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上的芭蕾

指尖上的芭蕾

她认识他,是偶然,也是必然。

她去做头发,他在她的大学附近开发屋,当发型师。

出门左拐,有棵桂花树,还有一棵枇杷树。她喜欢秋日的芬芳,春天的黄果,对面就是那家指尖芭蕾的理发店。

他的手飞上飞下,像在云端,像在花丛,如蝶,如风,那么灵巧,那么轻柔。她让他做了一次发型,就喜欢上了人称“指尖芭蕾”的他的手艺,他的技法。于是,往后的日子里,她来,总点“指尖芭蕾”。

他若忙着,她便等待,看着他,看着对面的街树。她的鼻翼和眼眸里,一阵芬芳,一片金灿灿。

他偶一抬头,四目相对,她总转了脸看对面的树,或两眼苍碧,或双眸含香。他接着忙他的,直到,他说:“好了,您这边请。”

一回、一回,一季、一季,寝室里的同学说,你得“理发控”了,才几天哪,就又去理?

她一愣怔,是这样吗?

有一天,连他都说了:“还好呢,又打理?”

她点头,使劲嘟着嘴,抿起了嘴唇。

一连半学期,她居然再没出现过。这期间指尖芭蕾的他,居然有两次让回头客“求疵”——不是“吹毛”,是真的失误了,一恍惚,把人家的发舞得塌下去一块,一不当心,又一块……他心里明白的,直直对人道歉。

见到校园里的女生,他终于憋不住,问:“那个眼眉弯弯的女生怎么不来了呢?”他只管问,终于有一个人知道他说的那“眼眉弯弯”是哪个。

“哦,她最近不常理发呢,我们寝室还一起表扬她的‘理发控’痊愈了。”

这同寝室的女生回去就叨叨:“嘿,你的理发控痊愈了,那理发的小老板还失落呢,赚钱少了,很没魂的样子,呵呵!”

同时笑,她却心痛一下,痛一下,若有若无。

枇杷果熟的时候,她要放暑假了。考试结束,她终于忍不住,要去看那棵枇杷树结了几颗果子。她仰起脸,数啊数,怎么也数不过来,心里有一双眼睛早从绿绿的树叶间腾云驾雾地挪开去,对面的理发店里居然跑出来“指尖芭蕾”:“理发来了?快请进来!”他双手交叉干搓着,真个是手足无措的样子,两手不安地搓着,全没有发梢上舞芭蕾的潇洒飞逸——终于,他几乎是拉了她的手臂,过了马路。

她坐在座椅上,他竟然忘记他手上还有客人——她脸红了:“我不急,先给人家打理啊。”

他冲人解释:“老客户,好久不来了……所以……请您原谅……”他颠三倒四的话,让整个发屋的人都笑起来。

有人打诨:“敢情是位美女呢?咱们‘指尖芭蕾’是个重色的啊。”大家笑,他也笑。

她没有笑。她已明白了什么。

他仔细地给她理发,一根一根头发地修,好久,好久,他还没修好她的发——其他理发师都去吃午饭了。

碎碎的发,黑压压满地,他说:“对不起。”

她没说话,她的泪落下来。

他给她讲自己的故事。

他本是她的校友,读大二的时候,父亲病逝,妹妹考上了大学。无奈,他办理休学,担当起家庭责任。

“那你什么时候再回学校呢?”她很期待地问他,心上却想,怪不得他与其他的理发师有点不一样,怪不得有那么一些校园里的同学跟他那么熟稔。

“师兄弟们也都在照顾我的收入,点我,点得多了,把我点成了这里的领班。再做一年,就回去读书,妹妹的学费赚够了,妹妹自己也找到了家教的活儿在挣自己的生活费。”他说,“马上我就会回校园去了。”

这样的故事感动了她,打动了她:“你下学期就回学校吧,我的生活费给你一半。”

她急切的样子同样感动他:“傻丫头,我怎么能让小姑娘供养我?这么大个老爷们儿!”他刮一下她翘翘的小鼻头,温和地笑,“不用担心,我会担起所有的心——爱我的心,我爱的心。”

“那我毕业先不出国读书,留下来陪着你。”她坚决地说,“我要坐在你的自行车后座上等着你毕业,给我买宝马。”

他认真地问:“你会吗?”

“当然会。”她坚定不移。

“只有你给我盘发,我才出嫁。你要亲自为我盘起长发!”他点头又点头。

“眼眉弯弯”和“指尖芭蕾”恋爱的消息,被寝室的同学知道了,传播出去。

一个追求她的同乡把信儿捎给家乡的父母,母亲和父亲居然千里迢迢地赶过来,不允许她跟一个“剃头的”相好,不允许她暑假继续留在这个城市做什么“社会实践”。

她被爹妈押解回乡。面对多病的母亲,含辛茹苦的父亲,她答应出国留学——姑姑已经为她办好留学手续。

她终于还是有机会把信息发给他:“等我回来。”

她去了英国,那个格子裙和帽子的故乡,一年四季各式各样的帽子,遮挡了她的发,她知道她的每根头发都需要护理。可是,她发给他的信息再也不能“发送成功”,所有的电话全是停机,所有同学校友也打听不到他的讯息,学生管理处的记录,他的休学期限已过,他已没有资格再回校园。

唯一的方法,就是集中精力结束课程,赶紧毕业,毕业才能回去。她渴盼着,格外用心地学习,她的发一分一秒地委屈着,期待那“指尖芭蕾”的盛宴。

她回来了,联系了单位,安排了工作。

她来到桂花树旁,她站在枇杷果下。

“指尖芭蕾”成了一间水果铺子,她紧张到结巴,到失语,再没有她的“指尖芭蕾”。头重脚轻的她大病一场,母亲细心地服侍她,父亲端汤又送药。

她好了,母亲说:“别那么幼稚,这世道男子不能轻易相信,况且你们什么盟约也没有。”

父亲很理性:“不要再想了,没可能了。”

生活是现实的,理想也要面对现实,她前思后想——自己和他,难道不是爱情,难道承诺也无痕,那什么样的感情才会是真的呢?

她把她自己的爱情揣进衣兜,埋头工作。像是一截肠子断掉了,像是一块脑细胞被切割下,她感觉自己哪里不太对,难道爱情真的就是一种“主观臆想”?她的快乐不像以前一样了,一身黑一身灰的装束才是自己的样子,否则她就觉得不是一回事,黑黑的衣,灰蒙蒙的眼眸,成了“优质剩女”的她,自己嘲弄自己,就这样被爱情伤得七零八落了?

在母亲父亲频繁相亲大战的轰炸下,她把自己交给父母做主的一桩婚姻。他们领了证,典礼的时候,先生重金请了当地最好的婚庆服务公司,抬起菱花镜里的双眸,她呆了又呆——她的发型师——指尖芭蕾,她失声唤他,他只是摇头。

世上有这么相像的人吗?他摇头,还是摇头,说:“新娘子认错人了。”

他的理发包上有米黄色的小花,有金灿灿的圆果:“又香又甜。”她很想说,没有说。心上的死结,又冷又硬。

新婚之夜,桂花飞,枇杷落,发型师入梦:“我是你的指尖芭蕾,你走之后,你父母跪地求我放过你,他们要给我钱——换新的手机号码,换新的地盘——”

醒来天已大亮,先生放在客厅的音响里飘出一首歌。

风吹过一抹芬芳染上你弯弯眼眉,

这指尖芭蕾,是情人无悔,

不管是非,也不问命运错对,

这指尖芭蕾,是情人的美,

我旋舞在你心扉……

楼下有人按门铃,是婚庆公司的服务生:“我们总公司董事长特送的花篮。”先生开了门,看花笺,她瞄一眼,熟悉的笔迹晕厥了新房里的晨光——

从来没有离开,他在原地读书毕业,开发屋,注册婚庆公司,连锁经营,分部开到她的家乡……

——原来他只是遵照她父母的意愿改了名字,她托人查的学生处记录,是她父母做的伪据。

“你要亲自为我盘起长发”,花笺上印着这样一句话,这是当年她要的承诺;花笺上还印着另一句话:“我要亲自为你盘起长发。”这是当年他的承诺。他今生做到了——

他的签名笔迹那么熟悉,一如那青春的指尖旋舞过的芭蕾,她看着,似烟花,烫了,眼神。

瞬时,她明了,为她服务的婚庆公司就叫“眼眉弯弯”,他当年叫她——“眼眉弯弯的女孩”。

她的一笑是他心上最美的芭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