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与非:交情问题

是与非:交情问题

何为是?何为非?

世上没有是非?我以为是者,别人也以为是么?我以为非者,别人也以为非么?从前以为是者,现代仍以为是么?从前以为非者,现代仍以为非么?吾国以为是者,别国也以为是么?吾国以为非者,别国也以为非么?

谁有判断是非之权?是你么?还是我呀?是官长么?还是平民呀?

我不能答复这些问题;我也不强答这些问题。我讲故事:

我的遗族中,有一位老长辈。他的文理很好——精于八股——三十余岁就考得进士。他分发到江西去做知县(县长)的时候,因为是“老虎班”(科甲出身),候补不久,即得实缺。

清光绪初年,所谓地方官者,既是行政官,又是司法官。知府知县都要坐堂,审问讼案,刑事的或者民事的。我家那位老长辈,固然读过诗文,但是没有读过律例。他当然不知道裁判之道,不能辨别原告被告的曲直。某次,有堂弟两人到他的衙门里来告状,争夺家产。他看了他们的(两造的,双方的)状子,已经万分疑惑了;他们的文字是都很美,他们的理由都很充足。为什么要打官司?后来亲自坐堂审问他们的时候,甲所提出的证据,不弱于乙所提出的;他们所答的话,在我家那位老长辈听起来,也一点破绽都没有。他摇摇头,又点点头,他又摇摇头,又点点头。如是者多次之后,他对甲乙两兄弟说道:“你们两人都有理。这件案子,我断不来。我不能说谁是谁非。你们回去罢;你们回家去,各自另行想法罢。”

他审盗案,也是如此,也无法决定。所以不上一年,官被“参”了。然而,阅众请勿笑他做官不来。世上难分曲直,难断是非的事情真多哩。岳武穆的精忠报国,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但是不久之前,还有人批评他,非难他,几几乎我骂他。提岳飞,不是有意要讲史事;我提岳飞,存心说明是非之不定。哪一件史事,不能翻案?……我不精于史事;还是让我再讲一个是非难定的故事罢:

这个故事,出在十四世纪的意大利国。当时有一位法官,其名已佚。另外有两位著名律师,一位叫做巴笃乐士今译巴托鲁斯,意大利法学家。(Bartolus),一位叫做鲍鲁图士(Baldus)。他们来打官司的时候,彼此善辩,周密万分,绝无破绽;所以那位法官,虽然精通律例,深明手续,终不敢断定谁是谁非。他不敢判决,不能判决;他在记录簿上写“交情问题”(Question for a friend)四个大字。他的意思是这样的:此案难断,双方似乎都无错误。倘然甲方是我的朋友,我就说甲方是,乙方非。倘然乙方是我的朋友,我就说乙方是,甲方非。

世界上的“交情问题”,世界上两方都是的问题,两方无是无非的问题,不专限于讼案。人类所注重的道德问题,也是如此。让我来讲个笑话——也是事实——以为本篇的结束。

夫妇行房,总在私室中,总在黑暗中。这是我们的风俗,也是我们的道德。设或不然——倘然我们白天在公园中作夫妇的举动——那末大家都要骂我们不道德,称我们“白昼宣淫”。但是在我们本洲南部的某邦,夫妻“行礼”,不是私事,而是“公”事。他们的行礼,大半在白天,大半在广场,是不避人的。他们称我们“暗窃”,称自己“公开”。他们以为我们不道德,以为自己道德。究竟谁多道德?谁不道德?究竟谁是谁非?究竟他们是呢?还是我们是呀?究竟他们非呢?还是我们非呀?

道德问题,风俗问题,哲学问题,文学问题,……世间许许多多人生问题,都是“交情问题”,都难断定是非。诗曰:

“公说公有理,

婆说婆有理”。

两老皆难辩,

是非难断矣。

原载一九四五年四月一日《文友》第四卷第十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