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的主体与精神的失意——评张学东中篇小说《阿基米德定律》

沉浮的主体与精神的失意——评张学东中篇小说《阿基米德定律》

◎崔庆蕾

“浸在静止流体中的物体,受到流体作用的合力大小,正好等于物体排开流体的重力,这个合力又被称作浮力。”在见到老同学方寅虎后,小说男主人公朱安身的记忆闸门一下被打开,他想起了多年以前,在课堂上学过的这样一个名叫阿基米德定律的物理知识,他不仅想起了这个定律的内容,连枯燥的计算公式都清晰地浮现了出来,进而他又回忆起了物理老师对这一定律颇有哲理的生活化解读和阐释:“同学们,阿基米德定律不光是一个物理学概念,它其实对我们的人生也有很重要的启示,物体在流体中的状态不外乎三种:漂浮、悬浮、沉浮,而我们有的人,可能一辈子都浮在生活的水面上,时漂时悬,起起落落,还有的人几乎一直沉浮下去,永无出头之日……”

之所以详细复述小说中的这一连串细节,是因为这些内容不仅作为知识性符号深藏在男主人公朱安身的潜意识中,是某种具有方向性的精神心理暗示。同时也是整个小说的核心题旨所在,它不再是一个简单的物理学的理论知识,同时也是对小说人物命运的象征性隐喻。小说所讲述的正是第三种人的命运,沉浮的主体及其精神的失意。

小说的主人公似乎很容易被判定为朱安身,因为从感情的角度来看,这就是他的一部悲情的恋爱史,从大学时期的同学肖晓红,到工作之后的同事丁茉玲,再到租来的女友马娜,她们都在或长或短的时间里成为他所倾情的对象,在一段时间或某个瞬间安放和抚慰了他躁动不安的青春和灵魂。但不幸的是,这一连串人物的出现最终都不过是他悲情人生的一个个注脚,并没有增添他生活的光泽,相反,进一步拉长了他悲剧情感史的长度。小说因此看上去很像一部悲情戏、苦情戏。以此逻辑来判断,当然也有道理,但也大大简化了小说的丰富,窄化了小说的宽度。在我看来,这篇小说有一个隐性的主人公,失意者。这是小说主要人物朱安身和马娜两人的共同身份。朱安身虽有一份体面且稳定的工作,但在生活层面,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失意者,他没有建构起一个常态化的日常生活,以至于为了表达孝心不得不租一个妓女来冒充女友,以安慰生命临近尾声的老父亲。马娜显然也是被生活放逐的失意者,身背失败者的醒目符号,她失败的婚姻和沦落风尘的现状一览无遗地昭示了这一点。尽管看上去,朱安身比马娜体面,马娜比朱安身富有,但实质上,他们都是无处安身的游魂,在城市中无根,在乡土上无家。因此,作者在这篇小说中所写的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两个人,而是一个时代的群体,失意者群体,朱安身和马娜分别是两种内涵不同的代表符号。

正是这样相同的身份属性,让一个在当下社会中屡见不鲜的故事开始发生微妙的化学反应,让故事脱离了常见的轨道走向陌生,也让小说的意蕴开始不断丰富。小说其实在一开始就朝着“脱轨”狂奔而去,逸出了常规的套路。本来只是一次简单的角色扮演的交易,马娜却主动将身体靠在了陌生男人的背上,尽管这其中有好奇、挑逗的成分在内,但此前谈判中的多次接触显然已经埋下了伏笔。两个因为金钱交易组合在一起的临时情侣,横亘在中间的竟然不是警惕和戒备,而是相互靠近,不断地相互靠近,进而相互温暖与唤醒,这其中的现实基础便是共同的身份和生活处境。

从小说整体来看,失意者的相互温暖与唤醒正是作者所要努力达成的叙事目的之一。两人在朱家上演了一出精彩的男欢女爱的戏码,却又因戏生情,假戏真做,信任与情感在一次次的磨合中日益加深。朱安身的朴实善良、朱家人的宽厚接纳,让习惯了逢场作戏的妓女马娜重新找回了自我,她与朱父在夕阳下静默的身影是一幅绝美的画面,也是其人性归来的喻示。她对方寅虎的拒绝也是对一种生活的拒绝,是对自我的革命与告别,尽管未来依然模糊而遥远。可以说,失意者朱安身及其整个家庭唤醒了马娜这只迷途的羔羊,激起她重新开始生活的渴望。

需要注意的是,这种唤醒其实也是双向的,从一开始拒绝与马娜发生关系到最后为拯救马娜而深陷囹圄,朱安身在马娜不断释放出的善意信号之下,不仅重新焕发了对爱情的渴望,也重新唤起了对尊严的信心和追求。在危急关头,朱安身像电影中的那只金刚一样选择了挺身而出,英雄救美,对于这行为的代价他其实是清楚的,但他内心决绝,这一刻所支撑他的正是精神信心和力量的重新归来。

在这篇小说里,我们清晰地感觉到两个失意者、底层人是如何一步步相互靠近,相互温暖又相互唤醒,它寄寓了作者的同情,也寄寓了作者的期待。

小说在叙事上有两个重要命题,如果说失意者如何相互温暖和唤醒是第一重命题,那么失意者如何完成自我救赎和拯救则是作者所要着力探讨的另一个更深层次的命题。朱安身之所以会在多年以后十分清晰地记起物理学上的阿基米德定律,不是因为这个知识对他有多重要,而是因为阿基米德定律所昭示的人生启示暗合了他的生活状态和生命情状。一直以来,他都是那个沉在水下的人,暗无天日,作为男人的尊严,作为生命个体的欲望,在他的生活中从未完成。“生活对于他和像他这样的人来说,似乎只能是一场忍气吞声饱受凌辱的灾难。”这样的处境将他置身于黑暗的深渊。但正所谓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朱安身以毁灭式的爆发来完成自我救赎,也因救赎而陷入了另一重深渊。

文学作品中如何完成失意者或者失败者的自我救赎其实并不是一个新鲜话题,常见的模式也有几种,比如有浓烈的心灵鸡汤意味的励志模式,失意者通过自身的努力奋斗,加上幸运女神的关照,最终草根逆袭,完成蜕变。也有乌托邦式充满偶然意味的峰回路转模式,失意者在诸多偶然和意外的合力作用下突然打开了通往成功的大门。这样的桥段并不鲜见,无论上述哪种模式,都有明显的作者主观臆断和人为操纵的痕迹,失意者的“失意”有时候并不在现实生活层面,而是在精神心理层面,比如这篇作品所揭示的,朱安身有体面工作,马娜也并不穷困,两人的“失意”体现在心理层面的自卑和精神上的自我阉割,缺失的是精神的高度和明亮度。作者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并细致地呈现出来,这种精神的失意状态是我们已有文学作品较少探测到的陌生地带,也正是这篇作品的重要价值所在。

失意者的失意不在物质层面,失意者救赎的方式也与常规迥然不同。朱安身的救赎其实也是一场毁灭,他是以肉体的毁灭换取了精神的救赎。“当他最终异常愤怒地举起了菜刀,像个暴徒那样猛扑上去的时候”, “映在墙壁上的身影,突然变得无比巨大。他觉得,自己一下子就成了电影中那个力大无穷的泰山”。那个映在墙壁上的高大身影,其实是他的精神之影,他终于以这种血腥且残酷的方式站起来了,从一个精神的侏儒变成了一个精神上的猛士。他完成了自我的救赎,也付出了自我毁灭的代价。他抵达了精神的天堂,也走向了生活的地狱。这样的救赎方式是惨烈的、悲壮的,但也是激动人心的。有时候战胜自我比战胜别人更难,获取精神胜利比获取物质丰收更困难。在小说中,作者不仅关注到了人物的失意,也为失意者寻到了另外一条特殊的救赎之路。

最后需要谈及的是,虽然小说描述的是个体性的心理和事件,但仍能感受到个体故事背后与整个社会和时代的隐秘联系,个体化的叙事仍是置身于历史和时代的镜子之下的,犹如镜中之书,书中亦有时代之镜。朱安身的举步维艰貌似起因于丑,马娜的沉沦堕落似乎源于失败的婚姻,但这些具体的因素只是乖蹇命运的一个起点,诸多外在因素的渗入和合谋亦是重要的帮凶。作者通过人物困境所表达的其实是时代的难题和困惑,朱安身和马娜的精神世界,既是个体性的,又具有整体性的表征意义。从这个意义上说,小说在一定程度上触及了当下时代的某些痛点,映出了大时代的一些病症,具有批判性的意义。同时作者对于失意者群体和底层人群的精神关照又是温暖而及时的,具有抚慰人心的力量。因此,我觉得这部小说既是滑稽的,又是严肃的,既是批判的,又是抚慰的。

崔庆蕾,主要从事文学编辑、研究工作。参与国家重大社科基金项目,有文章散见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文艺报》《传记文学》《创作与评论》《艺术评论》《长篇小说选刊》《边疆文学》等报刊,部分文章被中国人民大学《复印报刊资料》全文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