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中国
(1927年)
鲁迅
鲁迅(1881—1936),中国现代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中国新文化运动的旗手,被人民称为“民族魂”。
【原文】
以我这样没有什么可听的无聊的讲演,又在这样大雨的时候,竟还有这许多来听的诸君,我首先应当声明我的郑重的感谢。
我现在所讲的题目是:《无声的中国》。
现在,浙江,陕西,都在打仗,那里的人民哭着呢还是笑着呢,我们不知道。香港似乎很太平,住在这里的中国人,舒服呢还是不很舒服呢,别人也不知道。
发表自己的思想、感情,大家知道的是要用文章的,然而拿文章来达意,现在一般的中国人还做不到。这也怪不得我们,因为那文字,先就是我们的祖先留传给我们的可怕的遗产。人们费了多年的工夫,还是难于运用。因为难,许多人便不理它了,甚至于连自己的姓也写不清是张还是章,或者简直不会写,或者说道:chang。虽然能说话,而只有几个人听到,远处的人们便不知道,结果也等于无声。又因为难,有些人便当作宝贝,像玩把戏似的,之乎者也,只有几个人懂,——其实是不知道可真懂,而大多数的人们却不懂得,结果也等于无声。
文明人和野蛮人的分别,其一是文明人有文字,能够把他们的思想、感情,藉此传给大众、传给将来。中国虽然有文字,现在却已经和大家不相干,用的是难懂的古文,讲的是陈旧的古意思,所有的声音,都是过去的,都就是只等于零的。所以,大家不能互相了解,正像一大盘散沙。
将文章当作古董,以不能使人认识、使人懂得为好,也许是有趣的事罢。但是,结果怎样呢?是我们已经不能将我们想说的话说出来。我们受了损害,受了侮辱,总是不能说出些应说的话。拿最近的事情来说,如中日战争、拳匪事件、民元革命这些大事件,一直到现在,我们可有一部像样的著作?民国以来,也还是谁也不作声。反而在外国,倒常有说起中国的,但那都不是中国人自己的声音,是别人的声音。
这不能说话的毛病,在明朝时还没有这样厉害的;他们还比较地能够说些要说的话。待到满洲人以异族侵入中国,讲历史的,尤其是讲宋末的事情的人被杀害了,讲时事的自然也被杀害了。所以,到乾隆年间,人民大众便更不敢用文章来说话了。所谓读书人,便只好躲起来读经,校刊古书,做些古时的文章,和当时毫无关系的文章。有些新意,也还是不行的;不是学韩,便是学苏。韩愈苏轼他们,用他们自己的文章来说当时要说的话,那当然可以的。我们却并非唐宋时人,怎么做和我们毫无关系的时候的文章呢。即使做得像,也是唐宋时代的声音,韩愈苏轼的声音,而不是我们现代的声音。然而直到现在,中国人却还耍着这样的旧戏法。人是有的,没有声音,寂寞得很。——人会没有声音的么?没有,可以说,是死了。倘要说得客气一点,那就是:已经哑了。
要恢复这多年无声的中国,是不容易的,正如命令一个死掉的人道:“你活过来!”我虽然并不懂得宗教,但我以为正如想出现一个宗教上之所谓“奇迹”一样。
首先来尝试这工作的是“五四运动”前一年,胡适之先生所提倡的“文学革命”。“革命”这两个字,在这里不知道不害怕,有些地方是一听到就害怕的。但这和文学两字连起来的“革命”,却没有法国革命的“革命”那么可怕,不过是革新,改换一个字,就很平和了,我们就称为“文学革新”罢,中国文字上,这样的花样是很多的。那大意也并不可怕,不过说:我们不必再去费尽心机,学说古代的死人的话,要说现代的活人的话;不要将文章看作古董,要做容易懂得的白话的文章。然而,单是文学革新是不够的,因为腐败思想,能用古文做,也能用白话做。所以后来就有人提倡思想革新。思想革新的结果,是发生社会革新运动。这运动一发生,自然一面就发生反动,于是便酿成战斗……
但是,在中国,刚刚提起文学革新,就有反动了。不过白话文却渐渐风行起来,不大受阻碍。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就因为当时又有钱玄同先生提倡废止汉字,用罗马字母来替代。这本也不过是一种文字革新,很平常的,但被不喜欢改革的中国人听见,就大不得了了,于是便放过了比较的平和的文学革命,而竭力来骂钱玄同。白话乘了这一个机会,居然减去了许多敌人,反而没有阻碍,能够流行了。
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没有更激烈的主张,他们总连平和的改革也不肯行。那时白话文之得以通行,就因为有废掉中国字而用罗马字母的议论的缘故。
其实,文言和白话的优劣的讨论,本该早已过去了,但中国是总不肯早早解决的,到现在还有许多无谓的议论。例如,有的说:古文各省人都能懂,白话就各处不同,反而不能互相了解了。殊不知这只要教育普及和交通发达就好,那时就人人都能懂较为易解的白话文;至于古文,何尝各省人都能懂,便是一省里,也没有许多人懂得的。有的说:如果都用白话文,人们便不能看古书,中国的文化就灭亡了。其实呢,现在的人们大可以不必看古书,即使古书里真有好东西,也可以用白话来译出的,用不着那么心惊胆战。他们又有人说,外国尚且译中国书,足见其好,我们自己倒不看么?殊不知埃及的古书,外国人也译,非洲黑人的神话,外国人也译,他们别有用意,即使译出,也算不了怎样光荣的事的。近来还有一种说法,是思想革新紧要,文字改革倒在其次,所以不如用浅显的文言来作新思想的文章,可以少招一重反对。这话似乎也有理。然而我们知道,连他长指甲都不肯剪去的人,是决不肯剪去他的辫子的。
因为我们说着古代的话,说着大家不明白,不听见的话,已经弄得像一盘散沙,痛痒不相关了。我们要活过来,首先就须由青年们不再说孔子孟子和韩愈柳宗元们的话。时代不同,情形也两样,孔子时代的香港不这样,孔子口调的“香港论”是无从做起的,“吁嗟阔哉香港也”,不过是笑话。
我们要说现代的,自己的话;用活着的白话,将自己的思想、感情直白地说出来。但是,这也要受前辈先生非笑的。他们说白话文卑鄙,没有价值;他们说年青人作品幼稚,贻笑大方。我们中国能做文言的有多少呢,其余的都只能说白话,难道这许多中国人,就都是卑鄙,没有价值的么?至于幼稚,尤其没有什么可羞,正如孩子对于老人,毫没有什么可羞一样。幼稚是会生长,会成熟的,只不要衰老,腐败,就好。倘说待到纯熟了才可以动手,那是虽是村妇也不至于这样蠢。她的孩子学走路,即使跌倒了,她决不至于叫孩子从此躺在床上,待到学会了走法再下地面来的。
青年们先可以将中国变成一个有声的中国。大胆地说话,勇敢地进行,忘掉了一切利害,推开了古人,将自己的真心的话发表出来。——真,自然是不容易的。譬如态度,就不容易真,讲演时候就不是我的真态度,因为我对朋友、孩子说话时候的态度是不这样的。——但总可以说些较真的话,发些较真的声音。只有真的声音,才能感动中国的人和世界的人;必须有了真的声音,才能和世界的人同在世界上生活。
我们试想现在没有声音的民族是那几种民族。我们可听到埃及人的声音?可听到安南,朝鲜的声音?印度除了泰戈尔,别的声音可还有?
我们此后实在只有两条路:一是抱着古文而死掉,一是舍掉古文而生存。
(选自语文新课标阅读编委会编《无声的中国:鲁迅杂文精选》,时代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
【赏析】
《无声的中国》,单看这个演讲的题目就颇具有深意,鲁迅先生是伟大的文学家,是在当时黑暗的现实下敢于发出自己声音的不多的人之一,也是中国第一篇白话小说的作者。鲁迅先生的文章是很有锋芒的,他的讽刺艺术极高,又很懂幽默的艺术。他还是中国最优秀的教授之一,很受青年们的欢迎。他的演讲也是如此,他沉着的低音、朴实的语句展露出讽刺的光芒,在演讲中时时迸发出思想和智慧的光辉。
据鲁迅先生的学生回忆,鲁迅先生在讲课的时候声音并不很大,而是低微平缓的,说话也并不非常的抑扬顿挫,也无慷慨激昂的音调,在表情上非常冷静,苍白冷静的面孔上浮动着亲切慈祥的光辉,对于听众犹如严冬的太阳。在说话过程中,他带有绍兴方言音色,给人的感觉非常安详、苍劲。鲁迅先生不仅以笔代剑将一生心血投入救国救民的理想之中,他也时常以演讲为武器,以另一种形式战斗在革命的前沿。但是在演讲方面,鲁迅先生是非常谦逊的,总说自己不会讲演,他说在公开演讲中要“穿甲上阵”,不敢处处坦言,会有一定的紧张感。一方面的原因,是当时先生所处的那个时代的险恶与黑暗,对于在公开场合说真话的人来说是非常危险的,闻一多先生的《最后一次的讲演》就是一个实例;再一个方面,作为一位伟大的作家来说,也许用嘴说出来有的时候反倒没有用笔写出来更畅快便利呢,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众所周知,鲁迅先生的杂文是一流的,他发议论、讲道理、搞论辩的水平是一流的,他的笔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将一切丑恶和虚伪一一解剖。鲁迅先生采用的是一种形象化说理的方式,以一种冷静的态度,将大义呈现于听众眼前。
演讲一开场,鲁迅先生的谦逊就表现出来了,“以我这样没有什么可听的无聊的讲演”,同时对于冒雨来听演讲的听众表示感谢,这一段开场白精辟简洁,令人感觉亲切友好,同时也拉近了自己与听众的距离。紧接着,他就直接亮出了自己演讲的题目,没有故弄玄虚。
接下来,先生的演讲转入了正题,如同聊天一般地随便跟听众说起了现在浙江、陕西正在打仗,不知道那里的人在笑还是哭,又扯到香港,说那里倒是没有在打仗,又不知道那里的人怎么样。随随便便的几句带有文学色彩的家常话,如同散文一般,引发了大家聆听的兴趣,这是怎样一种状态呢?原来先生所说的无声,是指无真正自己的声音。
上一段是为下面的议论作铺垫的,当时中国人想要发表自己的想法是不容易的,为什么难呢?因为我们使用的官方文字是文言,一般人看不懂也听不懂,先生用了“可怕的遗产”和“宝贝”等词语,还举了一个不会说也不会写自己姓氏的人的例子,其幽默讽刺的议论令人信服。
接下来,先生描述了中国“无声”的现状,老百姓说不了,那是能力有限;那些读书人说不了,则是没有胆量和责任感。对于这些可以说,但又不敢说的人,先生的质问是非常严厉的:“人会没有声音的么?没有,可以说,是死了。倘要说得客气一点,那就是:已经哑了。”
针对这样无声的状况,有识之士们已经发起了文学革新运动。在文学革新运动中,国人的表现也并不是很令人满意的,先生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国民的劣根性:“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他巧妙而辛辣地设置了一个比喻来说明,中国人非要等到你要“拆掉屋顶”时才“愿意开窗”。接着,再辛辣地指出:“那时白话文之得以通行,就因为有废掉中国字而用罗马字母的议论的缘故。”先生固然看到了,要使无声之中国变为有声的困难。但是对声音的呼唤并未停止,先生指出进行思想的革新比起文字的革新更为重要:“连他长指甲都不肯剪去的人,是决不肯剪去他的辫子的。”在辛辣的言辞中抓住了国民无声的要害。
虽然如此,在这篇演讲中,先生的目的就是要呼吁青年们:“将中国变成一个有声的中国。大胆地说话,勇敢地进行,忘掉一切利害,推开古人,将自己的真心的话发表出来。”先生的话语非常真诚,同时又很谦逊,他认为说真话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说:“譬如态度,就不容易真,讲演时候就不是我的真态度,因为我对朋友、孩子说话时候的态度是不这样的。”这个句子分析起来不能认为先生在演讲时的态度是虚假的,如同上面所言,先生在演讲时存在一定的紧张感也许倒是有的,同时也是他对自己要求甚高又很谦逊的缘故。之后,他用了一个转折:“但总可以说些较真的话,发些较真的声音。”他对于“真”这一点看得是非常之重的,结尾的这番话语字字是肺腑之言,如同从心底里掏出,真诚至极,把那种对国家民族的强烈的爱和对无声者的强烈的“恨铁不成钢”之情表达出来。
总体说来,鲁迅先生以如同散文般形象化的说理方式、幽默讽刺的语调和如话家常般的话语策略,机智巧妙地将对国民问题、对国家“无声”状况的深沉思索冷峻而严肃地表达了出来,一串串幽默讽刺的词汇信手拈来。鲁迅先生虽然知识渊博但是并不故弄玄虚,在该演讲中,他举例具体而不琐屑,语言表达通达而轻松自然,用通俗易懂的言辞表达了深邃的思想,富于感染力和启发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