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曹增渝
唐弢
心,它长上了一对翅膀。
晚上,面着一座黝黯的森林,傍着小涧,我静静地躺下来,通过疏稀的枝叶,月光洒到我的身上,洒到我的心上,很清,也很凉。我觉得冷,什么都冷,从脚底到大腿,从手指到肩胛,从鼻尖到胸口,我冷了下去。涧水汩汩地流着,低低地,它在数计着时间的筹码。我已经走到了生的边缘,和死神掺住手。
心,它长上了一对翅膀。
笃!笃!笃!象一只啄木鸟,它啄完了我的肉,我的脂肪。把尖嘴在红色的羽毛上磨了磨,又啄开胸门,象一只燕子,象一只云雀,轻捷地飞了出去,飞到林外,飞到辽阔的天边,远了,远了,渐渐地,飞入了迷蒙的云烟。
这里,剩下一副骨架,一滩鲜血。
年代的火力把这些化成灰。心,它无所挂碍。
在蓝天下,在白色的云层上,一只绛红的小鸟——心,轻捷地飞着。
它无所挂碍。然而却又执着,炽热;有恋念,也有憎恶。
它飞着——
下面:是丛密的森林;是幽深的山谷。
下面:是浩荡的海波;是曲折的江流。
它飞越了无边的原野。
它飞越了无际的沙漠。
它无所挂碍。然而却又执着,炽热;有恋念,也有憎恶。
它不忘人间爱。
因为要解放一丛被压在岩石下的小草,费了悠长的年月,啄去岩石;因为要指引一群迷途的羔羊,费了悠长的年月,领到洞穴。无间于大小,无分于高下,它爱护着活跃的生命,它包庇着善良的灵魂,但是,它啄尽了自身的尸肉。
背负风霜,背负泥沙,它无休止地飞着,飞着。它无所挂碍,然而,也不忘人间爱。
它在恒河的白浪里浴身。
它在菩提的嫩枝上栖止。
它在一枝挺秀的莲花上面,展开羽翼,唱起寂寞的歌来——
仿佛是深夜的啜泣。
仿佛是幽谷的叹息。
爱,是一朵火,有光,也有热。
生命在甜梦里醒过来,问:
——谁在唱这凄厉的恋歌?
心,它用花瓣遮住身,深深地陷入花心去。
背负风霜,背负泥沙,它无休止地飞着,飞着。它无所挂碍,然而,也不忘人间爱。
它在恒河的白浪里浴身。
它在菩提的嫩枝上栖止。
它在一个战士的枪刺上面,展开羽翼,唱起激昂的歌来——
仿佛是拔营的胡笳。
仿佛是冲锋的呼号。
爱,是一朵火,有光,也有热。
生命在噩梦里醒过来,问:
——谁在唱这苍凉的战歌?
心,它用枪刺乘住身,深深地陷入枪尖去。
淹没了,这心的故事。
1939年1月25日
身体越受羁绊,心灵就越渴望自由。这恐怕是抗战初期被围困在“孤岛”(上海的英法租界)上的进步作家的共同感受。
在这篇散文诗里,唐弢把这种内心的渴望化为独特生动的形象:让自己的心长上一双翅膀,象一只啄木鸟一样,啄完自己的肉体,“啄开胸门”,飞向辽阔的天边,飞入迷蒙的云烟。
作者笔下出现的,是一幅美丽的图景:“在蓝天下,在白色的云层上,一只绛红的小鸟——心,轻捷地飞着。”
它在寻找什么?它要飞向哪里?
它不是在追求一种盲目的自由,也不是在寻找一种宁静的归宿。
它要啄去岩石,解放被压在石下的小草;它要寻找洞穴,为了指引一群迷途的羔羊;它爱护活跃的生命,包庇善良的灵魂,但是“它啄尽了自己的尸肉”。
它要献出的是对人间的爱,为此,不惜牺牲自己
诗人的心是诚挚的,但又是多色调的。这里作品形象地展示了它相互联系而又相互区别的两个侧面。
它是寂寞的,又是激昂的。它时而落在一枝挺秀的莲花上面,唱凄厉的恋歌;时而落在一个战士的枪刺上面,唱苍凉的战歌。在生命的甜梦里,它的歌“仿佛是深夜的啜泣”,“仿佛是幽谷的叹息”;在生命的噩梦里,它的歌“仿佛是拔营的胡笳”,“仿佛是冲锋的呼号”。然而,无论是唱恋歌,还是唱战歌,它都是全身心地投入,毫无保留地奉献自己
这是一个为理想、为爱而献身的形象。诗人把这一形象的塑造放在一个极其开阔的背景上,从而使它的精神品格获得了一种普遍性和人类性,显示出一种超越时空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