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沃克》原文|读后感|赏析

【作品提要】

黑人女孩西丽亚14岁后一再遭继父强奸,她只得向上帝写信,倾诉自己的苦衷。她为这个“父亲”生下一女一男,却都被继父抢走神秘失踪。后来西丽亚被迫嫁给已经有四个孩子的鳏夫,又受到丈夫和继子虐待。她自叹命苦,从不反抗。但她帮助妹妹耐蒂出逃。后来在丈夫的情人莎格的启发帮助下,她开始觉醒,与丈夫进行斗争,最后离家出走独立谋生,成为有思想、有才能的新女性,也和远在非洲的妹妹团聚。这对苦难深重的姐妹终于走上独立幸福的道路。

【作品选录】

亲爱的上帝,

我十四岁了。我向来是个好姑娘。也许你能显显灵,告诉我我究竟出了什么事。

去年春天小卢西斯生下来以后,我听见他们俩吵架。他拽她的胳臂。她说你太着急了,方索,我不大舒服。他就放开了她。一个星期过去了,他又拽她的胳臂。她说不,我不干。难道你看不出来我已经快死了,生了这么一大堆孩子。

她去梅肯看望她当医生的妹妹。留下我来照看别人。他从来没对我讲过一句好话。只是说你得干你妈妈不肯干的事情。他动起手脚来。我疼得很,喊了起来。他捂住我的嘴说,你最好闭上嘴,学会这一套,习惯它。

可我没法习惯。现在每次轮到我做饭,我就恶心想吐。我妈妈老对我唠唠叨叨,老看着我。她高兴了,因为他现在待她好了。不过她病得很厉害,活不多久了。

亲爱的上帝,

我妈妈死了。她呼喊着叫骂着死去了。她冲着我大声叫嚷。她咒骂我。我肚子大了。我走不快。等我从井边回到家里,我打的水都温乎了。等我把托盘拿来,饭菜都已凉了。等我把孩子一个个打发去上学,又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了。他别的话都不说。他只是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哭哭啼啼地说,别离开我,别走。

生第一个的时候,她问我是谁的?我说是上帝的。我不认识别的男人,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话可说。我的肚子突然一阵疼痛,肚子动了起来,一个小娃娃从我那个地方掉了出来,啃着手指头。当时我真是吓了一大跳。

没有人来看望我们。

她病得越来越厉害。

后来她问孩子在哪儿?

我说上帝拿走了。

是他拿走的。他趁我睡觉的时候抱走的。抱到外边树林里杀了。他要是有办法的话,会把这一个也杀了的。

亲爱的上帝,

他好像对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他说我就是邪恶,从来不干好事。他又把我的娃娃抱走了,这回是个男孩。不过我并不认为他杀死了他。我想他是把孩子卖给了蒙蒂塞罗那边的一个男人和他的妻子。我的奶胀得直流奶水。他说你为什么不收拾得像样一点?穿上件东西。可是我能穿什么?我什么都没有。

我一直希望他会找个人结婚。可我发现他老在看我的妹妹。她很害怕。我说,我会照顾你的。在上帝的帮助下。

亲爱的上帝,

他从格雷那边带回了一个姑娘。她跟我差不多年纪,但他们结婚了。他一天到晚趴在她身上。她晃来晃去神魂颠倒,好像不知道给什么东西砸了一下。我想她本以为她是爱他的。没想到他还有我们这么一大群人。人人又都缺这缺那的。

我的妹妹有一个跟爸差不多样子的男朋友。他的妻子死了。她是在从教堂回家的路上给男朋友杀死的。不过他只有三个孩子。他是在教堂里看见耐蒂的,现在每个星期天晚上某某先生都上这儿来。我告诉耐蒂好好念她的书。照顾不是你自己生的孩子可不是闹着玩的。瞧瞧新妈的下场吧。

亲爱的上帝,

他今天揍了我,因为他说我在教堂里对一个男孩做媚眼。当时我的眼睛也许进了东西,但我没有做媚眼。我从来不去瞧那些男人。这是事实。不过我瞧那些女人,因为我不怕她们。也许因为我妈妈咒骂过我,所以你以为我生她的气了。不是的。我替妈妈感到难受。她相信他编造的故事,气死了。

他有时候还盯着耐蒂看,可我总是挡住他。现在我叫她嫁给某某先生。我没告诉她为什么。

我说,嫁给他吧,耐蒂。这辈子想办法好好地过上一年。一年以后,我知道她肚子会大的。

可是我的肚子再也不会大了。教堂里有个女孩说过,如果你每月流血的话,你肚子会大的。我已经不再流血了。

亲爱的上帝,

某某先生终于直截了当说明来意,请求耐蒂嫁给他。可他不让她走。他说她太年轻,没经验。据说某某先生的孩子已经太多了。况且,他老婆让人杀了这桩丑闻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他听说的关于莎格·艾弗里的那些话又是怎么回事?那是怎么回事?

我向我们的新妈妈打听莎格·艾弗里。我问她那是谁。她不知道,但她说她会去打听的。

她不光打听了,还搞来一张照片。我亲眼看见的第一张真人的照片。她说某某先生从钱夹里取东西给爸看的时候,照片掉了出来,落到桌子下面。莎格·艾弗里是个女人,我看到过的最美丽的女人。她比我妈妈还要漂亮。她比我要漂亮一万倍。我看见照片里她穿着皮大衣。她的脸上涂了胭脂。头发长得像条尾巴似的。她笑眯眯地站着,一脚踩在什么人的汽车上。不过她的眼神挺严肃的,有点忧伤。

我求她把照片送给我。整整一夜,我一直在看这张照片。现在我一做梦就梦见莎格·艾弗里。她穿得讲究极了,飞快地转动着身子哈哈大笑。

亲爱的上帝,

我们的新妈妈病了的时候,我求他找我,不要找耐蒂。可他反问我我在胡扯些什么。我告诉他我可以为他打扮一番。我钻进我的屋子,披上马衣,头上插好羽毛,脚上穿了一双我们新妈妈的高跟皮鞋又走了出来。他揍我,因为我穿得像个荡妇,可他还是对我干了那种事。

那天晚上某某先生又来了。我躺在床上哭。耐蒂她总算恍然大悟,明白了。我们的新妈妈也明白了。她在她的屋子里哭。耐蒂一会儿照料这个,一会儿照料那个。她害怕极了,跑出屋子吐了起来。可她没有跑到前门外,当着两个男人的面去吐。

某某先生说,呃,先生,我真希望你已经改变主意了。

他说,没有,没法说我的主意已经改变了。

某某先生说,呃,你知道,我的可怜的小家伙们实在需要个母亲。

呣,他慢吞吞地说,我不能让你娶耐蒂。她太年轻。除了你告诉她的以外,她什么都不懂。而且,我还想让她多念几年书,把她培养成个教师。不过我可以让你娶西丽亚。反正她是最大的。她该第一个结婚。她可不是个黄花闺女,这个我猜想你早已知道了。她给人糟蹋过。两次。不过你并不需要黄花闺女。我屋里倒有个黄花闺女,可她总是有病。他朝栏杆外面啐了一口。孩子们搞得她头疼,她饭也不大会做。而且她已经怀上了。

某某先生一声不吭。我的眼泪一下子没有了,真想不到会这样。

她挺丑的。他说。不过她不怕干重活。而且她挺干净的。还有,上帝早就把她治好了。你对她可以很随便,她绝不会向你要吃要穿的。

某某先生还是不讲话。我掏出莎格·艾弗里的照片。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说,是啊,有时候就是这么回事。

事实上,他说,我得把她打发走。她年纪太大了,不该留在家里了。她对我其余的女儿起不好的影响。她可以自备被褥到你家去。她还可以带上一头她亲手喂大的母牛,就是牛圈后边的那一头。不过耐蒂你可别想娶她。现在不行。将来也永远不行。

某某先生总算开口了。他清了清嗓子。我从来没有正面看过她一眼,他说。

好吧,下次你来的时候,你可以看看她。她长得挺丑。简直不像是耐蒂的亲姐妹。不过她当老婆可比耐蒂强。她也不聪明。说句老实话,你得看着她,否则她会把你的东西都送人的。不过她干起活来跟男人一样。

某某先生说,她多大了?

他说,快二十岁了。还有一件事——她会撒谎。

亲爱的上帝,

他拖了整整一个春天的时间,从三月一直拖到六月,最后才下决心要我。我一心想的是耐蒂。如果我嫁给他的话,耐蒂就可以上我这儿来。他挺爱她的,我可以想个办法让我们两人一起逃跑。我们两人都挺努力地啃耐蒂的课本,因为我们知道如果想逃走的话我们两个一定得变得聪明一点。我知道我没有耐蒂漂亮,也没有她聪明,可她说我不笨。

你想知道谁发现了美洲,耐蒂说,你就想想黄瓜。哥伦布念起来跟黄瓜差不多。我在一年级的时候就学过哥伦布的事情,可我好像早就把他忘了似的。她说哥伦布来这儿乘的船叫尼得、彼得和桑托玛里特。印第安人待他好极了,结果他硬把一群印第安人带回国去伺候女王。

我脑子里来回想的都是我得跟某某先生结婚,所以很难把耐蒂的话记在心上。

我第一次大肚子的时候爸就不让我去上学了。我喜欢上学,这件事他从来不在乎。耐蒂站在门口紧紧握着我的手。我穿得整整齐齐地去参加开学典礼。爸说,你太笨了,用不着老去上学。这群孩子里就数耐蒂聪明。

可是爸,耐蒂哭着说,西丽亚也挺聪明的。连比斯利小姐都这么说。耐蒂最喜欢比斯利小姐,觉得天下再没有像她那样了不起的人。

爸说,别听艾迪·比斯利说的那一套。她总是信口开河胡说一气,结果没一个男人肯要她。她这才来教书的。他边说边擦他的枪,连头都不抬。过了一会儿,来了一群白人穿过庭院。他们也带着枪。

爸起身跟他们走了。这个星期余下的日子,我一直在边吐边给野味煺毛。

可耐蒂并不死心。下一步,比斯利小姐来我们家跟爸谈话。她说她当了这么多年的教师从来没见过像耐蒂和我这样会学坏的人。爸把我叫了出来,她看见我的衣服在身上绷得紧紧的,她没再说话就走了。

耐蒂还是不懂,我也不懂。我们两个只知道我一天到晚想吐,而且人越来越胖。

耐蒂在学习上赶过我,我有时候挺不好受的。可是好像不管她说什么都进不了我的脑子。她使劲要让我明白地不是平的。我说对,好像我懂了。我从来没告诉过她,在我看来,地平极了。

终于有一天某某先生又来了。他看上去筋疲力竭、晕头转向。在他家帮忙干活的女人走了。他妈妈也说再不帮他的忙了。

他说,让我再看她一眼。

爸喊我。西丽亚,他说。就像没事似的。某某先生还要看你一眼。

我站到门口。太阳直晃我的眼睛。他还骑在马上。他上上下下打量我。

爸把报纸翻得哗哗直响。往前走一点,他不会咬人的。他说。

我走到台阶附近,可是没走得太近,因为我有点怕他的马。

转过身子,爸说。

我转过身子。我的一个小弟弟走了过来。我想是卢西斯。他胖乎乎的,挺顽皮,老是在吃东西。

他说,你转身干吗?

爸说,你姐姐在想婚姻大事。

他根本不懂。他拽拽我的裙子边,问我他能不能从菜橱里拿点黑莓酱吃。

我说,好吧。

她待孩子很好,爸说,他把报纸又哗哗地翻过几张。从来没听见她对哪个孩子说过一句厉害话。他们要什么她就给什么。这是她唯一的毛病。

某某先生说,那头牛还跟着来吗?

他说,那头牛是她的。

亲爱的上帝,

我结婚的那天一直在躲那个大儿子。他十二岁了。他妈妈死在他怀里,他不想听什么娶新妈妈的事,他捡起一块石头把我的脑袋砸开了。血流了不少,一直流到胸口中间。他爸爸说,别干这种事!可他就说了这么一句话。他有四个孩子,不是三个,两男两女。女孩从妈妈死后就没梳过头。我对他说我得把她们的头发全剃了。让头发重新再长起来。他说铰女人头发要交坏运的。所以等我包扎了脑袋,煮好晚饭——他们用泉水,他们没有井,他们的柴灶像辆卡车——以后,我就给她们梳头,想把头发梳通。她们一个六岁一个八岁,她们哭哭啼啼。她们又叫又嚷。她们骂我要害她们。到十点钟的时候,我总算把她们的头发梳好了。她们哭着睡着了。可我没有哭。我躺在床上,他趴在我身上,我心里惦记的是耐蒂,琢磨她在家里是不是安全。后来我想到莎格·艾弗里。我知道他对我干的事情对莎格·艾弗里也干过,也许她喜欢的。我用胳膊搂住他。

亲爱的上帝,

我在城里坐在马车上,某某先生在布店里。我看见了我的小女儿。我知道是她。她长得就像我和我爸爸。长得没法再像了。她跟在一位太太的后面走,她们穿一样的衣服。她们走过马车的时候我跟她们打招呼。那位太太高高兴兴地跟我说话。我的小女儿抬起头来,稍稍皱皱眉头。她在为什么事情烦恼。她长着我那样的眼睛,就跟我今天的眼睛一样。就好像我看到的一切她都看到了,她看到了,并且正在琢磨呢。

我想她是我的孩子。我的心告诉我她是我的。不过我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我的孩子。如果她是我的,她的名字叫奥莉维亚。我在她所有的裤衩上都绣上奥莉维亚这几个字。我还绣了好多小星星和花朵。他把她抱走时把裤衩也拿走了。当时她大概才两个月。现在她快六岁了。

我从马车上爬下来,跟着奥莉维亚和她的新妈妈走进一家商店。我看着她用手顺着柜台摸过去,好像她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她妈妈在忙着买布。她说,别乱摸乱碰的。奥莉维亚打了个哈欠。

这布真漂亮,我说着帮她妈妈把一块布披在身上凑近她的脸。

她笑了。想给我和我女儿买几件新衣服,她说。她爸爸会很得意的。

她爸爸是谁,我问得很唐突。看来到底还是有人知道的。

她说,某某先生。可那不是我爸爸的名字。

某某先生?我说。他是谁?

她的神情好像嫌我多管闲事。

某某牧师先生。她说完便转过脸去跟店员说话。他说,姑娘,这块布你要不要?我们还有别的顾客要伺候。

她说,要的,先生。我要五码,请给扯一下。

他一把抢过那匹布,使劲扯起布来。他没有量。他认为他扯了五码的时候便把布扯了下来。一元三角,他说。你要线吗?

她说,不要,先生。

他说,你没有线缝不了衣服。他拿起一个线团,放在布上面比了比。这线的颜色正合适。你说是吗?

她说,对啊,先生。

他吹起口哨。收下两块钱。找给她两角五分。他看看我。姑娘,你要买吗?我说,不买,先生。

我跟在她们后面走到大街上。

我没有东西可以送给她们,我觉得挺难受的。

她左右看看大街。他不在这儿。他不在这儿。她说着好像要哭了。

谁不在?我问。

某某牧师先生,她说。他赶着马车呢。

我丈夫的马车就在这边上,我说。

她爬上马车。真谢谢你啦,她说。我们坐着看那些进城来的人。我在教堂里都没看见过这么多的人。有些人穿得漂漂亮亮的。有些人没怎么打扮。女人的裙服上都是土。

她问我,既然我知道她丈夫是谁了,那我的丈夫又是谁。她哈哈笑了笑。我说是某某先生。她说,真的吗?好像她对他挺了解的。还不知道他结婚了。他是个英俊男子,她说。本县里没有比他长得更漂亮的男人了。不管是白人还是黑人,她说。

他长相是不错,我说。不过我这么讲的时候心里并没想过这一点。在我看来男人一般长得都差不多。

你这小女儿多大了?我问。

噢,她到生日就该七岁了。

她的生日是什么时候?我问。

她想了想。她说,十二月。

我心里说,十一月。

我挺随便地说,你给她取了个什么名字?

她说,噢,我们叫她宝琳。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她皱起眉头。不过我叫她奥莉维亚。

你干吗要叫她奥莉维亚,既然这不是她的名字?我问。

呃,你看看她就知道了,她有点调皮地边说边转过脸去看看孩子,你不觉得她长得像奥莉维亚吗?天哪,看看她的眼睛。只有年纪大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眼睛。所以我叫她老莉维亚。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奥莉维亚,她拍拍孩子的脑袋说。好了。某某牧师先生来了,她说。我看见一辆马车和一个拿着鞭子、身穿黑衣服的大个子男人。你殷勤好客,我们十分感谢。她看看挥动着尾巴在赶屁股上的苍蝇的马又哈哈笑了起来。马背好客,她说。我也跟着笑了起来。我满脸笑容,乐不可支。

某某先生从商店里出来。爬上大车,坐了下来。他慢慢吞吞地说,什么事情让你坐在这儿像个傻瓜似的傻笑?

亲爱的上帝,

耐蒂来跟我们住了。她从家里逃了出来。她说她实在不想离开我们的后妈,不过她得出走,也许可以给其余几个小家伙帮点忙。男孩子们问题不大,她说。他们会躲开他。等他们长大了,他们会跟他对打的。

也许会杀了他,我说。

你跟某某先生过得怎么样?她问道。可她长着眼睛呢。他还挺喜欢她。晚上他穿上做客穿的好衣服走到门廊里来。她坐着不是帮我剥豆就是帮孩子们练拼法,也帮我学拼法,学她认为我需要知道的事情。不管出了什么事,耐蒂坚持教我懂得天下发生的一切。她还真是个好教师。我一想到她可能会嫁给一个像某某先生那样的男人,或者到某个白人太太的厨房里做帮工,我心里就难受得不行。她一天到晚地读、记、练写字,还让我们想问题。大多数的日子里,我累极了,懒得想。不过她还真有耐心。

某某先生的孩子都挺聪明,可又真讨人嫌。他们说,西丽亚,我要这个。西丽亚,我要那个。我们的妈妈让我们有这个的。他什么话都不说。他们想吸引他的注意力。可他光抽烟,躲在烟雾里。

别让他们摆布你,耐蒂说。你得让他们知道谁占着上风。

他们,我说。

她还是坚持她的看法。你得斗争。你得斗争。

可我不知道该怎么斗争。我只知道怎么活着不死。

你穿的裙子真漂亮,他对耐蒂说。

她说,谢谢你。

这双鞋子看上去挺合适。

她说,谢谢。

你的皮肤。你的头发。你的牙齿。每天他都想出些新的东西来恭维她。

开始时她还笑笑。后来她皱起眉头。再后来她毫无表示。她老是跟我呆在一起。她对我说,你的皮肤,你的头发,你的牙齿。他一夸奖她,她就来夸奖我。过了一段日子以后我都觉得自己长得挺俊秀的。

他很快就不来这一套了。一天晚上他在床上说,呃,我们帮了耐蒂不少忙。现在她得走了。

让她上哪儿去?我问。

这我不管,他说。

第二天早上我讲给耐蒂听。她没有生气,相反,她要走了,她还挺高兴。她说只是舍不得离开我。她这么说的时候,我们俩紧紧地抱在一起。

我真不想让你留在这儿跟这帮讨人嫌的孩子过,她说。更别提某某先生了。这简直就像看着你下葬,她说。

比下葬还要糟,我心里想。要是我被埋了,我就不用干活了。不过我嘴里还是说,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只要我还能写“上帝”这两个字,我总还有个人陪着我。

我只有一样东西可以给她,某某牧师先生的姓名。我叫她去找他的老婆。也许她会帮忙的。她是我见过的唯一身边有钱的女人。

我说,写信。

她说,什么?

我说,给我写信。

她说,只要我不死,我一定给你写信。

她从此没有写过信来。

上——帝,

他的两个妹妹来看我们。她们都穿戴得整整齐齐的。西丽亚,她们说,有一点是肯定的,你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我不该说死人的坏话,一个妹妹说,不过讲事实不是说人坏话。安妮·朱莉亚实在不是个会持家过日子的女人。

她从一开始就不想呆在这儿,另一个妹妹说。

她想呆在哪儿?我问。

呆在家里。她说。

哼,这不是理由,头一个妹妹又说。她的名字叫嘉莉,另一个叫凯特。女人结了婚就得把家里收拾得像个样子,把一家大小打扮得干干净净的。唉,以前冬天要是上这儿来的话,这些个孩子,不是伤风就是得了流感,再不然就是肺炎,他们肚子里长虫子,他们受寒、发烧,经常如此。他们饿肚子。他们的头发从来没人给梳。他们脏得都没法叫人碰。

我还是抱他们的,凯特说。

还有做饭。她不想做饭。她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厨房。

她从来没见过他的厨房。

真是丢人现眼,嘉莉说。

他才真是丢人现眼,凯特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嘉莉说。

我的意思是,他把她领了来,把她丢在这儿,就去追莎格·艾弗里了。这就是我要说的。她没人聊天,没人可以去拜访。他一走就是好些日子。接着她就有娃娃了。而她年纪轻轻又挺漂亮的。

说不上漂亮,嘉莉说着照照镜子。就是那一头头发好看一些。她太黑了。

哼,哥哥一定喜欢长得黑的女人。莎格·艾弗里黑得跟我的皮鞋的颜色差不多。

莎格·艾弗里,莎格·艾弗里,嘉莉说。我都腻味她了。有人说她到处唱歌。哼,她有什么可唱的。说她穿的裙子把大腿都露了出来,戴的头巾上都是一串串小珠子和流苏,挂着垂着就像商店橱窗的摆设。

我竖起耳朵听她们谈莎格·艾弗里。我觉得我也很想谈谈她的事儿。可她们不说了。

我对她也挺腻味了,凯特吁了一口气说。你对西丽亚的评论很对。家管得好,孩子带得好,饭做得好。哥哥再怎么想办法也找不到更好的了。

我想起他当初是怎么想办法的。

(陶洁 译)

注释:

英语中哥伦布(Columbus)与黄瓜(cucumber)发音相似。

英语中Olivia的第一个音节跟“老(old)”的发音相近。

英语中“好客”(hospitality)的第一个音节跟“马”(horse)的发音相近。

【赏析】

著名当代美国黑人女作家沃克的长篇书信体小说《紫色》已成为西方女性文学经典。小说在1982年刚一出版立即成为畅销书,并在发表后的第二年囊括代表美国文学最高荣誉的三大文学奖: 普利策文学奖、美国国家图书奖、全国书评家协会奖。

全书用书信体形式写成,大多是主人公西丽亚写给上帝的信,共92封。

作者本人是一个女权主义者。她一向认为美国黑人妇女深受种族主义与男性至上主义的双重压迫,首要任务是把妇女从男性压迫的桎梏中解放出来,赋予她们独立人格。沃克说过:“因为我是黑人,我是女人,因为我在贫困中长大,因为我是南方人……我对世界的看法跟许多人对世界的看法很不一样。我对社会只可能有非常激进的观点……我对事物的看法可以帮助人们明白哪些东西需要改变……由于我在南方长大,我对不公正有十分敏锐的感受——非常迅速的反应。”由此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紫色》会讲述一个催人泪下却又让人鼓起反叛勇气的故事: 西丽亚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14岁小女孩,然而遭受着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她惨遭继父(她还不知道,以为是亲生父亲)蹂躏而怀孕,可是不但得不到母亲的安慰,反而遭到同样处于弱势地位的母亲的咒骂。除此之外,她还要忍受继父的侮辱和毒打。对这些非人的待遇,西丽亚只是默默地承受,把自己的痛苦和不幸在信中告诉那冷漠的上帝,来寻求精神上的寄托。与继父生下的一男一女也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送给别人。在母亲死后,西丽亚被继父像转手一头牲口一样转给了一个并不爱她的、有四个孩子的鳏夫。虽然她把家收拾得井井有条,对孩子们也很慈爱,但丈夫“某某先生”对她动辄打骂,使她根本无法体会到作为妻子的幸福。妹妹耐蒂由于不堪忍受继父的纠缠也逃到西丽亚处,又因拒绝某某先生的骚扰而被驱逐,最后和黑人传教士去了非洲。另外一个女人——某某先生的情人——莎格的出现改变了西丽亚的命运。在莎格的影响下,她的自我意识开始觉醒,某某先生也不再像往常那样经常揍她。后来当西丽亚得知她最爱的妹妹给她的信件被某某先生藏了起来之后,她竟然想采取极端的行动,拿了一把剃刀想杀死某某先生。西丽亚已经从一个温顺、认命的小妇人转变成了一个具有反抗意识的新女性,后来还离开丈夫走出家庭,靠做衬裤独立谋生。在小说的结尾,西丽亚在事业获得成功的时候,体面地回到了老家,又见到了某某先生,以前从没正眼看过西丽亚的他甚至开车送西丽亚回家。西丽亚和妹妹及孩子也最终团聚,从此过上了幸福快乐的日子。

作品的成功之处不仅在于故事动人、手法新颖,而且在于作品提出了20世纪80年代美国社会的尖锐复杂的社会问题,如性别压迫、种族压迫、同性恋、家庭暴力、宗教问题等,具有较强的政治意义。同时,作品没有停留在问题的表面,它还竭力挖掘出问题背后深刻的历史和现实根源、夫权和父权的野蛮统治,反映出了黑人男性的劣根性以及白人对黑人的历史性歧视、黑人女性的自我迷失。

作品反映了20世纪三四十年代美国南方黑人妇女在家庭和社会中的低下地位,但又超越了性别、种族的界限,对人类普遍的生存状态和精神追求进行深层次的探索和挖掘。主人公西丽亚的成长转变过程被安排在美国黑人民权运动和女权运动的背景下,显示出了在这些运动发展过程中被忽略的社会问题,即对黑人妇女生存状态的关注,从而反映出这些运动的局限性,具有较深的政治意义。

作品与传统的黑人抗议小说不同,作者在作品中宣扬博爱精神:西丽亚不仅不忌妒情敌莎格,反而真心爱她;莎格也投桃报李,真心爱西丽亚,不嫌她长得丑,教导她性知识和独立生活能力,终于使她获得新生。西丽亚也宽恕虐待过她的丈夫,而她丈夫最后也开始尊重她独立的人格。这也可以理解为作者对解决种族矛盾和性别歧视这一社会问题的美好愿望。

在艺术手法上,作品通过对小说人物使用的方言、黑人音乐与宗教的叙述等自然地表现了黑人独特的文化特征。同时,《紫色》全书由92封信组成,其中70封为女主人公西丽亚所写(55封写给上帝,15封写给妹妹耐蒂),其余22封是耐蒂写给姐姐西丽亚的。女主人公内心受到压抑写信给上帝倾吐心声的书信体形式,使小说实际成为一部心理小说。

书信体作为一种小说体裁,在沃克之前就已经有作家进行过尝试。在沃克这里,书信体不仅仅是表达心声的载体,更有一些细节与人物的塑造结合起来。西丽亚自我意识的获得就可以从信件的发信人地址的改变看出来。在给上帝的信中,没有发件人的地址,这暗示着不可能收到上帝的回信,给上帝写信只是一次次空对空的交流。而在第60封信的结尾,西丽亚写上了她的发信地址:“田纳西州孟菲斯甜甜·艾弗里大道大众裤子非有限公司”,同是在这封信的结尾,西丽亚第一次签上了自己的姓名,表明她已具有独立的自我意识。

值得注意的是,《紫色》中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发信的日期。如果说给上帝写信是因为无法收到回信而没有写明时间的话,那么两姐妹的通信也没有注明时间则只能解释为是作家的一种创作技巧。在小说中,作家故意淡化时间概念。

《紫色》通过收信人姓名的改变、收信人地址的省略、发信人地址及签名的从无到有、发信时间的空白等,将女主人公西丽亚思想的转变轨迹清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作者曾在致《紫色》中文译者杨仁敬教授的信中谈到对本书中的两个问题的解释: 一是关于书名,书中西丽亚曾对莎格说:“如果你踏着紫颜色走在田野里而对它视而不见,上帝准会大发脾气。”换句话说,宇宙的造物主创造了这么多美丽而神秘的景物,如果我们不屑一顾,造物主便会生气。二是书中某某先生没有姓,既是由于西丽亚在信中隐去了他的身份,也是由于他根本没有替别人做过好事。只有为别人做过好事的人才有权得到自己的名字。

小说体现了作家打破传统的性别权利话语、政治秩序,从而建立和谐平等的新社会的要求。小说不仅引起越来越多的美国人反省性别和种族歧视问题,也为处在双重歧视中的黑人女性点亮了追求幸福道路的明灯。

(宋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