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家物语·佚名》原文|读后感|赏析

【作品提要】

平忠盛是平家第一代凭借赫赫战功而登上朝堂的武士,其子平清盛因战功迁至太政大臣而逐渐掌握朝政大权,平家一门几乎掌控了整个朝政。随着平家与天皇权力争斗的激烈化,另一大武士集团源氏集团起兵征讨平家。经过几次大型的战役,源氏终于打败了平家,平忠盛的六代玄孙被处死,平家彻底覆灭。

【作品选录】

平家的武士越中次郎兵卫盛嗣听到这个消息,要追上去把圣驾劫回。几次想要动手,由于人们劝阻才停下来。

小松三位中将维盛,平素就已料到会有和妻子儿女诀别的一天,可是事到临头,心里还是不免悲伤。他的夫人是故中御门新大纳言成亲卿的女儿,生得脸似桃花初绽露,眼因红粉百媚生,发似临风嫩柳,益觉袅娜多姿,真是举世无双的美人。膝前生有一个公子,名叫六代,行年十岁;还有一个八岁的小姐。他们都想跟父亲同去,于是中将对夫人说:“正如我平时对你说的,我要同大家出奔到西国去。不管到哪里,都是大家一路同行,但因路上有敌人埋伏着,很难平安通过。万一听到我遇害的消息,你千万不要出家,可以另外找人婚配,这样既可使你免于遭难,也可把孩子们抚养成人。世上总还会有钟情的人。”这样百般地安慰,可夫人却什么也不回答,只是用衣裳蒙着头哭泣。到了要出门的时候,她拽住丈夫的袖子说道:“在京城里既没父亲,也没母亲,被你撇下之后,我是决不再同别人婚配的。可你竟说出让我再嫁的话,多可恨呀!因为有前世的姻缘,才承蒙你的雅爱,怎能设想还有另外的姻缘呢?我们曾定下誓约,任凭天涯海角永不分离,同作一块原野上的露珠,同作一处海底下的藻屑。如今你说的话,不是把这些夜半醒来的私语都当作谎言了吗!如果只我一个人,被你撇下之后,也还可以含辛茹苦地留在京城里,可是这两个年幼的儿女,给谁去照料,该怎么办呢?就这样留下来,多么痛心呀。”这些话又是埋怨,又是依恋。中将回答道:“的确是呀,当时你十三我十五,少年结发,伉俪情深,烈火我们可一同跳入,龙潭我们可携手沉沦,生不同时,但愿死无先后。可是,现在这样悲伤地奔赴战场,倘若带了你们同去,那正是前途渺茫,境遇可悲,实在不堪设想呀。而且这次毫无准备,将来在什么地方能够安心住下,再来迎接吧。”说罢便狠了狠心,站起身来,走到中门廊下,穿上铠甲,牵过马来。当他正要骑上去的时候,那男女公子都跑了过来,拉住父亲的铠甲的袖子和护腰软甲说道:“父亲到哪里?我也去。我也去。”各自依恋地哭泣着。三位中将眼见这般儿女情长,心中不胜悲戚。这时,他的兄弟们,新三位中将资盛卿、左中将清经、左少将有盛、丹后侍从忠房、备中守师盛,兄弟五人骑着马径直进入门内,来到庭前勒住马问道:“主上御舆已经走远了,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动身?”大家这样说着,三位中将跨上马刚要出门,却又转过身来,回马靠近居室的板廊,用弓梢挑起帘子来,说道:“各位老弟,请看这里。孩子们依恋不舍,我正百般地劝慰,所以走迟了。”话犹未了,禁不住哭了起来。院子里的兄弟们也都湿了铠衣的袖子。

在武士中间,有叫斋藤五和斋藤六的兄弟俩,哥哥十九,弟弟十七,一左一右上来抓住三位中将的马辔,要求随将军一同远征。三位中将说道:“你们的父亲斋藤别当往北国出征的时候,你们虽说要一同前往,可是他说有自己的打算,便把你们留下了。到了北国他终于战死疆场,到底是很有阅历的人,所以能够这样。如今我把六代小儿留下,正苦没有可以放心托靠的人,你们就勉强给我留下吧。”兄弟二人没有办法,只好掩泪留下来。夫人说道:“相处了这许多年,没想到竟是这样狠心!”说罢便伏身痛哭。公子、小姐、侍女们也都跑出帘外,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起来。这一片哭声冲进维盛的耳里,简直就像西海浪翻、狂风哀号一般。

当平家从京城撤出的时候,六波罗、池殿、小松殿、八条、西八条以下,满门公卿和殿上人的府第共二十余处,以及他们属下人们的住所,连同京白河一带的四五万家住户,全都付之一炬,化为一片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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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曾从信浓出发时,带着两个美女,一个叫阿巴,一个叫山吹。山吹因病留居京城。这位阿巴,肤白发长,容貌出众,而且善用强弓,无论马上或徒步,无不百发百中,神鬼皆愁,算得上一可当千的英雄。她善骑不驯的烈马,在艰险处也能上下自如,打起仗来身披优质铠甲,手持长刀强弓,率先直取对方主将,多次建立战功,几乎没人能和她比肩。因此,在这次交战中很多人或是败走,或是阵亡,而她却残存在最后的七骑之中。

传说木曾经长坂走上了通向丹波大路,又传说沿着龙华山路逃往北国去了。其实,木曾为了探听今井四郎的去向,朝着势田方向奔了过来。今井四郎兼平原以八百余骑在势田防守,现在只剩下五十骑,因担心主将木曾的安危,便卷起战旗,向京城退去。行至大津的打出滨地方,恰和木曾相遇。在相距一町之处,互相辨认出来,两人策马相聚,木曾握着今井的手说道:“义仲原想在六条河原拼了这条性命,只因担心你的去向,便突破重围,跑向这边来了。”“多谢你关怀。兼平也想在势田拼却一死,因为挂念着你,便往这边赶了过来。”木曾说道:“如此看来,我们主从的缘分还没有尽。义仲的军兵被敌人截断,逃散在山林里,也许就藏在这一带,把你卷起的战旗举起来作个集合的标帜吧!”今井便把战旗高高举起。那些从京城败下来的军兵,以及从势田败下来的军兵,约三百余骑,看到今井的战旗便奔集过来。木曾大喜,说道:“有这些勇士,可以作最后一战了。密集在这里的敌军是谁的队伍?”“是甲斐国的一条次郎。”“有多少人马?”“大约六千余骑。”“嗯,是个像样的敌人。反正要拼个一死,就拣个像样的敌人,冲进他们阵里决一死战吧!”说罢,便率先杀了过去。

木曾左马头当日的装束是:红地的锦绸直裰,外穿唐绫密缀的铠甲,头盔顶上打着锹形结,佩着名贵的长刀,拿着缠藤的弓,背后高过头部插着当天交战剩下的几支鹰尾箭,骑着有名的灰褐色烈马,肥壮而又剽悍,佩着金饰的马鞍。他脚踏马镫立起身来,高声通报姓名:“平时听说过木曾冠者吧,今天你们看到的就是左马头兼伊豫守、朝日将军源义仲。那边是甲斐国的一条次郎吗?咱们是棋逢对手!就来和义仲拼个死活,让兵卫佐看看吧!”大喊着飞驰过去。一条次郎向部下吼道:“刚才通名的是位大将军,小伙子们!一个别让跑掉,给我杀呀!”说罢,指挥大军包围上来,个个拼命向前厮杀。木曾所率三百骑在这六千余骑的包围之中,四面八方纵横驰骤,使尽各种招数,杀到后来回头一看,只剩下五十骑了。想往那边杀去,有土肥次郎实平率二千余骑挡住去路;再往这边杀去,也有四五百骑坚守;所向之处,或二三百骑,或百四五十骑,或一百骑,都有优势敌军。经过辗转拼杀,左冲右突,到了最后只剩主从五骑了。在这五骑中,这位阿巴仍然健在。木曾说道:“你是女流之辈,不管哪里,快逃出去吧。我是决心拼个一死的。你假若落在敌人手里,就是自尽身亡,也会让人议论我木曾在临终一战还带着女人,那是不好的。”可是阿巴仍不想脱身,经再三劝说,她心想:“快来个强敌吧,让我作最后一战给你看看。”便勒马待机。这时武藏国有名的大力士御田八郎师重率三十骑闯来。阿巴杀上前去,与御田八郎并马交锋,猛然间将他擒过马来,按在鞍前,使他动弹不得,立即割下首级抛在荒野。然后她尽弃铠甲等物,朝东国逃去。其余的人,手塚太郎战死,手塚别当落荒而逃。

现在只剩下今井四郎和木曾公主从二骑了。木曾说:“这铠甲平素并不觉得怎样,今天咋这么沉重!”今井四郎说道:“您身体也没疲乏,战马也没困顿,为什么这一件铠甲就觉得沉重呢?恐怕是因为部下丧尽,有些气馁了!我兼平即使剩下一个人,也会让他们如临大敌,现在还有七八支箭,还足可以抵挡一阵。那边看到的就是粟津松林,您就在那松林里自尽吧。”边说边策马前进,忽见又有无名的军兵大约五十骑迎面赶来。今井说道:“您快进松林里去,让我来抵挡。”木曾却说:“义仲原想在京城战死,逃遁到此就是为了要和你死在一处,与其我们分别战死,不如我们一同和敌人拼死吧。”他们原是两马并头前进,今井听了这话,立即跳下马来,紧靠着木曾的马头说道:“手执弓矢的人,尽管平时负有盛名,倘若最后的时刻不自觉地显露出软弱来,那将是永难磨灭的瑕疵。您身体已经疲乏,又没人来接应,如果敌军把我们隔开,被那些无名之辈打败,死在他们手里,日后说起来,全日本赫赫有名的木曾公最后死在无名鼠辈手里,未免是千古遗恨。赶快进松林里去吧!”木曾说:“好吧,”便驰往粟津松林去了。

今井四郎单人匹马闯入五十来骑的敌军中去,脚踩马镫立起身来,高声通名:“你们平日也总该听说过,今天让你们见识见识。俺就是木曾公养父的儿子今井四郎兼平,行年三十三岁。提起本人,赖朝公也是知道的。现在兼平跟你们见仗,让赖朝公也看一看。”说罢便把剩下的八支箭狠狠地连发出去,敌军之中当即有八人落马,也不知是死是活。随后便拔出腰刀,东突西冲,骤马砍杀,没一人敢上前迎战。敌方只是叫喊“放箭”,把他围在核心,箭镞雨点一般射将过来,亏得铠甲坚牢,未能穿透,也没射中缝隙,因而并未受伤。

木曾单人匹马向粟津松林驰去。那时正当正月二十一日黄昏,地面结起了薄冰,辨认不出这是一片深水田,跃马进去,深陷在泥水之中,连马头都给淹没了。任凭他踏着马镫驱赶,挥舞马鞭抽打,那马只是纹丝不动。因为心里挂念着今井四郎,不觉回过头去张望,这时从后面追来的三浦石田次郎为久,正觑着他的面部嗖地射出一箭。木曾受了重创,俯下头来,把头盔抵在马头上,石田的两个从卒追至近旁,终于取了木曾的首级,挑在刀尖上,高高举起,大声喊道:“日本全国闻名的木曾公,被石田次郎为久射死啦!”今井四郎正在酣战,听得这个喊声,说道:“事到如今,我还为谁而战呢!请看吧,东国的诸位!这就是日本第一的硬汉自尽的楷模!”说罢,把刀尖插入口里,从马上一头倒栽下来,刺穿咽喉而死。因此,粟津一战没有交锋就收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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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无事地参拜了熊野三山之后,便由滨宫神社泛一叶之扁舟,赴万里之沧海。在遥远的海湾中有一处叫作山成岛。把船驶向那里,上得岸去,维盛便在一棵大树上刻字留念:“祖父太政大臣平朝臣清盛公,法名净海;父内大臣左大将重盛公,法名净莲;其子三位中将维盛,法名净圆,生年二十七岁,寿永三年三月二十八日,于那智海域投水。”刻完再登小舟,向深海处驶去。虽然早就下了决心,如今面临最后关头,心里十分沮丧,不觉悲伤起来。这时是三月二十八日,海上云雾弥漫,更加动人哀愁。虽是平常的春天,但长空暮色,似怨似愁,念及即将永诀,心里不胜惆怅。遥见海湾深处似有渔船消失于浪涛之中,似这般终将没于海底的情景,使维盛不禁想到自己的遭遇。如今恰如苏武看到列队成行啼鸣着飞向北国的归雁,因而想要托书故乡,抒发羁身胡国的忧愤。霎时间顿觉悲伤难禁。“这是怎么啦!不正是俗根难断吗!”翻然想到这里,便面朝西方,双手合十念起佛来。一边心中暗想:“现在我已到了最后时刻,京城中的亲人哪里知道,她们还在等待我的音信。当她们得知我永离人世的消息时,将是如何悲痛呀!”想到这里,便中断了念佛,合十的手也撒开了,向着泷口入道说道:“唉,做人,本不该有妻有子。在世的时候,说不尽的牵挂;去世的时候,又是进入净土的障碍。此时此刻,更加留恋起来。心里藏着这些念头,罪孽够深重了吧?我就此忏悔吧!”泷口入道也觉悲伤,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心软,便强忍眼泪,装出泰然自若的样子说道:“这倒也是人情之常。人无分贵贱,男女之情是由不得自己的。特别是夫妻的情分,有所谓:共枕一夜乃是五百世前结下的缘分。总之,这是前世因缘,非同小可。生者必灭,会者定离,乃是人间常理。人生性命譬如叶尖上的露珠,叶根上的水滴,或迟或早,定当消逝,死别生离,在所难免。想那唐明皇,于七夕之夜在骊山宫与杨贵妃海誓山盟,到头来不过是造成摧心裂肝之痛。汉武帝与李夫人在甘泉殿的生前之恩,也终究是镜花水月。赤松子与梅生难免有终生之恨。即使是等觉、十地那样的菩萨,也必须顺应生死的定数。即使你能享长生之乐,也终究难免归天之叹;即使你能享百岁高龄,也摆脱不了同样的恨海。称为第六欲天的魔王占欲界六天为己有,对生于欲界的芸芸众生,唯恐其解脱生死之界,乃使之或为人妻,或为人夫,以阻挠其归依佛法。但三世诸佛,爱护一切众生犹如己子,欲使其永进极乐净土,乃一再告诫众人,所谓妻子儿女不过是流转于生死永劫的魔障。因此你绝不可柔肠难断,心存动摇。源氏先祖伊豫入道赖义,奉敕诛讨贞任、宗任,十二年来杀人一万六千;山野之兽,江河之鳞,同时丧生者何止几千万。但当其临终之际,顿起归依菩萨之念,而终于实现其往生净土的夙愿。须知出家入道乃是莫大的功德,生前的罪孽可因而消除净尽。佛经有云:即或有人兴建七级宝塔,高达三十三天,其所得功德,不如出家修行一日;即或有人供养一百罗汉达百年千年,其所得功德,不如出家修行一夜。罪孽深重的源赖义,因其信心坚定,卒能往生净土,你罪孽不算深重,得进净土是无疑问的。这熊野三王乃是阿弥陀如来在本地显迹。从无三恶趣之愿,到得三法忍之愿,四十八愿的每一誓愿,无一不是为了度化众生。其中第十八愿‘设我得佛,十方众生,至心信乐,欲生我国,乃至十念,若不生者,不取正觉’。意思是说,如能念佛十遍,一定可以往生净土。只要虔诚信仰,这是毫无疑义的。如能一心专诚,念佛一遍也好,十遍也好,弥陀如来定会从多达六十万亿的恒河之沙,缩变其广大无垠的身躯为一丈六尺的佛身,显现到眼前。同时,还有观音、势至两位菩萨以及无数圣徒,化佛菩萨,围绕百重千重,和着鼓乐歌咏,在极乐界的东门前来迎接。你即使葬身在海底,也会飞升到紫云之上。成佛得脱,颖悟顿开,再回到红尘之上迎接妻子同来净土,正如佛经所说‘还来秽国度人天’,这是毫无疑问的。”泷口入道说罢,便鸣钟念佛。维盛知道这是大彻大悟的绝好时刻,便排除俗念,朝西合十,高声念佛百遍,终于与那“南无”之声同沉海底。兵卫入道和石童丸也同样高念佛号相继投海了。

(周启明、申非译)

【注释】

赤松子与梅生,传说是汉代的仙人。——原注

按佛教说法,欲界有六天。第六欲天为他化自在天,由自在天王管辖。——原注

源赖义任伊豫守时出家,故称伊豫入道。——原注

佛陀有四十八愿,第一愿“无三恶趣”指杜绝地狱道、饿鬼道、畜牲道。最后一愿“得三法忍”指但愿十方菩萨都得三种法忍(音响忍、柔顺忍、无生法忍)。

【赏析】

《平家物语》虽然采用了编年体和纪传体相结合的方式,但它不是对史实的简单记述。作者略带伤感的笔触仿佛是在追忆一个家族的盛衰史。尽管对于平家的霸道不无贬斥,然而作者倾注更多的是同情和无奈,是对于衰败的失望,对于家族不幸的哀叹。开篇“祗园精舍”中所说的“世事本无常”、“盛者必衰”之理即是贯穿小说的主题。全书充满了佛教的佛理教诲、儒家的伦理纲常以及对早期武士精神的赞誉之辞,处处宣扬佛教的“诸行无常,盛者必衰”的无常观,“世道轮回,因果报应”的宿命论,“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的伦理观,以及武士阶层忠诚为主、视死如归的英雄精神。

此篇物语最具特色之处在于传神地刻画了日本早期武士形象。他们一方面骁勇善战,不畏艰险,精忠为主,视死如归;另一方面则在硬朗的外表下也潜伏着丝丝柔情:能善赋,风流多情。对待双方的武士,作者有着恒定的价值评判标准:凡是能够体现上述武士精神的就予以嘉奖,对于那些胆小懦弱、贪生怕死之辈,无论其属于哪一方,均予以讥刺和贬责。

上文所选的第一部分“维盛出奔”集中表现了武士们柔情的一面。作者描述了平家三位中将维盛随家族出奔时与家人生离死别的凄惨场景,它与小说后面章节描写出奔的平忠度为了留下自己创作的和歌而特意返回京城求人收录的情景,共同展示了平家武士的柔情与风雅的一面。这里,沙场征战的恢宏气魄、义薄云天的英雄气概让位于更为动人心弦的人性真情,有如电影画面般的局部特写,赋予了武士们更为真切的立体形象:在个人家庭与家族责任之间的艰难抉择,面对生死战争却依然保持吟诗作赋的优雅风度。维盛与妻儿的离别涕泣,妻子哀怨而悲伤,儿女则天真可悯,维盛陷于爱情与家族责任的两难之中,既相信“烈火我们可一同跳入,龙潭我们可携手沉沦,生不同时,但愿死无先后”的理想爱情,又坚守武士应该战死疆场,马革裹尸的信念。虽然在心理描写上还略显粗疏,但其对白还是展示出了一位将军武士的英雄豪迈与儿女情长,也令读者同情而伤感,很好地体现了小说的主题:世事无常,盛衰有时。

如果说选文的前两部分集中于描绘武士情感方面的话,那么第三部分“木曾之死”则是全书刻画武士勇武精神最为精彩的篇章之一,也典型地体现了小说战争场面描写的特色。主将木曾、其侍从今井四郎兼平和美女战士阿巴,面对超过自己数十倍的敌人,面无惧色,临危不乱,宁可战死沙场而不屈降,气节可嘉。在我们的印象里,武士就意味着兵戎相见、刀光剑影,这是个略带灰色的世界,而小说为我们塑造了一位善战的女勇士——阿巴,她的出现是一抹亮色。尽管她出场的时间很短,但这位尽显了武士本色的女武士还是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即使是在木曾的要求下杀出重围,也要在最后一搏中击杀强大的对手,不让自己留有任何遗憾。在这一场武士之战中,真正的主角是今井四郎,而不是木曾。相对于木曾只求战死的莽撞,今井四郎则显示了一名武士的全部优秀品质:为主人出谋划策,劝其自尽而不为无名宵小所杀,以保其声名;面对厮杀,勇武异常,酣战不止;得知木曾被杀后自尽尽忠,忠义两全。可以说,今井四郎集中体现了作者所欣赏的新兴武士的高贵品质,因而他比木曾更能体现作者的价值观,给人的印象更为深刻。所选这段也集中表现了小说战争场面描写的特色:焦点不是场面的壮观或残酷,而是主体——武士阶层的智勇对比。没有过多的战前谋划的铺叙,也没有展示集体作战的力量,而是把战场视为单个武士表演的舞台,将武士们的忠、义、智、勇演绎给我们看。因而,与其说小说写的是战争,还不如说它写的是人。

武士是全书描写的重中之重,但作者不是简单赞美武士精神,而是要表达他的主题思想:诸行无常。于是佛法思想作为作品的另一大特色贯穿于全卷。大到一个家族的兴盛和衰亡(如平家的崛起就是因为平清盛受到熊野权现庇护的缘故),小到细微的生活细节(例如第三卷的中宫安产),无不强调了神佛的作用:或是保佑,或是遗弃。所选的第四部分就仿佛是一篇佛教讲词:充满了对于生死的思考,人生苦乐、欲望的厌弃。这一切都是在历经世事变迁之后对佛法的体悟。尽管也有关于“往生净土”的宣讲,但更多的是对于人生世事的思索,是在寻求彻底的解脱,而不受佛教宗派教义的禁锢。所谓的大彻大悟,其实不是泷口入道一番宣讲的结果,而是看透世俗尘世之后的理性选择,维盛经历了家族的兴盛与繁荣,也遭受了家族覆灭、妻离子散的悲惨,因而其投海自尽也在情理之中了。泷口入道的讲经充满了对于人世欲望的批判:生死是一个定数,享乐也终究要归天,妻儿不过是魔障。只有一心出家入道,才是莫大的功德,才可以消灭前生的罪孽。这些否定也表明了作者的立场:正因为盛衰无常,所以任何执著于今世的行为都是一种虚无。像这样一种既有讲道,又紧扣情节发展的章节串联起了整部小说。

在日本,《平家物语》被文学史家誉为“描绘时代本质的伟大民族画卷”,它不但是战记物语的顶峰之作,同时也是物语文学从日本古代文学走向近古文学的代表作品之一,是日本镰仓时代的文学名著。即使到现代,它所拥有的读者甚至多于为中国读者耳熟能详的《源氏物语》。作为战记物语的代表作,它一扫平安时代文学的纤弱的文风,将文学从描绘温文尔雅的贵族转变为讴歌时代的英雄——武士阶层,文风也变得雄劲豪迈。不仅如此,它还引发了其后的谣曲和各种文艺形式的出现和发展,后世的许多小说、戏剧都以该书作为题材,如芥川龙之介的《袈裟与盛远》、吉川英治的《新平家物语》等等。因而,作为一部日本文学史的名著,即使有一些不足之处,《平家物语》的历史影响力仍然是巨大的,也值得今天的读者重温其魅力。

(陈文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