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张俊山
韦素园
是一个暴风雨的晚上,大学生走进我的病房。这时候住院的只有两个人:他和我。他病很轻,我此时却不能起床。屋外异常阴黑,雷闪交作着。猛急的雨水,从高山流下,打着这山腰中病房的墙脚,好象要将它塌毁似的。难言的寂寞呵!
——你怕鬼吗?——突然他说。
我当时笑了一笑。
——你知道,在你这住房的西边,有一个坟场:一座坟,五间看房。但这屋子这几年是不住人了。——他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向我略略看了一下。——几年前,一个冬天,那里面曾住了一个男子和一个中年妇人,但过了一夜,他们便不再起了。以后有一个老头和一个小孩也是这样死在那里的。有人说是被煤熏毁的,但这里乡下人却都相信有鬼。
我刚听完这些话,不知为什么立刻满身发麻,脸上出现不愉快的神情。
——你害怕吗?——他也现出不安的说。
——是。——我这样的回答。
——唉唉,实在不该告诉你这些话。——他说着,一面起身向我告别。
外面仍然是风,雨,雷,闪,以及这笼罩四野的阴黑。
一连几夜我都失眠,心神不安。
我这时病的很沉重。我常常想,这鬼的事自然不可靠,然而这几个死者,却无论如何是真实的了。我感觉到自身快和他们接近。
我很想活着,因而我很苦恼。
一个阴黑的晚上,又是雨天了。
灯熄后,我脸向外,迎着南窗子睡下。我老是想:唉唉,有个“东西”要从背后进到我屋里来了。
我越想越害怕,身子越向被里缩。
最后,果然听到有极微的声音:嗒嗒……
我这时心中真害怕,连动也不敢动一动。
“咚”——这个东西竟来到我床上来了。我盖的是夹被,隔被触到它,哦哦,我明白了,这原来是医院里的小猫。不知它是怎样进来的?也许门没有关好。
我伸出手来。抚摸着它,心里高兴极了。
我感觉到,在这个小小的病房里,此刻是有了两个生命了。
——猫!你在这山间也寂寞吗?
它不做声,紧伏在床边,接续地打呼。
唉唉,外面的雨仍然在下。
我抚摸着它,我感觉我的生命在这黑夜里是这样暗暗地消去。
一九二九年十一月二十七日
散文诗的写法应当是不拘一格的。编织情节,借叙事以寄怀,也是散文诗创作之一途。韦素园的《小猫的拜访》就是有情节、重叙事,有如小说或者叙事散文的散文诗。
作品先写同房病友的临别谈话。本来“是一个暴风雨的晚上”:
屋外异常阴黑,雷闪交作着,猛急的雨水,从高山流下,打着这山腰中病房的墙脚,好象要将它塌毁似的。
在这寂寞的夜晚,病友议论的偏偏是鬼和死人的事情,环境与故事都不禁令听者毛骨悚然。他确实害怕了。这段描述有力地渲染了恐怖的气氛,即使健康的人听了,也不免“满身发麻”,何况听者又是重病羸弱的人呢!因此,当病友告辞,病房里只剩他一人的时候,他在心理上就难以承受那死神会突然降临的恐怖了。
作品第二节浓墨重彩描绘了他对于恐怖的体验。一连几夜,他“心神不安”;虽然他并不十分迷信“鬼的事”,但是那几个死者“却无论如何是真实的了”,因此他感到“快和他们接近”。正如文中所述:“我很想活,因而我很苦恼。”他的恐怖还是对于生的留恋和对于死的畏忌,这正是一个重病人的心理特征。而偏偏于此生死线上苦苦捱熬之际,又遇上“一个阴黑的晚上,又是雨天了。”于是他陷入更大的恐怖之中。他的胡思乱想,他在被窝里的畏缩,这些细节描写充分显示出心灵的摇摇欲坠;随着那突然传来的“极微的声音:嗒嗒……”,他的恐怖已经达于顶点。然而,事情的结局却出人意料:原来是医院的小猫悄悄“拜访”来了。他心情释然,不无温慰地感到“在这个小小的病房里,此刻是有了两个生命了。”故事的余音却是凄苦的,他不仅以己推物,想到小猫也会有“寂寞”,而且感到自己的生命“在这黑夜里是这样暗暗地消去”。
整个作品的情节层层推进,波澜迭起,颇似一篇精短的小说;而其叙述语言平朴自然,从容不迫,又似散文笔法。但它的情致却有诗的幽宛和沉郁,充分表现了一种生命体验。因此,它不失为一篇含蓄蕴籍的散文诗。尽管其社会意义说不上重大,但作为人的一种生存状态的展示,却不无欣赏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