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画水,多作平远细皱,其善者不过能为波头起伏,使人至以手扪之,谓有洼隆,以为至妙矣。然其品格,特与印板水纸争工拙于毫厘间耳。
唐广明中,处士孙位始出新意,画奔湍巨浪,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尽水之变,号称神逸。其后蜀人黄筌、孙知微皆得其笔法。始,知微欲于大慈寺寿宁院壁作湖滩水石四堵,营度经岁,终不肯下笔。一日仓皇入寺,索笔甚急,奋袂如风,须臾而成,作输泻跳蹙之势,汹汹欲崩屋也。知微既死,笔法中绝五十余年。
近岁成都人蒲永昇,嗜酒放浪,性与画会,始作活水,得二孙本意,自黄居寀兄弟、李怀衮之流,皆不及也。王公富人或以势力使之,永昇辄嘻笑舍去。遇其欲画,不择贵贱,顷刻而成。尝与余临寿宁院水,作二十四幅,每夏日挂之高堂素壁,即阴风袭人,毛发为立。永昇今老矣,画亦难得,而世之识真者亦少。如往时董羽、近日常州戚氏画水,世或传宝之;如董、戚之流,可谓死水,未可与永昇同年而语也。元丰三年十二月十八日夜,黄州临皋亭西斋戏书。
〔注〕 广明:唐僖宗年号(880—881)。 大慈寺:成都寺庙。 李怀衮:宋代画家,成都人。善画山水花鸟。 董羽:宋代画家,字仲翔,俗号董哑子,毗陵(今江苏常州)人。善画鱼龙海水。 常州戚氏:指宋代常州画家戚化元、戚文秀,均工山水。 临皋亭:苏轼贬谪黄州期间寓居之处,在朝宗门外长江边上。
【文章鉴赏】
这是蒲永昇画的一篇题跋,元丰三年(1080)十二月作于黄州。蒲永昇是作者的友人,此文既赞其画,又赞其人。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曾引述此文,谓“子瞻在黄州临皋亭,乘兴书数百言(按即此文)寄成都僧惟简”,知此文乃书寄惟简之作。
形似还是神似,是绘画中的两大派别。苏轼是反对形似、主张神似的,他在《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其一)中说:“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书蒲永昇画后》论说的,也是这个主张。
此文专论画水。文中提出的“死水”、“活水”的见解,非常精辟。作者是主张活水,反对死水的。文中从对面着笔,先说死水,然后再说活水,通过对比,可以把自己的见解讲得更深透。
死水,就是从静止的状态去画水,求其形似。在第一段中,作者对此作了非常简洁而生动的概括。“平远细皱”是这种画的基本特征,画得最好的能逼真地表现波头的起伏,把水波凹下去凸出来的形状描画得分明可见,就像真的一般,以致人们信以为真,竟用手去摸。宋人沈括《梦溪笔谈》卷十七《书画》云:“又有观画而以手摸之,相传以为色不隐指者(隐指,谓硌触手指)为佳画。”范镇《东斋记事》卷四也记了一个故事:“又有赵昌者,汉州(今四川广汉)人,善画花。每晨朝露下时,绕栏槛谛玩,手中调采色写之。自号写生赵昌。人谓赵昌画染成,不布采色,验之者以手扪摸,不为采色所隐,乃真赵昌画也。”所讲的情形,同苏轼此文所写相类。画水波的波纹至于“以手扪之,谓有洼隆(低和高)”,已达形似之极致。但是它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是死的。它只画出了水的形,没有画出水的神,因而没有生气。苏轼认为,这种画呆板俗气,其品格同工匠们的印板水纹纸没有什么差别,真是一针见血。
下面转到画活水。第二段讲蒲永昇之前画活水的情形。孙位是晚唐时期著名画家,曾改名孙遇。早年居会稽山(在今浙江绍兴),号会稽山人。僖宗时随驾入蜀,以处士身分为蜀之文成殿上将军,特别擅长画水,是画活水的创始者。《益州名画录》说他所画龙水,“龙拏水汹,千状万态,势愈飞动”。黄筌为宋初画家,字要叔,成都人,曾从孙位学画龙水。下文的黄居寀,为黄筌第三子,他与兄居实、居宝,均工绘画。孙知微,宋初画家,字太古,眉州彭山(今属四川)人,善画山水、仙宫、星辰人物。文中具体讲了二孙,内容各有侧重。于孙位,是讲活水画的具体特点:“画奔湍巨浪,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随着水所遇山石形状不同而赋予水不同的形态),尽水之变,号称神逸。”根本之点是一个“动”字,从动态上画水。“动”才能“活”,才能有千姿百态的变化,才不是死水一潭。于孙知微,是写创作活水画的精神状态,即灵感。“营度经岁”是说捕捉现实中的湖滩水石的典型特点,使之烂熟于胸,并不是闭门空想。一旦酝酿成熟,灵感激发,即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时刻,“奋袂如风,须臾而成,作输泻跳蹙之势(形容急流奔泻与山石激荡飞迸之状),汹汹欲崩屋也”。这一节,字字跳动,读来惊心动魄。写二孙,虽各有侧重,却又是辩证统一的:要画出孙位那样的画面,必然要有孙知微那种创作的激情;而具备孙知微这种创作激情,必然会画出孙位那样的画面。这样的画不是去追求某个小小波纹的逼真,而是从整体画出水的精神,也就是文中所说的“神逸”。这同画死水有着根本的区别。
最后一段才归到蒲永昇的画上来。上文说“知微既死,笔法中绝五十余年”,足见蒲继起的可贵。“嗜酒放浪,性与画会,始作活水,得二孙本意”,不仅写出了他的豪放性格,还写出他在绘画上的极高造诣。“王公富人”一节,更写了他不慕荣利、不畏权贵的高尚品格,正所谓画品与人品相得益彰。文中所说临寿宁院水,即上文孙知微所作者。写蒲氏所临之画,又不同于二孙,是通过画的效果来表现画面的传神:“每夏日挂之高堂素壁,即阴风袭人,毛发为立。”这里虽然没有具体描写画面,却可使人想见巨涛奔腾之状。结尾把蒲永昇的活水同董羽、戚氏的死水对比,叹蒲氏之老,惜流俗不识其画的真正价值,感慨欷歔,充满对友人的怀念之情,令人叹惋不置。
用生动形象的画面来发表自己的画论,是此文的杰出之处。于死水,用“以手扪之,谓有洼隆”,“特与印板水纸争工拙于毫厘间”形容其死板;于活水,用绘画时“仓黄(慌张)入寺,索笔大急,奋袂如风,须臾而成”形容其灵感神来的创作情形,用画面“输泻跳蹙”、“汹汹欲崩屋”的奔涌水势形容其飞动传神的艺术效果。虽只三言两语,却形象地揭示了它们的本质特征;不用空洞的议论,却表达了死水、活水画论的神髓。通篇全写画水,而写法极富变化,绝无一处相同。苏轼本人也工绘画,尤其善作枯木怪石,画法即取神似。明郑之惠等《苏长公合作》补卷下引王圣俞云:“东坡善画,故知画;知画,故言入底里。”清沈德潜《唐宋八家文读本》卷二十四云:“活水死水,可悟行文之法。中苍黄入寺一段,尤能状出神来之候。盖古今妙文,无不成于神来者,天机忽动,得之自然,人力不与也。”此文结尾云“戏书”,正是临皋亭西斋灯下的神来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