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散文·列子·力命篇(节选)》原文鉴赏

《先秦散文·列子·力命篇(节选)》原文鉴赏

北宫子谓西门子曰:“朕与子并世也,而人子达;并族也,而人子敬;并貌也,而人子爱;并言也,而人子庸;并行也,而人子诚;并仕也,而人子贵;并农也,而人子富;并商也,而人子利。朕衣则裋褐,食则粢粝,居则蓬室,出则徒行。子衣则文锦,食则梁肉,居则连欐,出则结驷。在家熙然有弃朕之心(11),在朝谔然有敖朕之色(12)。请谒不相及(13),邀游不同行,固有年矣。子自以德过朕邪?”西门子曰:“予无以知其实。汝造事而穷(14),予造事而达,此厚薄之验欤(15)?而皆谓与予并,汝之颜厚矣。”北宫子无以应, 自失而归。中途遇东郭先生。先生曰:“汝奚往而反,踽踽而步(16),有深愧之色邪?”北宫子言其状。东郭先生曰:“吾将舍汝之愧(17),与汝更之西门氏而问之。”曰:“汝奚辱北宫子之深乎?固且言之(18)。”西门子曰:“北宫子言世族、年貌、言行与予并,而贱贵、贫富与予异。予语之曰: ‘予无以知其实。汝造事而穷,予造事而达,此将厚薄之验欤(19)?而皆谓与予并,汝之颜厚矣。”东郭先生曰:“汝之言厚薄不过言才德之差,吾之言厚薄异于是矣。夫北宫子厚于德,薄于命,汝厚于命,薄于德。汝之达,非智得也;北宫子之穷,非愚失也。皆天也,非人也。而汝以命厚自矜,北宫子以德厚自愧。皆不识夫固然之理矣(20)。”西门子曰:“先生止矣!予不敢复言。”北宫子既归,衣其短褐,有狐貉之温(21);进其茂菽(22),有稻梁之味;庇其蓬室(23),若广厦之荫(24);乘其筚辂(25),若文轩之饰(26)。终身逌然(27),不知荣辱之在彼也,在我也。东郭先生闻之曰:“北宫子之寐久矣(28),一言而能寤(29),易悟也哉!”



【注释】 ①北宫子、西门子:作者虚构的人物。 ②并世:同辈。 ③人子达:犹“人达子”,人们使你地位显达。 ④庸:通“用”,指用其言。 ⑤行:行事,办事。 ⑥诚:信。 ⑦短褐(shu he音树喝):粗陋衣服。短:指僮竖所穿的衣服。褐:兽毛或粗麻制成的短衣。 ⑧粢粝(zi li音资厉):指粗劣的饭食。粢:粟米饭团。粝:粗米。 ⑨连欐(li音丽):连栋,指房屋成片。欐:屋栋。 ⑩结:并驾四马的车子。 (11)熙然:和乐的样子。弃:指疏远,冷淡。 (12)谔然:直言争辩的样子。敖:通“傲”。 (13)请谒:谒见,拜访。 (14)造事:遇事。 (15)厚薄:指德行的优劣。验:效验,应验。 (16)踽踽(ju ju音举举):独行的样子。 (17)舍:通“捨”,舍弃,指消除。 (18)固且:故且。固:通“故”。 (19)将:抑或,恐怕。 (20)固然:本然。(21)狐貉:狐皮衣、貉皮衣。 (22)茂菽(rong shu音荣书):大豆。(23)庇:指居住。 (24)荫:荫蔽。 (25)筚辂(bi lu音碧路):又作“筚路”,柴车。 (26)文轩:雕饰华美的车子。 (27)逌(you音由)然:悠闲自得的样子。 (28)寐:睡,指糊涂。 (29)寤:睡醒,指明白。



【今译】 北宫子对西门子说:“我和您同辈,但人们使您地位显达;我和你同族,但人们对您敬重;我和您同样的容貌,但人们对您爱戴;我和您一块儿说话,而人们采用您的意见;我和您一道儿办事,而人们相信您;我和您共同做官,而人们看重您;我和您共同务农,而人们使您富有;我和您共同经商,而人们使您获利;我穿的是粗陋衣服,吃的是糙米粟饼,住的是茅屋草舍,外出只能徒步行走。您穿的是华服锦衣,吃的是精米肥肉,住的是成排的房屋,外出是驷马大车。在家里您悠然自得而有疏远我的心思;在朝庭您直言争辩对我有傲慢的神气。我们拜访不相走动,遨游不同出行,已有好些了。您自认为德行高过我吗?”西门子说:“我无法知道这事的实际原因。你遇事不得志,我遇事志得意满,这恐怕是德行好坏的效验吧?而你却说一切都与我相同,你的脸皮也太厚了。”北宫子无法回答,茫无所措地回家。半路上遇见东郭先生。东郭先生问道:“你从哪里回来?孤单单地独行,怎么脸上带有非常羞愧的神色呢?”北宫子告诉了事情的状况。东郭先生说:“我一定解除你的羞愧,和你再到西门子那里去问他。”东郭先生便问:“你为什么侮辱北宫子这样过分呢?姑且讲讲你的道理。”西门子说:“北宫子说他的辈份、家族、年龄、容貌、言行都和我相同,然而贱贵、贫富却与我不同。我对他说:我无法知道这个缘故。你遇事不得志,我遇事得志,这或许是德行好坏的效验吧?而你却说一切都与我相同,你的脸皮也太厚了。”东郭先生说:“你说的好坏不过是指才能德行的差别,我所说的好坏不同于你所说的。北宫子德行美好,命运很坏;你命运美好,德行很坏。你的得志,不是凭才智获得;北宫子的不得志,也不是愚蠢带来的过失。这都是命运所致,并非人力所为。但你却以命运好而自矜,北宫子以德行好而自愧。你们都不懂得这本来的道理。”西门子说:“先生不要讲啦!我不敢再说什么。”北宫子回家以后,穿他的粗陋衣裳,觉得有狐裘貉袍一样的温暖;吃他的大豆,感到有稻米细粮一样的滋味;住在他的茅舍里,象得到高楼大厦的覆蔽;乘坐他的柴车,就象雕饰华美的车子。终生怡然悠闲,不知道荣耀和耻辱在别人那里,还是在自己这里。东郭先生知道了他思想的转变,说:“北宫子糊涂很久了,一句话就能使他清醒过来,真是容易觉悟的啊!”



【集评】 宋·刘辰翁《列子冲虚真经评点》:“语意甚浅,于情为近。”

明·孙矿《列子冲虚真经评》:“最平易平白,然而雅色自饶,盖亦自练净中来。”

又:“冷语软收。”

明·陈深《列子品节》:“研意颇善,声轻气腴。较输韩柳,让其步驱。庄欤老欤,恶此喁喁。嗜其清虚,失其步趋。”

又:“四句便整整如丰肌无骨,不足奇也。”(按,指“有狐貉之温”四句。)

明·归有光《诸子汇函》卷三:“此以北宫子之顺境形己之逆境。”

又:“八段俱叹命为主,议论尤卓绝痛快。”

民国·张之纯《评注诸子菁华录》:“牢骚不已,病在不知命耳。”

又:“穷途遭人奚落,懊丧之情见于颜面而不觉,可怜可怜。”

又:“修德获报,乡曲老妪往往信之,其西门子之流毒欤?”

又:“当头棒喝”(按,指“汝之言厚薄不过才德之差”二句。)

又:“东坡有言‘但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害到公卿’,可谓悟道之言。”

又:“驰心热闹之场,忽然现出清凉境地,其乐可知。”(按,指结尾“北宫子既归”一节)。



【总案】 这里的两次辨论,衡量穷达的标尺前者是“德”,后者是“命”,德行的高下取决于后天的努力,命运的好坏则服从于先天的注定,因此穷达非关智愚,而是“皆天也,非人也”,这场德和命的较量,也就是“力”和“命”的交锋。作者揭示了世间尊卑贫富的差别,却失足于命定论的隐井,企图把怨天尤人的注重“力”的牢骚者唤醒为投入“天命”怀抱的虔诚的信徒。并描绘了一个“知命安时”的美好境界:一生穷困,却可以“终身逌然”。本段文字朴雅并见,句式以整饰为主,间出散句。行文疏放通脱。造语丰腴浅明,笔致轻逸而简劲。如何看待穷达富贵是讨论中心,所以北宫子的话铺排详赡,而层层对比哓哓不尽以见俗心未尽者的牢骚不已。西门子的话说得趾高气扬,以及北宫子的自失深愧,为中心人物出场作了很好的铺垫。东郭的评判,精要练达,言简意赅,代表作者对事物的体察和认识。末尾以东郭的“寐语”,之语收束,文情显得洒脱有致。

齐景公游于牛山,北临其国城而流涕曰:“美哉国乎!郁郁芊芊,若何滴滴去此国而死乎?使古无死者,寡人将去斯而之何?”史孔梁丘据皆从而泣曰:“臣赖君之赐,疏食恶肉可得而食,驾马栈车可得而乘也;且犹不欲死,而况吾君乎?”晏子独笑于旁。公雪涕而顾晏子曰:“寡人今日之游悲,孔与据皆从寡人而泣,子之独笑,何也?”晏子对曰:“使贤者常守之,则太公桓公将常守之矣;使有勇者而常守之,则庄公灵公将常守之矣(11)。数君者将守之,吾君方将被蓑笠而立乎畎亩之中(12),唯事之恤(13),行假念死乎(14)?则吾君又安得此位而立焉?以其迭处之、迭去之(15),至于君也,而独为之流涕,是不仁也。见不仁之君,见谄谀之臣。臣见此二者,臣之所为独窃笑也。”景公惭焉,举觞自罚,罚二臣者各二觞焉。



【注释】 ①齐景公:名杵臼,春秋时齐国的国君。牛山:在今山东临淄南。 ②郁郁芊芊:草木葱茂繁密的样子。 ③滴滴:陆德明《列子释文》:滴滴,或作“滂滂”,流荡貌。此指流年如水,匆匆而去。 ④使:假使。 ⑤将:还。 ⑥疏食:粗糙的食物。疏:糙米。恶肉:劣肉。 ⑦驽马:劣马。栈车:(从《列子释文》)用竹木做的简陋车子。 ⑧雪:指拭。 ⑨太公:即齐太公姜尚,齐国的始祖。桓公:即齐桓公。 ⑩而(neng音能):通“能”。(1 1⑥庄公:即齐庄公,名光。灵公,即齐灵公,名环,是齐庄公的父亲。曾灭莱国。 (12)畎(quan音犬)亩:田亩。畎:田间小沟。 (13)事:从事,指从事的农耕。恤:担忧,忧虑。 (14)行假:张湛注:“‘行假’当作‘何暇’。” (15)迭处之、迭去之:相继即位,相继离位死去。



【今译】 齐景公到牛山去游览,北望齐国都城流泪说道:“多么美好啊,我的齐国!草木郁郁葱葱,为什么人的流年似水?却离开这样美好的国都而死去?假使古代没有死人的事,我还能离开这儿再到什么地方去?”史孔、梁丘据都跟着齐景公哭泣说:“我们依赖君主的赏赐,有粗糙的米肉可以吃到,有劣马陋车可以乘坐,尚且还不想死,何况我们的君主您呢?”晏子在旁边独自发笑。齐景公拭泪回头对晏子说:“我今日游览生悲,史孔和梁丘据都跟着我哭泣,您却独自发笑,这是什么道理?”晏子回答说:“如果贤明的君主能永远掌管国家,那么太公和桓公将会永远掌管齐国;如果勇武的君主能够永远掌管国家.那么庄公、灵公将永远管理齐国。如果这几位君主一定永远掌管国家,我的君主您恐怕正披簑戴笠站在田野之中,只能忧虑耕田种地的事,还有什么闲暇去考虑死呢?那么您又怎么能得到国君的位置而立为一国之主呢?因为历代君主相继即位,又相继死去,才轮到您的呀。现在唯独您因人生不常而流泪,这是不仁的表现。见到不仁的国君,见到诌媚阿谀的臣子,我看到了这两种人,这就是我独自好笑的原因。”齐景公对自己伤感很惭愧,便举杯自罚饮酒,又罚二臣每人各二杯酒。



【集评】 明·孙矿《列子冲虚真经评》:“说意明透,与《战国策》一律,甚快唇咽,然乏淳泓之致。”

民国·张之纯《列子精华录》:“古之君臣之分,虽严犯颜之谏极重,此与《左传》:‘古而无死之对’略同,而语尤透快。”



【总案】 这则故事又见于《晏子春秋·内篇谏上第一》,文字略有小异。对生命短促的认识,这是人把自己作为客体的理性反思,反映在哲学史、文学史上是一个永恒的命题和主题。齐景公的伤心话很富有代表性,而且波及后世影响绵远。作者把它写得文情并茂,“美哉国乎”一声长叹引出不多几句而意味深长的感触,有对“郁郁芊芊”现世的热爱,有对生命“滂滂而去”的伤情咀嚼,有对所据有的流连。句型的长短,语气的变化,叠音词的对照,更显得声情摇曳。如果作为文士,齐景公会受到称赏。但是哲学家和带有感情的东西向来具有“旧仇宿怨”(柏拉图语),所以他受到晏子的驳斥和批评,也正是这个原因,作者把这一则文字作为“力”和“命”讨论的例据。晏子的话沉快明锐,用意刻厉、言辞质劲,内容和形式都是对齐景公的驳正,使其情感在这里遭到“自罚”,读来自有一番趣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