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朱明
夏多布里昂
起锚了,对远航者这是一个庄严的时刻。领水员将船引导到港外,他离去时,太阳正在坠落。天色灰暗,微风息息,距船几链远的地方,海浪沉重地拍打着礁石。
我凝视着圣马罗。我在那儿丢下了泪流满面的母亲。我遥望我和吕西儿常去作礼拜的教堂的钟楼和圆屋顶、房座、城墙、堡垒、塔楼和海滩;我同热斯里尔和其他朋友儿时一道在那儿度过了我的童年。在我四分五裂的祖国失去一位无法取代的伟人(1)时,我撒手而去了。我对祖国和我自己的命运同样感到迷茫:谁将沉没?法兰西还是我自己?有朝一日,我还能看见法兰西和我的亲人吗?
船驶到海峡出口,夜幕已经降临,周围一片沉寂。城内点燃了万家灯火,灯塔也亮了:我祖屋的那些颤抖的灯光照耀着我在礁石、波涛和黑夜包围中的航程,同时微笑着同我告别。
我只带走了我的青春和幻想。我践踏过这块土地上的尘埃,数过这一片天空的星星,而我现在离开这个世界,到一个土地和天空对我都陌生的世界去。如果我能够到达航行的目的地,那么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我可能在极北的海岸飘泊,那咤叱风云、毁灭过那么多代人的失去和平的年代对我也许会毫无影响;我也许不会目睹这场翻天覆地的变革。我也许不会拿起笔,从事这不幸的写作生涯;我的名字也许会默默无闻,惑者只得到一种为嫉妒者所不屑但平静安逸的光荣。谁知道,也许我会重渡大西洋,也许我会象一名全盛时期的征服者,定居在我冒险探索和发现的偏远的国度里!
不!为了改变这儿的苦难,为了变成一个同过去的我迥然不同的人,我应该回到我的祖国。孕育我的大海将成为我第二次生命的摇篮。我首次远航时她载负着我,好象我的乳母把我抱在她的怀中;好象倾听我诉说我最初的痛苦和最初的欢乐的女友把我抱在她的双臂里。
风停了,落潮的海水把我们带到外海,岸上的灯火渐渐模糊,最后全然消失了。由于沉思、淡淡的怅惘和更加朦胧的期望,我困倦了。我走下甲板进入我的房间。我躺在吊床上被摇晃着,轻轻拍打船侧的波涛噼啪作响。起风了,桅杆上升起了风帆。次日清晨我登上甲板时,再也看不见法兰西的土地了。
这是我命运的转折:“再出海去Again to sea!”(拜伦)
(程依荣 译)
1789年法国的资产阶级革命发生后,出身贵族当过军官并和宫廷有过密切关系的夏多布里昂,感到自己的地位和安全受到威胁,于是在1791年父亲去世后离开法国去北美等地探险和游历。4月1日,他在圣马罗登船起程。在即将远离祖国之际,他的心情是矛盾而又复杂的,有对亲人的眷恋、对童年的回忆,有对自己和祖国前途、命运的担忧,也有对未来的朦胧的期望。《别了,法兰西》就是当时他那种心态的真实流露。
作者把航船“起锚”看作是“一个庄严的时刻”。他面对着灰暗的天色,感受着息息的微风,倾听着拍打着礁石的沉重的海浪声,深情地凝视着故乡圣马罗,遥望着教堂的钟楼和圆屋顶、房屋、城墙、堡垒、塔楼和海滩”。泪流满面的母亲使他心如刀绞,童年的生活也一幕幕地迅速地在眼前闪现:和姐姐吕西儿一起去作礼拜,和热斯里尔及其他朋友一道儿玩耍。……而此刻,自己的祖国正值四分五裂,又失去了他所崇敬的政治家米拉波。自己这一去,真不知将来会怎样。想到这里,作者不由得发出了“谁将沉没?法兰西还是我自己?”“我还能看见法兰西和我的亲人吗?”的悲叹。
既有对祖国和个人命运的忧心忡忡,又难免抱有种种幻想;既有对故土的恋恋不舍,又对这次的远航有一种隐隐的跃跃欲试的心理,因此想到,如果到了目的地,或许会“在极北的海岸飘泊”,或许不再拿起笔,“从事这不幸的写作生涯”,或许成为“一名全盛时期的征服者,定居在我冒险探索和发现的偏远的国度里”。
但是作者很快意识到,“为了改变这儿的苦难,为了变成一个同过去迥然不同的人,我应该回到我的祖国”。一个坚定的“不”字,道出了对祖国的无限深情,道出了对过去的“我”的否定。作者决心在远航中获得新的生命营养,获得第二次生命。
他就是在这样的矛盾复杂的心理状态中,在自我解剖的心灵碰撞中,告别了法兰西祖国,开始了“命运的转折”。
十八世纪末到十九世纪初法国封建贵族与新兴的资产阶级的反复较量中,夏多布里昂始终站在革命的对立面,坚持贵族保王党立场,在文学上他也是没落贵族阶级最主要的代表人物,但是作为作家,他又始终热爱和眷恋着祖国。而且,《别了,法兰西》是作者早期写的一首散文诗,当时他的思想还比较幼稚单纯,保王立场也还没有那么鲜明。这首散文诗,由于是一种真实感情的自然流露,又加上文笔优雅,构思精巧,因此使人感到特别亲切,艺术感染力也特别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