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琼会·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黄琼会·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黄琼会

这些天,几乎天天落着雨。很是清凉的雨水,让盛夏的日子一下子柔和静谧起来。有时候我就坐在窗边,翻两页《今生今世》,任满帘风雨连天扯地,飘飘摇摇,尽显雨季的阴郁缠绵之态。见书中有这样一段话——爱玲喜在房门外悄悄窥看我在房里。她写道:“他一人坐在沙发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很好的句子,让我不由多读了几遍。脑海里浮现出电影一般的画面:旧上海的老房子,被满城风雨笼罩着,静默无声,几百年旧颜不改。室内光色正暗,那个人身影宁静,却偏有一种决然的色彩,煌煌的金,逼人的亮。爱玲在这份耀目的金色里,低低的,低到了尘埃里。尘埃里也是金沙弥漫。

爱上一个人,漫山遍野都是他。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痴爱,与刻骨铭心的深情。以致男的废了耕,女的废了织,只想着要厮守一起,爱玲还说:“你这个人嘎,我恨不得把你包包起,像个香袋儿,密密的针线缝缝好,放在衣箱里藏藏好。”

这样的日子,不但是为相守,亦是为疼惜不已了。今生今世,唯一彻心彻骨的爱只属于他。他把她比作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没有比这种遇见,更生懂得与慈悲了。只因,他是她心中的王。

诗经“风雨”有言:“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一切景语皆是情语。“风雨凄凄,鸡鸣喈喈”这八个字,着实透露出主人公心中的大不安。风雨如晦的日子,便是待在室内,心里也有瑟缩之感。而雨意茫茫无边,愈加显得自己孤立无援。爱是一个人的事,是悲伤之事,是没有办法的事。更是一件危险的事。那是做好了最坏的准备,是拼死决定一爱。她不安地等待着心上人赴约而来,心中总是惊悸不宁。爱情这东西太虚无,说不算数就不算数了。在看到他之前,一切都有可能的。那人的爱与不爱,也即将在来与不来之间看得分明。直到他终于出现,所有的惊疑才都落了地。才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如莲瓣上的灯盏,暖色的焰蕊,轻轻颤动,那样剔透而又沉静。

吉田兼好在《徒然草》里也说:世上的事,最令人回味的,是始和终这两端。男女恋爱,也是如此。又说,男女之于暗夜私会,既怕人见到,又怕人听到,但心中之恋情强烈,不见不行。此种情形于日后必然永难忘怀。如是那种经父母兄弟同意了的明媒正娶,就让人扫兴得很了。梅香暗吐、月色朦胧之夜,伫立在她身旁,或任由宅垣旁的草露沾湿了衣裳,和她一起踏着月色回去,没有这些可供追忆的往事,还不如不要谈情说爱。

吉田兼好还说,人心是不待风吹而自落的花。每念至此处,不由一声轻叹。书中写道,人在有生之年,就像雪佛一样不断地从底下融化。这正应了那句:“人类过的是一种静静的绝望的生活。”可静的根底里,偏含有一种温润的情绪,于是,遗憾也成了无言的唯美。等风雨琳琅过后,天地重归清明,那时独立花前,你也便开始原谅这世间的一些是是非非。

因为爱过,所以慈悲;因为懂得,所以宽容。

那时他们在一起谈论小说。说到“淹然百媚”一词,她说这“淹然”两字好。他问:“什么是‘淹然’?”她答:“有人虽见怎样的好东西亦滴水不入,有人却像丝棉蘸了胭脂,即刻渗开得一塌糊涂,这便是‘淹然’呀。”又一日两人并坐看《诗经》,这里也是“既见君子”,那里也是“邂逅相见”。她说:“怎么这样容易就见着了!”

那时他来信求婚。她给他回信,却是一张空白信笺。他匆匆赶回上海,眼睛里满是问号。她说:“我给你寄张白纸,好让你在上面写满你想写的字。”

这些都是民国某年夏天的事了。一天傍晚,他们站在阳台上,眺望晚烟里雾霭沉沉的大上海,心底升出一种郁郁苍苍的悲凉之感。只见高楼大厦在夜幕中微微起伏,虽没有山峦却也像层峦叠嶂。

漫山遍野都是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