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赵秀琴
【作家简介】普列姆昌德(1880—1936)是现代印度现实主义文学的巨匠。他原名滕伯德·拉伊,出生在印度北方邦贝拿勒斯附近拉莫希村的一个邮局小职员家中。幼年家境不好,生活贫困,他从小随父亲到处奔波,熟悉了解农村和农民。不幸的是母亲在他8岁时死去,以后父亲续弦,他受到继母的虐待。不久,父亲去世,他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为谋生,他当过家庭教师、小学教员和督学,经过自学取得了文科学士的学位。1921年,他辞去督学职位,投身于自己倾心热爱的文学事业。
普列姆昌德一生辛勤笔耕,先是用乌尔都语,继而用印地语写作。他先后办过《天鹅》和《觉醒》两个大型文学杂志,还创办了“智慧之神”出版社,为一大批青年作家提供了展露才华的园地。普列姆昌德的创作以小说为主,共写有15部中、长篇小说(包括未完成的两部),约300篇短篇小说。他的小说多以印度下层人民,尤其是农民为描写对象,以同情的态度反映出农民生活的苦难艰辛、农民与地主之间的矛盾。他的作品犹如一面明镜,从中可以清楚地看到20世纪初期印度农村生活的方方面面。在普列姆昌德生命最后几年中,创作达到了顶峰,写出了短篇精品《可番布》和长篇代表作《戈丹》。《戈丹》揭示了印度农村尖锐的阶级矛盾,塑造了典型农民的形象何利,被誉为印度农村的一部史诗。
1936年4月,全印进步作家协会第一次代表大会召开,普列姆昌德主持了会议并参加起草了大会宣言。他为印度现实主义文学的发展孜孜不倦地努力工作。由于长期艰苦的生活和过度的劳累,普列姆昌德积劳成疾,于1936年10月8日与世长辞。
综观普列姆昌德一生的创作轨迹,不难发现,他的初期作品笼罩在改良主义的光环里,《仁爱道院》(1921)是其代表,表现出作者空想社会主义式的理想;《舞台》(1927)是普列姆昌德长篇小说长度之最,反映生活面较宽,表现出“生活是一个运动场”,“每个人是运动员”的思想,可说比《仁爱道院》的空洞理想有了进步;《戈丹》(1936)是普列姆昌德最优秀的长篇小说,其批判现实主义的锋芒直指印度城乡形形色色的剥削者。普列姆昌德以自己创作的实践表明他是印度印地语现实主义文学的开拓者。
《可番布》,袁丁译,载《印度短篇小说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出版。
【内容提要】在一个寒冷的冬夜里,年轻妇女菩提耶因分娩痛苦正在呻吟挣扎,不时发出凄惨的叫声。他的丈夫玛陀夫和公公瞿输在屋外束手无策,没钱请医生。当公公劝她丈夫进屋看看她时,丈夫不但不进屋,还抱怨她“要死为什么不快些死”。
皮匠出身的瞿输和玛陀夫父子俩是一对懒汉,干一天活歇三天,家里只要还有一口粮食,他们就不找活干。只要钱没花光,他们就整天悠哉游哉地到处游逛。他们的生活需要非常低,家里只有三两个瓦盆瓦罐,只有身上穿的一身衣服。村里的人谁也不愿找他俩干活,所以他们经常三天两头断了顿。没有吃的了,他们就到别人地里扒土豆吃。
菩提耶是一年前嫁给玛陀夫的。自从她进门后,玛陀夫的家里大有改观,有了家的样子。她靠自己的辛勤劳动,给人家推磨、割草,挣些面粉来养活这父子俩。她来了以后,这父子俩更加懒惰,更加摆谱,不但坐享其成,而且毫无感激之意。到了菩提耶临产的日子,他们没做任何准备,手上没有一个卢比,不能去请医生,只是麻木不仁地听天由命。菩提耶在屋内痛苦挣扎,父子二人在屋外争吃土豆。此时,屋内女人的性命,不及他们的肚皮重要。瞿输边吃边回忆起他一生唯一的一次饱饭——他结婚时女方家里筹办的喜宴,玛陀夫与父亲同享回忆的快意。二人吃过土豆,喝了水,蜷着身子睡了。而玛陀夫的妻子菩提耶仍在痛苦地呻吟。
第二天一早,菩提耶因难产死去了。玛陀夫父子二人捶胸顿足地嚎哭,想起还要准备可番布(裹尸布)和木柴烧掉这女人,便哭哭啼啼跑到本村地主家乞求施舍,可怜巴巴地央求老爷开恩。老爷终于厌烦地丢给他们两个卢比,把他们打发走了。瞿输和玛陀夫借老爷给钱为由,又向村里的商人、老板敲竹杠,凑够了五卢比,还弄到了不少谷子和木柴。中午时分,瞿输、玛陀夫拿着钱到市场上去买布,其他人砍竹子做尸床,以便把菩提耶抬走火葬。
瞿输、玛陀夫二人来到市场上准备买布,东走西转,就是舍不得买。逛到了黄昏,二人不约而同进了一家酒店,用买可番布的钱要了酒、小吃和煎鱼,坐在走廊里悠闲自得地喝起来。二人边喝边讨论,认为买可番布实在不值得,最后还不是烧掉,于是他们放心大胆地大吃大喝起来,像山中的狮子在享用它的猎物一样。他们既不害怕人家的质问,也并不担忧会声名狼藉,这一切与他们的饥肠辘辘相比,简直不算什么。他们在醉人的气氛中一口一口地喝着酒,引得众人羡慕的目光都转向他们。等他们肚皮填饱了,便把剩下的煎饼送给在旁站了好久的乞丐,平生第一次领略了施舍的骄傲、愉快和兴奋。
此时,他们想到为他们带来这一顿丰盛餐饭的女人,祝愿这个一生没虐待过任何人、也没有欺侮过任何人、临死还满足了他们最大欲望的女人升天。之后,玛陀夫悲哀起来,可怜自己的女人生时受尽痛苦,死时还要受尽折磨。他双手蒙眼放声痛哭瞿输劝慰他,于是二人尽情歌唱,跳啊,翻啊,滚啊,出尽洋相后,醉倒在地上。
【作品鉴赏】在普列姆昌德的短篇小说中,《可番布》堪称上品佳作。它选取印度农村两个皮匠的生活场景和一个女人的死亡事件,以极其简洁深刻的笔锋,勾画出印度农民穷苦的生活和普通妇女悲惨的命运。
菩提耶是这部小说未出场的女主人公。作者对她的正面描写极其简单:因分娩痛苦在屋内“呻吟挣扎”,“凄惨的叫声”不时传出,到了第二天早上,她就变成了“冰冷僵硬”的尸体。围绕着她身后的裹尸布,展开了她丈夫玛陀夫和公公瞿输的所作所为,展示了她令人心碎的命运。
她的丈夫玛陀夫是皮匠阶层出身,公公瞿输以懒惰出名。玛陀夫青出于蓝,更胜一筹,“干半个钟头的活,要抽一个钟头的旱烟”。他活在世上毫无目的和欲望,只要能勉强生活,他就不肯劳动;他无羞耻之心,全然不顾道德的约束,到别人地里偷扒土豆烤着吃是他正常生活的一部分。一年前,菩提耶做了他的妻子。菩提耶的勤劳改变了玛陀夫和瞿输光棍汉的生活,她推磨、割草、挣面粉填饱父子俩的肚皮,使家有了家的样子。然而玛陀夫并不懂珍惜、回报,只是一味地把妻子当牛做马,“越发懒惰”,“架子也摆起来了”。当妻子怀了孕,临产了,他也没准备一个卢比,似乎不是他的妻子要为他生儿育女,倒像是不相干人的事。直至妻子难产将死时,他仍是只关心自己。可怜菩提耶一个人无援无助,在生死关头,无人问津。
她死后,按照印度人的习俗,最起码要有一块裹尸布包起来烧掉,而她竟连这一基本的标准也难达到。玛陀夫、瞿输无力为她筹办葬品,只好以她需要裹尸布为由,低三下四向人求乞。更有甚者,这笔讨来的裹尸布钱又被父子俩拿到市场上填肚子去了。公公和丈夫大吃大喝,开怀畅饮,而她竟连最后的一块裹尸布也被剥夺了。好可怜的女人,好悲惨的命运!
这不能不使人痛恨玛陀夫、瞿输,是他们,对自家的女人毫无责任心,只知索取,不知给予;是他们,懒惰成性,不思进取,只会苟生;是他们,在菩提耶生前让她吃尽辛苦,在她死后又掠走了她应得到的裹尸布!在我们痛恨玛陀夫父子的同时,又很自然地会联想到造成这二人残缺性格的社会环境。他们的懒惰固然令人不齿,但在印度贫富不均的社会现实中,“日夜辛勤劳动的人们的状况并不比他们好多少,那些懂得利用农民弱点而从中取利的人们反而要富裕得多”;瞿输父子的懒惰固然不是好品质,但由于“他的庸碌无能,别人也就无从占他的便宜”。也就是说,他们的懒惰至少可以保护自己免遭剥削。他们父子俩加入了二流子的队伍,却没有像二流子那样为非作歹。依作者之见,瞿输、玛陀夫虽不可爱,却也有可取之处。人吃人的社会环境迫使他们自我保护,虽然他们采用了不体面的懒惰方式,也是情不由己。生活的极度穷困,饥饿的频频威胁,使他们丧失了人最起码的尊严;食不裹腹的日子容不得他们有良知和思考;生活基本需要的难以满足导致了他们性格的缺陷和扭曲。因此,他们对菩提耶生前缺乏同情心,死后缺乏责任感,在裹尸布和裹腹食面前,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瞿输、玛陀夫是千千万万印度穷苦农民中的两个,他们可怜可悲的生活境遇与社会现实直接相关。他二人虽也有个人的性格弱点,不讨人喜欢,但从根本上说,是穷困的生活首先剥夺了他们正常做人的基本权利,他们才变得如此不尽人情。菩提耶的苦难更为深重,她生前勤劳肯干,却依然一贫如洗;死后连一块裹尸布都没的受用。她的命运说明,印度农村普通妇女所受的苦比男人更深一层。
在艺术上,《可番布》不愧是技艺娴熟之作,形象血肉丰满,结构严谨单纯,语言简洁洗炼,具有普列姆昌德短篇小说的一贯特色。
在5万字的篇幅里,作者塑造了两男一女三个主要人物形象,尤其是对女主人公菩提耶形象的创造极其艺术。正面对菩提耶的描写不过百十来字,却通过瞿输、玛陀夫从侧面反映了这个妇女牵动人心的命运,取得了撼人心魄的艺术效果。一个农村普通妇女吃苦耐劳,毫无过错,嫁给了懒汉,因为生孩子竟死去了!死得这么轻易,这么淡然,甚至周围没有一个人感到意外,感到不应该;而她的亲人——两个懒汉竟“吃”掉了她的裹尸布,使她的死变得更加惨然。在小说中,我们见不到菩提耶的容貌,却能深深感受到她的苦难哀痛。作者对这一人物的淡化处理,不但没有减弱她的感染力,反而加深了人们的同情。尤其是通过对瞿输、玛陀夫父子俩在酒店里狂喝滥饮、酒足饭饱撒酒疯的描写,更加衬托出菩提耶命运的悲惨、形象的可怜。
《可番布》情节单纯,分三段写了一个家庭不到一天的生活事件。第一段写晚上菩提耶临产挣扎,瞿输、玛陀夫父子俩在外吃土豆;第二段写第二天菩提耶死,瞿输父子俩向村里人借钱;第三段写瞿输父子俩用买可番布的钱在镇上吃喝、出丑。情节的单纯,结构的简单,使小说内容紧凑谨严集中,一环扣一环,按时间顺序合理发展。写的虽是不到24小时的事件,却可窥见这一家的人物性格特点和全部生活内容,取一点带全面,用个别事件反映了生活全貌。
本篇小说语言十分洗炼,作者运用简洁明快的语言,勾画人物特征,突出人物性格的主要方面,连接情节发展,表现了调动语言的高超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