王尝为仁义矣，率天下诸侯而朝周。周贫且微⁽¹⁴⁾，诸侯莫朝，而齐独朝之。居岁余，周烈王崩⁽¹⁵⁾，诸侯皆吊齐后往。周怒，赴于齐曰⁽¹⁶⁾， ‘天崩地坼，天子下席⁽¹⁷⁾，东藩之臣田婴齐后至，则斮之⁽¹⁸⁾。’威王勃然怒曰：‘叱嗟⁽¹⁹⁾!而母⁽²⁰⁾，婢也!’卒为天下笑。故生则朝周，死则叱之，诚不忍其求也⁽²¹⁾。彼天子固然⁽²²⁾，其无足怪⁽²³⁾。”



【注释】 ①曷：为什么。 ②鲍焦：周时的隐士，因不满当时的时政，抱木饿死。从容：心怀宽广。 ③上首功：崇尚斩首之功。上：通“尚”。秦国规定作战中斩首越多爵位越高。 ④权使其士：用诈权使用他的将士。权：诈术。 ⑤虏：俘虏。 ⑥肆然：肆无忌惮。

⑦过：错误。 ⑧有：只有。 ⑨为之民：给他当顺民。 ⑩所为(wei音谓)……者：表示原因。 (11)固：本来。 (12)若乃：至于。(13)恶(wu音乌)：怎么。 (14)微：弱小。 (15)周烈王：名喜。崩：天子死称崩。 (16)赴：通“讣”，使人报丧。 (17)坼(che音彻)：裂开。下席：离开席位。 (18)斮(zhuo音捉)：斩，杀。 (19)叱嗟(chi jie音赤皆)：喝斥的声音。 (20)而：你。( 2 1 ) 求：苛求。 (22)固然：本来就这样。 (23)怪：怪异、奇怪。



【今译】 鲁仲连见到了辛垣衍，好久不说话。辛垣衍说：“我看住在这围城之内的人，都是有求于平原君的人啊!但我瞻望您的高貌，不是有求于平原君的人。您为什么久留在这围城之中而不离开呢?”鲁仲连说：“世上的人认为鲍焦是心胸狭隘而去死的，这都是错误的看法，现在的人不了解他，以为他的死是为己身私利。那个秦国，是抛弃礼义而崇尚杀敌建功的国家，他用诈术役使他的将士，他用对待奴隶的态度役使他的百姓;现在他又无所忌惮地要称帝，用错误恶毒的办法统治天下，如果真实现了，那我只有奔向东海而自尽了，我决不能忍受而做他的顺民。之所以要见到您的原因，就是要帮助赵国啊。”辛垣衍说：“您怎么样帮助赵国呢?”鲁仲连回答道：“我将要使梁国和燕国也来帮助赵国，齐国和楚国本来就是帮助赵国的。”辛垣衍说：“燕国，那我相信他可以顺从你助赵，至于梁国，我就是梁国的人，您怎么能使梁国也帮助赵国呢?”鲁仲连说：“因为梁国还没有看见秦国称帝的危害之处，如果使梁国看见了秦国称帝的害处，那他必然会帮助赵国的。”辛垣衍说：“秦国称帝的害处将是怎样的呢?”鲁仲连说：“从前齐威王曾经是很讲仁义的了，他带领诸候朝拜周天子。当时，周朝已经贫困而又弱小了，诸侯都不朝拜，而齐国独自守君臣之义而朝拜他。过了一年多，周烈王逝世了，诸侯就都去吊丧，而齐王最后去。周天子怒，向齐王报丧时说：‘先皇离世，如天崩地裂，新任天子都离位守丧，而东边的藩篱之臣田婴齐最后才到，将他斩首。’齐威王知道后勃然大怒，对周天子喝道：‘哼哼!你的母亲，是奴婢啊!’这事后来被天下人传为笑话。为什么周烈王活着时，齐威王称臣朝拜;周烈王一死，他就反而斥责呢?确实是忍受不了新任天子的苛求啊!不过，那当天子的人本来就是这样作威作福的，这并不值得奇怪。”

辛垣衍曰：“先生独未见夫仆乎?十人而从一人者，宁力不胜、智不若耶?畏之也。”鲁仲连曰：“然梁之比于秦^④，若仆耶?”辛垣衍曰：“然。”鲁仲连曰：“然则吾将使秦王烹醢梁王^②!”辛垣衍怏然不悦^③，曰：“嘻^④!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⑤!先生又恶能使秦王烹醢梁王?”鲁仲连曰：“固也^⑥!待吾言之：昔者鬼侯、鄂侯、文王^⑦，纣之三公也^⑧。鬼侯有子而好^⑨，故入之于纣^⑩。纣以为恶⁽¹¹⁾，醢鬼侯。鄂侯争之急，辨之疾⁽¹²⁾，故脯鄂侯⁽¹³⁾。文王闻之，喟然而叹⁽¹⁴⁾，故拘之于牖里之库百日⁽¹⁵⁾，而令之死⁽¹⁶⁾。曷为与人俱称帝王，卒就脯醢之地也⁽¹⁷⁾?齐闵王将之鲁⁽¹⁸⁾，夷维子执策而从⁽¹⁹⁾，谓鲁人曰：‘子将何以待吾君?’鲁人曰：‘吾将以十太牢待子之君⁽²⁰⁾。’夷维子曰：‘子安取礼而来待吾君⁽²¹⁾?彼吾君者，天子也。天子巡狞⁽²²⁾，诸侯辟舍⁽²³⁾，纳筦键⁽²⁴⁾，摄衽抱几⁽²⁵⁾，视膳于堂下⁽²⁶⁾;天子已食⁽²⁷⁾，退而听朝也⁽²⁸⁾。’鲁人投其龠⁽²⁹⁾，不果纳⁽³⁰⁾，不得入于鲁。将之薛⁽³¹⁾，假涂于邹⁽³²⁾。当是时，邹君死，闭王欲入吊。夷维子谓邹之孤曰⁽³³⁾：‘天子吊，主人必将倍殡柩⁽³⁴⁾，设北面于南方⁽³⁵⁾，然后天子南面吊也。’邹之群臣，生则不得事养⁽³⁶⁾，死则不得饭含⁽³⁷⁾，然且欲行天子之礼于邹鲁之臣，不果纳。今秦万乘之国，梁亦万乘之国，俱据万乘之国，交有称王之名⁽³⁸⁾。睹其一战而胜，欲从而帝之，是使三晋之大臣⁽³⁹⁾，不如邹鲁之仆妾也⁽⁴⁰⁾。且秦无已而帝⁽⁴¹⁾，则且变易诸侯之大臣⁽⁴²⁾，彼将夺其所谓不肖而予其所谓贤⁽⁴³⁾，夺其所憎而与其所爱;彼又将使其子女谗妾为诸侯妃姬⁽⁴⁴⁾，处梁之宫，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⁴⁵⁾?而将军又何以得故宠乎⁽⁴⁶⁾?”



【注释】 ①比于：与……相比。 ②烹醢(peng hai音怦海)：古代的两种酷刑。烹：用鼎来煮杀人，醢：把人剁成肉酱。 ③怏(yang音样)然：不高兴的样子。 ④嘻：惊叹的声音。 ⑤甚：过分。⑥固：本来。 ⑦鬼侯、鄂侯、久王、商纣王时的诸侯。 ⑥公：春秋时五等爵位的第一等，此指诸侯。 ⑨子：指女儿。上古时子为男女通称。好：美丽。 ⑩指送给纣王为妃。 (11)恶：丑恶、不美。 (12)辨之疾：争辩得很急切。辨：通辩。 (13)脯：肉干。 (14)喟(kui音愧)然：叹息的样子。 (15)牖 (you音有)里：地名，在今河南汤阴县北。 (16)令：使。 (17)卒就：最终落到。 (18)齐闵王：即齐湣王。 (19)夷维子：齐人，以邑为姓。夷维：今山东潍县。策：马鞭。 (29)太牢：牛羊豕各一为一太牢。 (21)安：哪里。 (22)巡狩：天子巡视诸侯之国。(23)辟舍(she音社)：指诸侯离开自己的官室而让天子住。辟：通避。 (24)纳：缴纳。筦(guan音管)键：相当于现代的钥匙。 (25)摄：提起。衽(ren音任)：衣襟。几：几案。 (26)视膳：伺侯别人吃饭。 (27)已：完。 (28)退：退回。听朝：料理政事。 (29)投其龠;在门上下锁，指闭上关门。 (30)不果纳：果然不接纳。 (31)薛：在今山东滕县一带，曾为齐孟尝君的封地。 (32)假涂：借道。涂：途。邹：小国名，在今山东邹县。 (33)孤：指已故邹君的儿子。 (34)倍殡柩：不正面向着棺材。倍：通“背”。殡：未葬之灵柩。古制：未葬时，灵枢停在西阶，丧事主人位于东阶上，面对灵枢。天子吊丧时，主人只能站于西阶，而向北方哭。 (35)设北面于南方：在南面设面向北方的主人位置。而在北面设朝南的天子位，古天子位面向南。 (36)事养：侍奉供养。 (37)饭(fan音反)含：古时将米放在死人口中称饭，把玉放在死人口中称含。 (38)交有：互相都有。名：名分。 (39)三晋：指韩、赵、魏三国。这三国都是春秋时晋国分裂而成。 (40)指邹国和鲁国的群臣。 (41)无已：没有止境。 (42)且：将要。变易：更换。 (43)夺：撤换、剥夺。不肖：不贤。予：给予、赐与。



【今译】 辛垣衍说：“您单单就没有见到那些奴仆吗?十多人而服从一人的原因，难道是力量不能胜过主人吗?难道是不如主人聪明吗?而是害怕主人啊。”鲁仲连说：“那么梁国与秦国相比，也如奴仆一样吗?”辛垣衍说：“是这样。”鲁仲连说：“既然如此，那么我将让秦王烹煮或剁烂梁王!”辛垣衍心中不快，说：“嘻!您的话也讲得太过分了!您又怎么能使秦王去烹杀剁砍梁王呢?”鲁仲连说：“当然可以啊!你等我讲吧：古时侯，鬼侯、鄂侯和周文王，是商纣时的三个有名的诸侯。鬼侯有个女儿很漂亮，所以把她敬献给纣王享用。纣王却认为长得丑陋，竟把鬼侯砍成了肉酱。鄂侯不服，为这事同纣王急切地争辩，所以又把鄂侯杀死而制成肉干。周文王听到这事后，长声叹息，同情这两个侯爵的惨遇，所以又被纣王将他拘禁在牖里的监狱里整整百日，而想使他死掉。为什么与别人都同样称帝王，最后却落到被砍被剁的地步呢?再如，齐滑王将到鲁国去，夷维子执鞭赶车而随行。夷维子对鲁国人说： ‘你们打算用什么礼节来接待我们的君王呢?’鲁国人回答说：‘我们打算用十具太牢来接待您的君主。’夷维子说：‘你们从哪里取的这种礼节来接待我们的国君?我们的国君，是天子啊。天子巡视诸侯各国，诸侯王应该离开自己的宫室，交出锁钥，让天子住;还要提着衣襟，捧着几案，在堂下伺侯天子用餐，待天子吃完，才能退出去料理自己的政事。’鲁国人听了，在城门口上了锁钥，果然不接纳他们，齐湣王不能进入鲁国了。只好又往薛这个地方去，就向邹国借道。正在那时，邹国的国君死了，湣王要进去吊丧。夷维子告诉邹国的遗孤说：‘天子来吊丧，丧事主人应将背朝灵柩，在南边设置面朝北的位置，来接待天子;让天子朝南而吊。’邹国的臣子们说：‘如果必须这样，我们宁愿以剑自杀而死。’所以齐湣王也不敢进入邹国。邹国和鲁国的臣下们，在他们君王活着的时候，都不能很好的侍奉;在他们君王去世了时，连供米含玉的礼仪也办不到，然而想在他们的面前逞威，要举行天子的礼节，他们却坚决不接受。现在，秦国是具万乘兵车的大国，梁国也是具万乘之势的大国，都据有着万乘大国的实力，都有称王的名分。可是见到秦国打了一、二次胜仗，就随着推崇他为帝王，这就是让韩、魏、赵三国的大臣们，还不如邹国和鲁国的臣仆们啊!况且，秦国贪心没有止境地称帝，其后，就必将撤换诸侯们的大臣，他将会清除他所认为不贤的人而将这些职位赐给他所认为的贤人，清除他所不喜欢的人而奖赏他所喜欢的人;他还将派遣他的子女亲信和善于毁谤的女人，做诸侯的妃子、爱姬，让他们住在梁王宫中。这样一来，梁王怎么能够安宁无事呢?而您又怎么能够得到往日的尊荣地位呢?”

于是辛垣衍起，再拜谢曰：“始以先生为庸人^①，吾乃今日而知先生为天下之士也^②。吾请去，不敢复言帝秦!”秦将闻之^③，为却军五十里。适会魏公子无忌夺晋鄙军以救赵击秦^④，秦军引而去^⑤。于是平原君欲封鲁仲连，鲁连辞让者三^⑥，终不肯受。平原君乃置酒，酒酣^⑦，起，前^⑧，以千金为鲁连寿。鲁连笑曰：“所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所取也，即有所取者^⑨，是商贾之人也^⑩。仲连不忍为也⁽¹¹⁾。”遂辞平原君而去，终身不复见。



【注释】 ①始：当初。庸人，平庸之人。 ②乃：才。天下之士：世上的高尚之人。 ③之：指鲁仲连说服辛垣衍之事。 ④适会：正好遇上。魏公子无忌，即信陵君，战国著名四公子之一。 ⑤引而去：后退而离开。 ⑥三：指多次。 ⑦酣(han音鼾)：酒喝得正畅快时。 ⑧前：向前。 ⑨即：如果。 ⑩商贾(gu音古)：买卖人。 (11)不忍：不能忍受，这里是不愿的意思。



【今译】 在这时，辛垣衍起身，第二次下拜道谢，说：“当初我心里认为您是个平常之人，而今天，我才了解您确实是天下的高士。请允许我离开赵国，我不再讲尊秦为帝的话了!”秦军的将领听到这个消息，就命令军队后退五十里。这时又正遇上魏国的公子无忌夺取了晋鄙的军权，带兵向秦军进攻，援救赵国，秦国的军队就退走了。后来，平原君要分封鲁仲连，鲁仲连再三推辞，始终不愿接受。平原君备了酒宴，在畅饮时，平原君站起来，走向前，拿出千金重礼给鲁仲连祝寿。鲁仲连笑道说：“天下贤士所认为最宝贵的品格是替人们排除忧患、解决困难、理清纷乱而不索取报酬;假如要索取的话，那就是做买卖的商人了。这种事，我鲁仲连是不愿做的。”于是就辞别了平原君而离开了赵国，直到死去也没有再来见平原君。



【集评】 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帝秦之说，不过欲纾目前之急。不知秦称帝之害，其势不如鲁连所言不止，特人未之见耳。人知连之高义，不知连之远识也，至于辞封爵.挥千金，超然远引，终身不见，正如祥麟威凤，可以偶睹，而不可常亲也，自是战国第一人。

清·张星徽《国策评林》引俞宁世语：“自首至尾，皆浩然之气。读之真令顽廉儒立，东晋恨无其人。南宋得此意者，胡寅与谢枋得耳。节奏妙绝，波澜妙绝，国策第一篇文史。”又星微自评：“先生攘臂奋舌于群凶醉梦之日，真中流砥柱也，英风高节，卓有千古。”又;“畏秦两字是一篇小眼目，天下之士四字，是一篇大关键。畏秦所以帝秦，然畏人者鼠子耳，见畏于人者，亦鼠子之魁者耳。天下之士，是出手做得事人，何畏于鼠子哉!辛垣衍既以鲁连为齐国高士，又云观先生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及至再拜起谢，乃云始以先生为庸人，非前后刺谬也。作者本意欲煞出天下之士四字，故先以庸人句激起，备尽跌宕之妙。然更奇者，此处欲以庸人句激起天下之士，乃先于前路鲁连对平原口中以天下贤公子句激起非天下贤公子句，特特与之相配，为两头关锁，又极尽照应之妙，其节制紧严，何异李光弼、程不识之将兵。”又：“辛垣衍不肯见鲁连，一纵;鲁连见辛垣衍而无言，一纵。故意放开，突接出斗笋合缝来，有兔起鹘落之势，此以纵为妙者也。鲁连欲助赵，一追;梁之比于秦若仆，一追;吾将使秦王烹醢梁王，一追，如登峭壁悬崖，异样奇险，到后更攻到辛垣衍身上去，则天路已绝，地脉不通，更无转侧处了，然后一笔跌落，此又以追为妙者也，手法高不可攀。”又：“前面说梁之比秦若仆，已属不堪之极，后云未如邹鲁之仆妾，将仆字扫下一层，尤写到不堪之尽情极致处，掀翻腾掷，咄咄逼人。”又：“写辛垣衍，胸中已预知仲连不帝秦，唯恐落其圈套，故未见之先，故作推诿;既见之后，口口遮拦，甚至，自认梁比秦为仆，意谓可以避鲁连之锋矣。而不知利刀即从此刺入，写两人机关相对，轩昂者慨当以慷，衰飒者垂头丧气，真有化工肖物之能。”又：“通篇用许多事实，却点化得都复入妙，叱嗟一事实也，醢脯一事实也，为不可帝秦之证;不得入鲁一事实也，不敢入邹一事实也，为不肯帝秦之证。唯不可帝秦，所以不肯帝秦也。而前两事联贯而下，中故作一断，后两事对竖而起，末方作一束，章法离奇错落，可为征引指南矣。”



【总案】本文记述了赵国在兵临城下的危急关头，抗战派和投降派的一场论争。论争的焦点，是“抗秦”还是“帝秦”。文章一开头就揭示了秦国和赵国的矛盾，秦国占优势，赵国求救于魏国而魏国畏秦又不敢进军，并派辛垣衍来劝降，“令赵帝秦”，作为赵相的平原君正在犹豫不决，这时，正遇上鲁仲连在赵国。鲁仲连见义勇为，求见平原君，决定要与辛垣衍作面对面的论战，廖廖几笔，把鲁仲连的形象，展示在读者面前。

辛垣衍也非等闲之辈，善于辞令，先是吹捧鲁仲连的“玉貌”，接着是威胁其处于围城之中，以此来个“下马威”，谁知鲁仲连胸有成竹，见解全面而切实，不为威势所屈。他列举了鲍焦不为个人，周天子为所欲为，齐威王苛求邹鲁之臣，邹鲁之臣执义不屈等一系列的历史事例，从不同的角度来驳斥了辛垣衍。他的话有理有据，脉胳清晰，针对性强，经过几个回合，使辛垣衍折服，从内心里说出了：“始以先生为庸人，吾乃今日而知先生为天下之士也。吾请去，不敢复言帝秦”。从而矛盾得到解决。

文章最后，写了“秦将闻之，为却军五十里”，表现了鲁仲连论战的胜利所产生的积极效果。接着写鲁仲连不接受平原君的封赏，言行一致，终身未再见平原君，把鲁仲连视功名如粪土的高洁品德，鲜明地表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