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线·哈里托诺夫》原文|读后感|赏析

【作品提要】

师范学院讲师利扎温20世纪70年代为了写副博士论文,到州档案馆收集资料,在迷宫般的档案馆里迷了路。他闯进一间堆放杂物的屋子,意外发现了一只小箱子。里面堆满了花花绿绿的糖纸,上面用不同的笔、不同颜色的墨水书写着文字,字迹有的工整,有的潦草,内容五花八门。有的像未完成的创作提纲,如“关于语言,或新世纪的开始”、“失乐园或上帝的花招”等,有的像是园艺观察记录,有的是在总标题(如“时间”)下对各种现象的哲理思索,都是个名叫米拉舍维奇的人写的。

利扎温花了大量时间和精力对这些糖纸进行分类整理,但收效甚微。一日,他在火车站救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女人卓娅,让她住在远房亲戚的屋里,却被别人误会。不久,卓娅突然消失,没留下一张字条。利扎温失魂落魄,为了不去想她,便重新开始破译糖纸的艰苦工作。他对现实生活逐渐感到失望。一个叫柳霞的女人常来看他,利扎温决定与她结婚,但却不知他和柳霞之间有没有真正的爱情。

【作品选录】

二 命运线,或米拉舍维奇的小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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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梅翁·康德拉季耶夫,正如您在一个地方非常精彩地说过的那样: 我们作家不该对能让人觉得好像暗中安排和过分意味深长的巧合感到不好意思。我们会立刻为自己辩白,这样的巧合在生活中实际上比比皆是,司空见惯。而且,我们并非对什么都注意,它们对我们毫无意义,然而,在文学作品中构思和意图却是显而易见的。但是,要知道当我们把思路转到所经历过的事情上时,我们能够在命运的错综复杂中发现某种图案,仿佛一切被装饰在鲜活和了无生气的大自然中,迫使我们思考: 被我们所接受的某个亘古以来共同点上有关涵义和美的概念,是否彼此一致?这个图案是否当真存在,那是另一个问题。一些人回答道:“对谁都这样。”也许,这种巧合奖励的,是使我们能在世界的喧闹中抓住朝你喊叫的声音,甚至连你本人都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在爱情上富有天才,唯一的一句话甚或一个动作,便能产生无法解释的反应;但是如果它并未出现,那就是说,这句话没有被猜中和失去爱情,在空气中化为乌有。为了获得同命运的联系,也许应该相信命运。如果一辆电车从你眼前驶过,你得留意: 你是否被有意塞到了下一辆车底下;如果心灵在必要时刻显得灵敏而又紧张,那就很好。不过,在任何一辆电车上能这样当然好,只是我们总是没有足够力量成为一个灵敏的人。这时我们只能带着冷静的微笑承认,我们一般只是在事后才梦见涵义和图案,连贯的生活情节只是怯懦的人的一种狡猾手段,事实上只有一堆片断,而且你在唯一的瞬间没记在心上的那个女人,等候的并不是你——这是为什么?其实,寻觅涵义、原因和过失,顺着改变你生活的荒谬与巧合的小链返回,这是否值得?也许那时你错误地钻进的,已经不是那扇门,而是碰见一只由文学梦凝聚成的小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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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怎么在这些坍塌的东西中间发现自己的小箱子的?现在甚至都记不起来他是怎么把它拽到那边的。一开始他自己甚至并不明白,是他发现了这只胜家牌缝纫机盒子,只是觉得装得鼓鼓的,发现了这些仿佛在梦里、在记忆力不强的婴儿期甚或在出生前就曾见过的因发霉而长铜绿的钉子和黄铜包角——是对从未见过的东西虚幻的回忆。箱子上没有锁,木把手掉了一半,侧板仿佛被黑颜色弄脏——是烧焦的。箱盖下溢出天晓得保存了多少年的气味: 点灯用的煤油的气味,焦糊味,臭虫味,疾病味,腐烂味,已经腐烂的干草味——这些全是无意中落在里面得以保存下来的空气样品,是岁月流逝的叹息,或许也是那个最后一次伏在箱子上,紧紧把它关上的人留下的部分气息……仿佛预先作好准备,把它们逮住放入试管,以便日后弄清它们能向心灵诉说许多事的各种成分……难道以后这可以补充想象力?——清醒的头脑需要推测,小箱子可能已经被打开过,打开它想必是想决定箱子里这些东西的命运。但是,这时也许清醒的头脑并不管用,或是气味的残余仍然保持着,正如灰蛛网的一层薄膜仍然挂在角落里那样,里面有两只蜘蛛那轻飘飘的干尸——它们是失去原有价值的珍宝那彻底忠实的卫士。一些包糖纸的底面朝上翻着,上面的字迹使利扎温的心战栗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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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转入一堆糖纸,与安东·安德列耶维奇一起来翻寻一番——哪怕是草草的;有什么法子,舍此无法进一步了解。宽窄不等和剪切机造成的非肉眼可辨别的毛刺证明,有时糖纸是用手工切的,或是把大尺寸的长条折弯撕开的,比如《向导》一段时间就用这样的纸印刷。这就证实为了某些目的米拉舍维奇本人更喜欢小糖果纸,而不是迫不得已才利用它们的。写满字的糖果纸有时密密麻麻,字体又小,用的是好墨水,显然是在家里舒适环境中写的,有时明显潦草,是在行驶时,或许在颠簸不定的马车上,用化学铅笔蘸上吐沫和相应的字体写的,整个笔记有时由不完整的半个句子(以小写字母开头和没有结束的句号)甚或由唯一的一个难于理解的单词组成。有的是些被弄脏的纸,仿佛从地上捡的,有张纸上粘的干块,毫无疑问是马厩里的粪便,顺便说说,它上面有用不熟悉的笔迹写的难以猜测、不很漂亮的词句:“取自托洛茨基。”不少糖纸被揉得皱皱巴巴,这使人想起一个在十分考究睡觉用的枕头里保存手稿的人。西梅翁·康德拉季耶维奇无疑更喜欢睡得舒适些,但他的一些个人怪事能引起这样的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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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其不意遇到的思想,夏日捕捉到的印象……不,不是捕捉到的——是手指中留下的一根羽毛,其实是根绒毛。在条理清楚时,能由它们集成一个枕头甚或一条绒毛褥子——羽毛挨着羽毛,最上等的羽绒褥子。”

“可以把羽毛积起来,凑成一个标本,完全同活的一样。”——同样的思想在别的糖纸上采用不同的说法。“不,生命在它身上将不复存在。”

这有如关于一种体裁的哲理思考,听起来已经相当熟悉——是一种使瞬间停住并扩大的短小片断的体裁。西梅翁·康德拉季耶维奇以自己对放大镜的酷爱,显然精于此道。在糖纸中我们既能遇到在灼热的花萼里的花柱和雄蕊里细腻的花粉,也能遇见勺子碰撞玻璃杯的响声和糖果纸的沙沙声——外省人喝茶消遣的欢愉;炉子呼呼作响,灯芯在灯碗里颤动,火苗映在玻璃窗上,转到外部空间,仿佛希望温暖它的远方。一切都获得了重大意义,一切都得到了扩充,一口滚烫的液体,街上的脚步声,家里的洗濯,盆里的一片泡沫,还有更细小的: 泡沫的薄膜。一些思想碎片也以此为题,比如:“甚至不是话语,而是喊声,是感叹词,是语言的尝试。后来门徒们编成了福音书。”或是:“你可以接受一切,包容一切: 天空,草茵,花坛和光芒四射的阳光……”——接着是可以省略的整个提纲,但这是否论及了一个同样的问题: 糖纸体裁的可能性?

但是作为一种有理性的体裁。远非所有糖纸是可以诠释的,可以全部受某种诠释束缚的。这里多多少少是一种记事簿的方式,是经常不断、各种各样日常工作的纪实,是文学反映的成果,当你为了需要或是备用而抓住顺便出现的各种细故琐事的时候。有时,利扎温逼真地想象这位图书馆管理员如何戴着夹鼻眼镜,穿着托尔斯泰式男短衫,系着代替领带的细带,从鼓起的胸前衣兜里掏出塞满糖纸的小盒(或是假设是个烟盒),抽出一张,从报纸上作摘录;想象他怎样穿着靴子,戴着白色便帽,摘下化学铅笔上的铁皮笔帽,在道上停下,靠在板墙旁抄写诗歌,或是在墓地抄写碑铭:“昔日上帝的奴仆、如今上帝的自由公民尼基塔·福金安眠于此。”想象他如何在市场上、集会上和行驶途中沉思默想;忘了从汗津津的前额上赶走苍蝇,在纸上记录下一闪而过的想法、细节、词儿——“生活中每天不断的碎料……”随后拿这些糖纸怎么办?回到家,扔进小箱子里?或者不知怎样利用上?或是作为谢梅卡提到的那本书的素材?

在另一些糖纸上显然可以见到一些鲜为人知而有时又相当熟悉的情节的草稿——更准确的细节,情节的转折,人物的对白。再次出现难忘的水洼的幻象。“木筏漂浮到跟前,我们登上木筏,舵手等着我们。小心,我说,别踩空了。”米拉舍维奇好像在斟酌续篇和很早以前创作的短篇的庄重结尾,有返回故里和实现了的会面:“哦,我说,我们再喝点茶?”——有这样的句子。顺便说说,我们又一次忘了提一下记载有加夫里拉·普林西普刺杀事件和一个小天使模样的小男孩的小纸(不是糖纸): 原来,类似的小孩已经好几次在糖纸上出现过,有时在花丛和草地上嬉戏,有时穿着莱温松式灰色儿童短上衣,也就是斯托尔别涅兹市自由寄宿学校的制服,孩童的嘴里流出好奇和忘我的口水。米拉舍维奇是否想发展含糊不清的情节?不好说。正如无法搞明白糖纸中的第一人称指的是谁那样。有些句子表达的感觉,不知是孩子的,还是只是一个小个子男人的,有人穿着鞋后跟藏在鞋里面的轻便靴,高高的帽子使他显得差不多与别人一般高,有人踮起脚伸手想往下拉门把手——好不容易才替自己打开门。“黄昏时分,很多人的膝盖,不熟悉的气味,加香料的蜜糖饼干挪近到赤露的手中,舌尖上一层糖皮的甜味,欢乐经过门孔从半明半暗的屋子中重新来到沸腾的世界。”这是什么?自然是儿时的感觉,未被理解的幸福的瞬间: 小孩从街上走进屋子,有人给他吃蜜糖饼干,不知是谁,他不必知道,认识不会使他把这种惊奇充分表现出来。但这个孩子是谁?是西梅翁·康德拉季耶夫本人?抑或这只是“可携带的眼睛”的又一次阅历?可以推测非婚生的孩子有着一个孤儿的、并不十分幸福的童年——他是否因此比有条理的经历更喜欢毫无联系的瞬间?——在这样一种被定格的质中,这些瞬间更能赋予所希冀的感受。此外,糖纸展示了这位哲学家对时代所持的奇特但始终如一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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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能够哪怕想象出笔记的前后时间顺序,那么很可能它们自己就会形成一幅流动的图景,我们在它的发展中,能感受到生活的某种完整性。但是,甚至在货物登记簿上所作的令人费解的园艺学记录,虽然也记下了月份和日期,却忽略了年代——更不用说那些小纸片了。记这种日记的方法,其本身就表现出他在艺术创作上前后不连贯的实际情况,说明他不是个地道的自然科学家。关于日期,有些地方只能间接地判断,比如根据糖纸反面所印的东西来判断。像“醒酒用”的硬糖上印的“打倒狂饮纵酒之徒”,就能确定笔记的日期不早于新经济政策时期。还能遇到另一种间接的指示。比如,拿不知摘自何处的一首诗的开头来说:“已经过去第九个年头/我们获得所有自由后”(在硬糖的背面有“周年纪念”字样)很清楚,这是1926年。咳,这算什么?不,在对日期的这种不经意中有自己的体系: 一些笔记甚至可以在共同的标题下分门别类。

关于时间

时间的长短是由填满它的生命物质创造的。对心灵和记忆来说,永恒与瞬间是难以区分的,一切都同时存在于永恒之中。

倘若我们头脑的构造并不只是可能的,而有号码的数的序列是相对的,怎么办?

我伸出手——这什么时候有过?瞧,你的手掌搭在我的上面。在运动的开始和结束之间,还装得进什么?

我们的整个一生——是一年四季,是孩童的旋转木马。

七个旧卢布如今算是一大笔钱。那么请把上帝的七天按科学计算换算一下。

顺便说说,最后一条札记对日期的计算是间接的,虽说近似。还可以归入这样的札记:“当你借五百卢布,而一周后被迫归还一千时,这就是时间。”此外,这段札记还表现出米拉舍维奇特有的与世隔绝的感觉,革命更加深了这一感觉。再挑选一些类似的糖纸,在那里时间是按体验描述的:“当远处的村庄里一瓶酒卖五十戈比,而附近村子里卖得便宜时,这就是难以置信的时间。”“当新作没有完成,而对旧作的感受、修修补补和重新理解还在进行时,这就是时间。”或是这样的一段:“这是各各他重新开始缝钱袋的一年。”一个没有继续的平淡的开头;应该找到它的位置——就是说把它理解成这样的形象,比如:“时间面前的犯罪现场。”或者更简短些:“时间的火花。”(顺便说说——这是关于糖纸本身吗?值得好好考虑一下)在一个开列的清单上提到了无指针的钟表——一个假设的短篇中的某件东西。其他句子,可以说使安东·安德列耶维奇有理由进行思考。譬如:“没有结尾,寻求开始毫无意义。”可以把这段札记与另一段相对照:“根据一系列所产生的根据,你将弄清世界的实质,但同样什么也解释不清。”——这里可看到一个人的看法,他拒绝考虑出身、联系、历史和在它们中寻求现在的根源,如同他拒绝思考死亡……但在第一句中可以看到的只是有关没有封面的笔记本的见解,可不是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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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米拉舍维奇的肖像画中间,有些只画眼睛、鼻子、眉毛的素描,并且想把它们一个劲儿地相互靠在一起。不只是这些素描。利扎温甚至给一组糖纸加上了标题: 《半个比喻》。它们都从“好像”开始:“好像你在棋盘上摆好了自己的象棋子,突然发现对方摆的却是跳棋。”“好像他被人像多余的机械零件那样捡回来,用煤油擦拭干净,安在了原处。”瞧,如果乐意,还有:“好像人们试着要把撒了一地的、边缘磕碎的冰块重合起来,重新结为一体。”或是:“好像太阳躲进云彩后面之前轻轻袭来的一阵微风。”或是:“好像一个意外的、还无法解释的世界在婴儿那张开的手指下诞生。”或是:“这好像是乌云中的电荷,但愿别出现闪电。”安东有时觉得好像他知道这指的是什么,并且能找到所缺少的一半,无论如何能把比喻与自己的感觉结合起来。“公众聚会之晚会上的娱乐”——米拉舍维奇仿佛在证实这种可能性——“手上拿着撕开一半的卡片,在跳舞的人群中寻找拿着另一半卡片的人——他恐怕也在寻找,不合时宜地乱钻一气,未能如愿以偿: 有什么办法,看着眼馋,却吃不到嘴。”看来西梅翁·康德拉季耶维奇对类似的娱乐很感兴趣。在他的一篇短篇中,孩子们玩一种熟悉的游戏: 他们每人轮流在折纸上画头、身子、四肢,互相看不见所画的东西,结果出现了笨拙的丑八怪,有时长鸟嘴、毛茸茸的肚子和鱼尾巴,有时却相反,长着鱼头和翅膀,却有着两条穿皮鞋的人腿——意外的怪诞画,充满生活情趣,一个如世界一般古老的习题练习。米拉舍维奇那里许多东西都像那样的怪诞画: 糖纸里突然露出一张长角的脸,有着人的牙齿,花坛里像花一样长出了留声机的喇叭。有时,利扎温觉得好像在这后面有什么把戏,甚至不一定是故意的,有时甚至会使作者本人感到惊奇和不知所措。有一天,当安东·安德列耶维奇排队买色拉油时,想了想这个问题: 队不算很长,就排到拐角前,但不知为何不动,他几次想离开,但每次都可惜已经浪费的时间;对自己烹调手艺的不精付诸一笑,并且继续浪费越来越多的时间;最后才搞清楚色拉油已经不卖了,而且好像根本就没卖过,只是答应拿一些出来卖——定然这一切与“时间面前的犯罪现场”这句联系了起来。好像一条谜语的谜底。恰似为此有过一番考虑。如果这里真的有什么把戏,那就不清楚是同谁和为何会想起要做的。不过兴许,这纯粹出于偶然,不值得在这里寻探更深的联系和怀疑这看来好像是密码。同样也可以挑选切口上毛刺和不均匀处的相吻合,把被打碎的花瓶从碎片中组合起来,这样就有个问题,有过花瓶吗?米拉舍维奇本人没警告过反对仿制标本吗?顺便说说,有关标本和羽毛褥子的笔记也不是立刻自然而然放在一起的——你像利扎温那样试试将它们从一大堆糖纸里挑选出来。他是先把那一大堆糖纸从小箱子里掏出来,慢慢增多,开始多到比自己原来的容器还要大,以致未必再能把它装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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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把任何鼻子安在任何下巴上吗?”有一天安东在一张小纸上记道,而如果把这样的鼻子与这样的下巴连在一起的话,那么这就能确定喉的构造,或许还有食道、牙齿和胃。”顺便说说,他开始随身在口袋里揣着这么些纸片,以备记下顺便闪现的思想和观察。米拉舍维奇的榜样是否对他有所影响(正如在多年的密切交往情况下,自然而然甚至不可避免地出现对风格和句子结构的影响那样)?安东·安德列耶维奇没有对此加以思考,直至发现他在拣阅米拉舍维奇零散笔记之后,所出现的自己这种新方法。

“窗玻璃上的霜花原来同样不完全是随意的。它们按照眼睛所看不见的刻痕的引导,向四处蔓延;而冰晶体的组成规律是数学般精确计算出来的。”

“我们能对另一个人——在时间、空间和条件方面都离我们并不遥远的人——说出些什么呢?不,对生活在我们身边的任何一个人能说出些什么呢?我们所能达到的,只是目力所及的表面和外部事实,我们对它们的解释也仅在自己的能力和禀赋的范围之内。如果我们想要一般地作解释的话。”

“何况,我们是否确实了解自己?当发现我们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为什么要困惑莫解地四处张望?”这记在另一张纸片上,用另一种颜色的笔芯写成,显然写于另一个时间,但与上面那条有着明显的联系,虽说两条札记他从那时起便已经忘了——就同这条一样:

“我们在急流中挣扎,既感觉不到它的物质,也感觉不到方向,而激流它真的有方向吗?”

安东·安德列耶维奇任何地方都不注明日期,但可以担保,他的这些笔记有一些是分月的。不过,为何他并不注重日期呢?也许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他是在这里重复米拉舍维奇——而现在可以确信,他能够多么流畅并接连不断地做笔记,仿佛心想事成似的。在他那里有关这一点找到过一小片纸。

“联系仿佛可以自然而然地建立。你转一圈——似乎生活毕竟具有本身料想不到的统一性和方向性。你年复一年地朝同一个方向转圈,意外搞准确的和增加的是同一个概念,或是同一个困惑。”

(严永兴 译)

注释:

即指1914年6月28日刺杀奥地利皇储斐迪南大公的事件,亦称萨拉热窝事件。

【赏析】

俄罗斯当代作家哈里托诺夫的名作《命运线》写于1981至1985年,原载《各民族友谊》杂志1992年第一、第二期。同年获首届俄语小说布克奖,被评论界誉为“后现代主义的经典之作”。

这部小说之所以受到推崇,主要原因是形式上的碎片性、拼贴性和戏仿性。它在内容上颠覆传统,追求文学存在于道德之外的效果。小说情节曲折离奇,充满荒诞和象征。一只神秘的小箱子里存有一份写在无数糖果纸上的神秘手稿,主人公利扎温在清理、解读这份手稿的过程中,自己的意识在他人的手稿和自己的命运间来回游荡,交织出许多扑朔迷离的故事。将情节掰碎、打乱,密集的细节铺陈中,隐隐约约显现出两个不同时代、不同经历的知识分子的命运线,并且牵连着两个美貌动人的女人及其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作品摆脱现实主义的羁绊,对人的命运作哲理思考。小说双线条的对应结构,意识流的叙述方式,以及对往事和命运的那种略带讽喻又不无超脱的主观态度,体现了苏联解体后俄罗斯文学出现的后现代主义倾向。

作者采用文中文的结构,即在一个文本中对另一个文本进行分析思考,让主人公利扎温对另一个人物米拉舍维奇的作品进行解读。于是,生活在十月革命前后的文学家、哲学家米拉舍维奇就在他的虚构之下应运而生,米拉舍维奇的作品——写在糖纸上的小说——成为作者在文本中分析解读的对象。而小说的叙述主体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在四种声音,即叙述者、作者、利扎温和米拉舍维奇的声音之间切换。这四种声音形成了多元的叙事角度。

许多后现代主义理论家认为,世界存在的原始状态是非连续性的、断裂的,而碎片是最能够表现这一特征的表达手段。哈里托诺夫认为,碎片才是命运的本真形式,碎片之间的不确定性、断裂性、非连续性才能真实地反映出生命的“永恒的瞬间”。“我们一般只是在事后才梦见涵义和图案,连贯的生活情节只是怯懦的人的一种狡猾手段,事实上只有一堆片断”。文本不再是对一种终极意义的追索,而是一个可以无限阐释的网络,它在不断诉诸意义的同时又力图消除意义。“其实,寻觅涵义、原因和过失,顺着改变你生活的荒谬与巧合的小链返回,这是否值得?也许那时你错误地钻进的,已经不是那扇门,而是碰见一只由文学梦凝聚成的小箱子?”

《命运线》这部小说是围绕着记录人生轨迹的碎片——糖纸——而展开的。在米拉舍维奇看来,每一片糖纸都是独立的,糖纸之间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所以他没有为糖纸排序编号,也不记录日期。“倘若能够哪怕想象出笔记的前后时间顺序,那么很可能它们自己就会形成一幅流动的图景,我们在它的发展中,能感受到生活的某种完整性。”但是正因为如此,这种独立的、非完整性的关于人生轨迹的碎片——糖纸——的记录,多年以后在利扎温的意识中又苏醒过来,它的不确定性、非连续性虽然带来理解的难度,却为利扎温提供了多种组合的可能。糖纸小说的作者米拉舍维奇充分认识到碎片的功能:“出其不意遇到的思想,夏日捕捉到的印象……不,不是捕捉到的——是手指中留下的一根羽毛,其实是根绒毛。在条理清楚时,能由它们集成一个枕头甚或一条绒毛褥子——羽毛挨着羽毛,最上等的羽绒褥子。”“可以把羽毛积起来,凑成一个标本完全同活的一样。”——同样的思想在别的糖纸上采用不同的说法。“不,生命在它身上将不复存在。”在利扎温看来,这段话是米拉舍维奇对这种由短小片断构成的文学的感想,这样的片断能够加强瞬间效果,也能组合成不同的文本。

米拉舍维奇在自己的小说中形象地说明了糖纸的不同组合所带来的艺术效果。在他的一个短篇中,孩子们玩一种熟悉的游戏:“他们每人轮流在折纸上画头、身子、四肢,互相看不见所画的东西,结果出现了笨拙的丑八怪,有时长鸟嘴、毛茸茸的肚子和鱼尾巴,有时却相反,长着鱼头和翅膀,却有着两条穿皮鞋的人腿——意外的怪诞画,充满生活情趣的怪诞画,一个如世界一般古老的习题练习。”虽然有时候的组合看起来是那么丑陋和怪异,让人无法接受,但是世界、生命本来就是如此,充满偶然和机遇。也正是这些糖纸使利扎温认识到世界和生命的不可表述性: 人的命运充满了偶然,哪怕一个微小的事物可能都会改变他的一生,就像这些糖纸,一张糖纸的位置发生转换,就会引起其他糖纸顺序的改变一样。从这一意义上讲,利用碎片记录生命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另外,文中“关于时间”的哲学化论述,大大地丰富了作品的哲理内涵,扩大了小说的意义空间。米拉舍维奇通过自己的时间观提出了一种多元化的思维模式。米拉舍维奇认为,“时间的长短是由填满它的生命物质创造的。对心灵和记忆来说,永恒和瞬间是难以区分的,一切都同时存在于永恒之中。”“我们的整个一生——是一年四季,是孩童的旋转木马。”建立了这种时间观之后,米拉舍维奇便生活在没有时间的状态下。对客观时间的蔑视直接导致了他对时间的怀疑乃至对生活和世界的怀疑。“这个滴答作响的、强制我们只朝一个方向行动的装置是什么呢?我们总是屈服于习惯的惰性,甚至都没有试着深究一下: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能不能换个样子?如果我们的思维结构不是唯一可能的,而被编号数字的连续性只是一种假定,那么又怎么样呢?”米拉舍维奇认为,无论是时间的单向流动性,还是数字的连续排列都是—种预设,一种假定,而没有什么绝对的合法性。同样,我们的生活中也存在许多这样的需要质疑其合法性的事物,我们应该避免单一化思维方式——只知道逆来顺受,而应该尝试着从多个角度思考问题。这些使利扎温有理由进行思考“没有结尾,寻求开始毫无意义”。可以把这段札记与另一段相对照:“根据一系列所产生的根据,你将弄清世界的实质,但同样什么也解释不清。”——这里可看到一个人的看法,他拒绝考虑出身、联系、历史和在它们中寻求现在的根源,如同他拒绝思考死亡……利扎温也许并没有意识到,他是在这里重复米拉舍维奇:“联系仿佛可以自然而然地建立。你转一圈——似乎生活毕竟具有本身料想不到的统一性和方向性。你年复一年地朝一个方向转圈,意外搞准确的和增加的是同一个概念,或是同一个困惑。”这种思考打破了生活的完整性和统一性,他们对时间和永恒的质疑,对寻求意义的困惑都体现了现代社会的碎片化状态,暗示了个人在碎片化世界中的命运。

作家在小说中要探究的不只是米拉舍维奇的“命运线”,还有利扎温的“命运线”,甚至是众多俄罗斯知识分子的“命运线”。这部被誉为“后现代主义经典”的作品不仅仅是简单的语言游戏,而且是一部具有深刻内涵的不朽作品。

(刘 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