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散文·韩非子·外储说左上(节选)》原文鉴赏
楚王谓田鸠曰①:“墨子者,显学也②。其身体则可③,其言多而不辩④,何也?”曰:“昔秦伯嫁其女于晋公子⑤,令晋为之饰装,从衣文之媵七十人⑥。至晋,晋人爱其妾而贱公女。此可谓善嫁妾,而未可谓善嫁女也。楚人有卖其珠于郑者,为木兰之椟⑦,薰以桂椒⑧,缀以珠玉⑨,饰以玫瑰⑩,辑以翡翠(11)。郑人买其椟而还其珠。此可谓善卖椟矣,未可谓善鬻珠也(12)。今世之谈也,皆道辩说文辞之言,人主览其文而忘有用。墨子之说,传先王之道,论圣人之言,以宣告人。若辩其辞(13),则恐人怀其文忘其直(14),以文害用。此与楚人鬻珠、秦伯嫁女同类,故其言多不辩。”
【注释】 ①田鸠:齐国人,属于墨家学派。 ②显学:声名显赫的学者。 ③身体:亲自实践。 ④辩:指动听。 ⑤秦伯:秦君初封为伯爵,故称秦伯。公子,诸侯的儿子,除太子外,都称公子。⑥从:跟从。文,指纹衣,华服。媵(ying映),陪嫁的妾。 ⑦木兰:皮有芳香的树,纹细质坚。椟,小木匣子。乾道本“椟”作“柜”,探下文改。一说柜,匣子。 ⑧薰以桂椒:王先慎《韩非子集解》: “各本作‘薰桂椒之椟’,今据《艺文类聚》84,《御览》713,又3828,《初学说》27引改。”桂椒,肉桂、花椒,都是香料。 ⑨缀:连结,指镶嵌。 ⑩玫瑰:红色的玉。 (11)辑:同“缉”,衣服的滚边,此指镶边。翡翠,绿色的玉。 (12)鬻(yu音育):卖。 (13)辩:治理,指修饰。 (14)怀:指眷恋,流连,直,通“值”,价值。
【今译】 楚王对田鸠说:“墨子是声名显赫的学者。他身体力行起来还是可以的,他讲的话多,但不动听,这是为什么呢?”田鸠说:“从前秦伯将他的女儿嫁给晋国公子,叫晋国为他女儿准备好装饰,跟从的穿着华丽的陪嫁女子有七十人。到了晋国,晋国人喜欢陪嫁妾而看不起秦伯的女儿。这可以说是善于嫁妾,不能说是善于嫁女。楚国有个人在郑国卖他的宝珠,做了个木兰匣子,用肉桂花椒熏上香气,嵌上珠玉,装饰上红色的玫瑰玉,用绿色的翡翠玉镶边。郑国人买去他的匣子而把珠子还给他。这可以说是善于卖匣子,而不能说是善于卖宝珠。当代的言论,都说些动听漂亮的话,君主看到它们的文采却忘掉它们的用处。墨子的学说,传述先王的理论,论说圣人的言论,以此向人们宣讲演说。如果修饰它的文辞,那就怕人们流连它的文采而忘了它的实用价值,这是因为文辞而损害了实用。这种情况和楚人卖珠、秦伯嫁女是同一类的事,所以墨子讲的话多而不动听。”
【集评】 明·门无子《韩非子集评》:“嫁女喻美其文而遗其质。”
又:“鬻珠喻亦美其文而遗其质也。”
明·孙月峰:“作偶事觉浓。”(按,偶事指嫁女、鬻珠。(见明·门无子《韩非子集评》。)
明·王维桢:“嫁女、卖珠二喻,美其文而迂其质,是借客形主之法。”(见《韩非子品汇释评》)
日人·藤泽南岳《评释韩非子全书》:“二‘此可谓’云云,句以整取饰。”
又:“作偶笔觉浓。”
【总案】 秦伯嫁女隆重排场,陪妾成队,华服照人。徒然炫耀派头,却冷落了其女;楚人为了脱手珠玉,煞费心思地装满匣子,顾客却淡漠了躺在里面的珠玉而被五光十色的匣子所吸引。这无疑是一种绝妙的讽刺。在韩非的眼中,那些专事“辩说文辞”的谈手,正是沿街叫喊的“善卖椟”者。
燕王好微巧①。卫人曰:“能以棘刺之端为母猴②。”燕王说之,养之以五乘之奉③。王曰:“吾试观客为棘刺之母猴。”客曰:“人主欲观之,必半岁不入宫④,不饮酒食肉。雨霁日出⑤,视之晏阴之间⑥,而棘刺之母猴乃可见也。”燕王因养卫人,不能观其母猴。郑有台下之冶者谓燕王曰⑦:“臣,削者也⑧。诸微物必以削削之,而所削必大于削⑨。今棘刺之端不容削锋⑩,难以治棘刺之端(11)。王试观客之削(12),能与不能可知也。”燕王曰:“善。”谓卫人曰:“客为棘刺之母猴也,何以理之(13)?”曰:“以削。”王曰:“吾欲观见之。”客曰:“臣请之舍取之(14)”因逃。
【注释】 ①微巧:小巧玲珑的玩物。 ②棘:酸枣。 ③五乘(sheng音盛)之奉:用五乘之地的收入标准作俸禄。乘,计地单位,古井田制九夫为井,十六井为丘,四丘为乘。奉,通“俸”。 ④宫:指后宫。 ⑤霁:雨止。 ⑥晏:阳,指晴。 ⑦冶者:冶炼工人。⑧削者:制削刀的人。 ⑨大于削:比削刀大。 ⑩不容:容纳不下。削锋,刀锋。 (11)治:指刻削。 (12)削:指削刀。 (13)理:治,指刻削。 (14)之舍:到住所。
【今译】 燕王喜好小巧玲珑的玩艺儿。卫国有个人说:“我能在酸枣的刺尖上刻一只母猴。”燕王很喜欢,用五乘之地的收入标准作俸禄供养他。王说:“我想试看一下你在枣刺上刻的母猴。”卫人说:“君主要想看它,必须半年不到后宫住宿,不喝酒吃肉。在雨过日出,乍晴乍阴的时候观看,枣刺尖上刻的母猴才可以看见。”燕王因此供养这个卫人,但不能看到他刻的母猴。郑国有个台下地方的铁匠对燕王说:“我是制作削刀的工匠。凡是细小的东西必须用削刀来刻削,而所刻削的东西必须比削刀要大。现在枣刺的刺尖根本容纳不下削刀的刀锋,很难在枣刺尖上雕刻。大王试看一下他的削刀,能不能雕刻就可以知道了。”王说:“好主意。”就对卫人说:“你刻枣刺上的母猴,用什么来雕刻?”卫人说:“用削刀。”王说:“我想看看你的削刀。”卫人说:“请让我到到住所去取削刀。”便乘机逃走了。
【集评】 明·门无子《韩非子集评》:“棘刺刻削喻学者辩虽微妙无实用。”
明·孙月峰:“有味有态”。(按,指“半岁不入宫”数句。见明·门无子《韩非子集评》。)
日人·藤泽南岳《评释韩非子全书》:“结尾绝妙。”
【总案】 看枣刺尖需得细看,还要在上面刻母猴,这个卫人之所以说得言之凿凿,就在于“棘刺之猴”谁也无法看见,再附加上“半岁不入宫”等任何国君都难做到的条件,这样丰厚的“五乘之奉”就可长期享用。聪明的铁匠不看他玄妙的母猴,倒要看看他那能看得见,“削刀”,他就不得不逃之夭夭。寓言的构思和结构与“滥竽充数”相类,滑稽而富有机趣,“削”字动词和名词的双重作用的变换和重复出现,与“人主欲观之”一节“有味有态”对话描写,增加了文字的活泼风趣。
郑人有相与争年者①,一人曰:“吾与尧同年。”其一人曰:“我与黄帝之兄同年②。”讼此不决,以后息者为胜耳。
【注释】 ①争年:争论年龄大小。
【今译】 郑国有相互争论年龄大小的两个人。一人说:“我和尧同岁。”另一人说:“我和黄帝的老兄同岁。”两人一直争论不休,只好以最后停止争辩的人为胜利者了。
【集评】 宋·楼昉:“此段无一字浮文。”(指“道先王仁义”数句。(见《韩非子品节释评》)
日人·蒲坂园《定本韩非子纂闻》:谓“后息为胜”句:“气衰而先息者为负,声厉而后止者为胜。”
日人·藤泽南岳《评释韩非子全书》:“世以后息胜者,滔滔哉。而不自知,可悲可悯。”
【总案】 象观看了一场争说大话、交口相非的相声,叫人要忍俊不禁,甚或要捧腹大笑。“与尧同年”等于说是三千岁老人,在“争年”竞赛中可算是遥遥领先;后者则抬出比尧还早很多年的黄帝,还加了块法码:与黄帝的老兄是同龄人,真是凌凌乎其上。“以后息者为胜”的结语,不仅说明了“气衰而先息者为负,声厉而后止者为胜”的比赛结局,而且为这场吹牛较量横添了不少幽默:郑人在年龄上争“先”,而获胜者却在息止为“后”上显示本领,风趣语依然有批判锋芒,显示了作者善于展示个性的才华。
夫婴儿相与戏也,以尘为饭,以涂为羹,以木为胾①,然至日晚必归饷者②,尘饭涂羹可以戏而不可食也。夫称上古之传颂,辩而不悫③,道先王仁义而不能正国者,此亦可以戏不可以为治也。夫慕仁义而弱乱者,三晋也④;不慕而治强者,秦也,然而未帝者⑤,治未毕也⑥。
【注释】 ①胾(zi音自):大块肉。 ②饷:吃饭。 ③悫(que音确):真实。 ④三晋韩、赵、魏三国。三家分晋建国:故称“三晋”。 ⑤帝:称帝,指兼并诸侯国而统一天下。 ⑥毕:完毕,完善。
【今译】 小孩子相互玩耍,用尘土作饭,用稀泥作汤,用木块作肉,但是到了天黑仍旧要回家吃饭,因为土饭和泥汤可以戏玩而不可以吃。称道上古的传说和颂扬的事,动听而不真实,称道先王仁义的学说但不能使国家走上正路的,这也是只可以当作游戏而不可以用来治国。企慕仁义而致弱乱的是三晋;不希慕仁义而把国家治理得强盛的是秦国,而秦国未称帝的原因,是因为治理还不完善。
【集评】 明·孙月峰:“事不奇以转意妙。”(见明·门无子《韩非子集评》)
【总案】 婴儿戏嬉,本来无关于政治哲学家的宏旨。细微至甚的不屑儿事,一摄入韩非锐达明快的笔端,立即闪灼耀眼的光彩,体现作者高度的理性认识事物水平和充斥才智的论辩精神。
郢人有遗燕相国书者①,夜书②,火不明,因谓持烛者曰:“举烛。”云过而书“举烛”③。举独,非书意也。燕相受书而说之,曰:“举独者,尚明也;尚明也者④,举贤而任之。”燕相白王⑤,王大说,国以治。治则治矣,非书意也。今世举学者多似此类⑥。
【注释】 ①郢(ying影):楚国都城,位于今湖北江陵市北。遗(wei位),送,给。相国,宰相。书,信。 ②书:写信。 ③云:说。一说云是“因”的坏误。过,错。书,写。云而过书,王先慎《韩非子集解》作“而误书”。 ④尚明:崇尚光明。 ⑤白,告诉。 ⑥顾广圻《韩非子识误》说:道藏本无“举”字。
【今译】 郢城有个人要给燕国的相国一封信,夜晚写信,光线不够明亮,便对拿蜡烛的人说:“举烛。”说着就把“举烛”误写在信上。举烛,并不是信上要写的意思。燕国的相国接到信后却解释说:“‘举烛’,就是崇尚光明;所谓崇尚光明,就是选拔贤能而予以任用。”燕国的相国把这些看法奏明燕王,燕王非常高兴,国家因此得到治理,在治国上虽然得到治理,但这并不是信的本意。当代选拔学者多象这一类。
【集评】 日人·藤泽南岳《评释韩非子全书》:“拘儒曲学者顶门一针。”
【总案】 这则寓言的文字比较温和,但嘲笑的用意仍然明显:那些信而好古,穿凿附会的学者,根据先王的零言碎语,抓住一点,妄作无限引伸,来宣扬自己主张。这个燕相国在别人的笔误中望文生义,居然“国以治”,现实中这样的碰巧就不多了,相反铸成大错的倒很常见。围绕表达重心,运用重复的手法,往复渲染,韩非在这方面是个高手,往往愈是重复,所写的事理就愈显明。一小节文字“举烛”四见,各自的意思互不相同,随波荡漾,旖旎有味。
郑人有且置履者①,先自度其足而置之其坐②,至之市而忘操之③。已得履,乃曰:“吾忘持度④。”反归取之。及反,市罢⑤,遂不得履。人曰:“何不试之以足?”曰:“宁信度,无自信也。”
【注释】 ①且:将。置,购置,履,鞋。 ②度:量。置,放置。坐,同“座”。 ③至:及,等到,之,往。操,持,携带。 ④度,尺码。 ⑤市罢,集市散了。
【今译】 郑国有个人将购置一双鞋,自己先量好了脚的尺码而把它放在他坐过的座位上,上街时却忘了带它。已经挑好了鞋,这才说:“我忘了拿尺码。”返回家去取它。等到再返回街上,集市已经散了,于是没有买到鞋子。有人问:“为什么不用脚试试鞋?”他说:“我宁愿相信尺码,也不相信自己的脚。”
【总案】 韩非写了不少愚执的“郑人”,这个“宁信度,无自信”的买鞋人愚得可笑,特别是他细致而满认真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