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鹅岛·法朗士》原文|读后感|赏析

【作品提要】

圣徒玛埃尔虔敬上帝,在天主的召唤下,他乘坐花岗岩石马槽,向布列塔尼沿海的岛民宣讲福音。一天,海上的魔鬼引诱玛埃尔,让他在石马槽上装备桅杆、帆和舵,结果狂风巨浪袭击了石槽,他最后竟漂流到一个岛上。耳聋眼花的老玛埃尔把岛上的居民——企鹅当成了人,向它们传播福音,并用了三天三夜给那些鸟施行洗礼。在经过天国激烈的辩论之后,玛埃尔以天主的名义将企鹅变形为人,因此就有了企鹅国。为了便于继续传播福音,玛埃尔依靠石槽的力量,将企鹅岛搬到了布列塔尼人的海岸,并亲睹了企鹅人文明史的开创与发展。

企鹅人经历了古代、中世纪、文艺复兴、近代和未来等不同的历史阶段。进入工业社会的企鹅国劳资双方产生对抗,无政府主义者发起的动乱制造了一片混乱,频繁的爆炸摧毁了企鹅国的文明。继而,新一轮的文明开始孕育、发展,一切周而复始。

【作品选录】

这一天,圣徒玛埃尔坐在海边的一块石头上,他觉着石头很烫,还以为是太阳把它晒热的,于是向宇宙的创造者表示感谢,其实是魔鬼刚刚在这儿歇过,他不知道。

这位使徒在等候依维恩的修道士,他们负责运一船布匹和毛皮来供给阿尔卡岛的居民们做衣服。

不久以后,他看见一个叫玛奇斯的修道士背着一只箱子上岸来。这个修道士以圣洁闻名,享有很高的声誉。

他走到老人跟前,把箱子放在地上,用袖子的翻边揩着脑门,说:

“哎,我的父亲,您是想让这些企鹅穿上衣服吗?”

“再没有比这更需要的了,我的儿子,”老人回答,“这些企鹅加入亚伯拉罕的家族以后,分担了夏娃受到的诅咒,他们知道自己赤身裸体,而这是他们以前所不知道的。现在是该给他们穿衣服的时候了,因为在他们变形以后留下的那些绒毛已经脱落。”

玛奇斯朝周围的海岸望望,海岸上可以看到企鹅在捕虾,采贻贝,唱歌或者睡觉。他说道:“确实如此,他们都赤身裸体。但是,我的父亲,您不认为还是让他们赤身裸体好吗?为什么要他们穿衣服呢?穿上衣服,服从道德法则以后,他们就会变得无比骄傲,极其虚伪和过分残忍。”

“我的儿子,”老人叹了口气说,“连异教徒都服从的道德法则,难道您把它的效果想得那么坏吗?”

“道德法则,”玛奇斯回答,“迫使是兽类的人过非兽类的生活,这肯定使他们感到不快,但是也使他们感到得意,感到放心。因为他们生性骄傲、怯懦、贪恋享乐,所以他们心甘情愿地接受种种约束,以这些约束为荣,而且把他们现时的安全和未来幸福的希望建立在这些约束的基础上。这就是整个道德的原则……但是我们不要离题太远了。我的同伴们正在把一船布匹和毛皮卸到这个岛上。好好考虑考虑,我的父亲,时间还来得及!让企鹅穿衣服,这是一件后果严重的事。现在,当一个公企鹅想得到一个母企鹅的时候,他明确地知道他想得到的是什么,他的欲望也就因为他对他贪欲的对象有明确的认识而受到了限制。沙滩上这时候就有两三对企鹅在太阳下相爱。您看,有多么简单!谁也不去注意,就连那些在相爱的企鹅看上去好像也不十分热中。但是一旦母企鹅穿上衣服,公企鹅就不会同样明确地知道是什么把他们吸引到她身边去了。他的不明确的欲望会化成各种各样的梦和幻想;总之,我的父亲,他将体验到爱情的滋味和爱情带来的狂烈痛苦的滋味。而母企鹅呢,到那时候,垂下眼睛,抿紧双唇,那副神气就像她们的衣服里面藏着一样什么宝贝似的!……多么可悲啊!

“这个民族只要仍旧处于不开化的贫困状态中,坏处还是可以忍受的;但是只要等上一千年以后,我的父亲,您就会看到您给阿尔卡的女儿们的是怎样一种可怕的武器。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可以让您事先有个概念。我的这只箱子里有几件衣裳。让我们从那些不为公企鹅所注意的母企鹅中间随便挑一只,然后尽我们的力量给她打扮一下。

“瞧,这儿正好有一只朝我们走过来。和别的相比,她长得既不算漂亮,也不算难看;她年纪还轻。谁也不瞧她。她懒洋洋地在悬崖上走着,一只手指伸在鼻孔里,一边还搔着背脊,从背脊向下一直搔到腿弯。我的父亲,您不会不注意到,她肩膀狭窄,乳房下垂,肚子肥胖而且是黄色的,两腿很短。她的膝盖近乎红色,每走一步都要起皱纹,看上去就像每一个大腿关节上都有一个小小的猴子脑袋。她的脚宽阔,筋脉显露,用四个钩形的脚趾攀住岩石,大脚趾如同两条十分狡猾的蛇的脑袋在路上竖着。她全身的肌肉都与这种动作有关;在无遮无盖的情况下,我们看见那些肌肉在活动,这使我们得到的印象是: 她是一部走路的机器,而不是一部交媾的机器,虽然她显而易见地既是前者又是后者,而且她身上还有好些别的结构。好吧,可敬的使徒,您就要看见我怎样来改变她。”

修道士玛奇斯说到这儿,噌噌噌三步跳到那个母企鹅跟前,把她拎起来,往胳膊下面一挟,她的身子弯成两截,头发拖到地上。他把她带回来,扔在圣徒玛埃尔的脚边,这时候她已经吓得魂不附体。

她哭着,求他千万不要伤害她。他从箱子里取出一双凉鞋,吩咐她穿上。

“她的脚束在羊毛带子里,”他向老人解释,“会显得比原来小。两指高的鞋底使一双腿的长度增加,姿态变得优美,而且双腿所支撑的那个重负也就会更加令人赞美了。”

母企鹅一边系着鞋带,一边好奇地朝打开的箱子望了一眼;她看见箱子里满是珠宝服饰,泪痕未干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修道士替她把头发盘在脑后,戴上一顶花冠,又把金镯子套在她的手腕上,让她立直以后,用一长条宽亚麻布缠在她乳房下面的肚子上,他说这么一来,胸部会获得一种前所未有的高傲感,两胁也会为了臀部的荣耀而往里收缩。

他从嘴里一个一个地取出别针,把这条亚麻布别住。

“您还可以缠得紧一点。”母企鹅说。

他就这样既认真而又仔细地把上半身的那些柔软部分裹起来以后,又在整个身体上罩上一件粉红色的长袍,长袍柔和地托出了身体的轮廓。

“下垂的样子好吗?”母企鹅问。

她侧着脸,下巴搁在肩膀上,弯下腰仔细地察看自己的衣服式样。

玛奇斯问她是不是觉着袍子太长了一点,她很有把握地回答说不长,她可以提着。

她立刻用左手在背后提起长下摆,使它斜着紧贴在膝弯以上,很仔细地让脚后跟仅仅露出一点儿,然后扭动臀部,迈着细小的步子走了。

她没有转动她的头。但是从一条小溪旁边经过的时候,她从眼角朝水里望了望自己的影子。

一只偶然和她相遇的公企鹅惊奇地站住,转过身来开始跟在她的后面。她沿着海岸走去,一些打鱼归来的公企鹅走过来打量她,然后跟着她。躺在沙滩上的公企鹅也都站起来,加入了其余那些公企鹅的行列。

她走到哪儿,哪儿都有公企鹅从山间的小路奔下来,从岩洞里冒出来,从海水里浮上来,队伍在不断地扩大。腰圆肩阔、胸口长毛的壮汉,身体灵活的少年,抖动着长着白毛、满是皱纹的粉红色皮肉的或者拖着一双比充当第三条腿的刺柏拐杖还要瘦、还要干的腿的老头,全都气喘吁吁地赶了来,他们发出冲鼻的气味和嘶哑的喘息声。然而她从容不迫地走着,仿佛什么也没有看到。

“我的父亲,”玛奇斯嚷道,“请您好好欣赏一下他们是怎样在走路,一个个全都把鼻子对准这个年轻姑娘的球体中心,因为这个球体中心如今被粉红色的衣服掩盖起来了。球体的许多属性引起几何学家的沉思;当它是肉体的、有生命的时候,它就具有了新的性质。为了让这个几何图形的趣味充分地向公企鹅显示,就不可以让他们的眼睛一清二楚地看到它,而必须使他们被引导到在心里去想象它。此时此刻连我都感到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把我拉向这个母企鹅。难道是因为她的袍子使她的屁股变得重要起来?难道是她的袍子把单纯和华丽结合在一起,使她的屁股具有了综合的、普遍的性质,仅仅让人看到了纯洁的观念,神圣的原则?我说不上来。但是我觉得如果我拥抱她,我就把人类快乐的顶峰掌握在自己手里。可以肯定的是害羞使女人具有了不可战胜的诱惑力。我现在心里是如此烦乱,即使我想掩饰也掩饰不住了。”

他说到这儿,把道袍猛地一撩,朝公企鹅的队伍冲过去,挤开他们,撞倒他们,打翻他们,践踏他们,踩扁他们,最后到了阿尔卡的姑娘跟前,双手搂住把整个民族的眼光和欲望都吸引住的她那个粉红色的球体。一转眼,那个球体由修道士抱着消失在海边的岩洞里。

于是那些公企鹅仿佛觉着太阳突然一下子熄灭了。圣徒玛埃尔终于明白是魔鬼化成修道士玛奇斯来给阿尔卡的姑娘穿衣裳。他肉体上感到苦恼,他的心灵感到悲哀。他迈着缓慢的步子朝他隐居修道的住所走去,一路上他看见许多七八岁的小母企鹅,胸部平坦,大腿干瘪,用各种海藻围在腰上,在沙滩上走来走去,看看是不是有公企鹅跟在她们后面。

圣徒玛埃尔看到最初的衣服穿到阿尔卡的一个姑娘身上,非但对企鹅的贞洁不能有所帮助,反而产生危害,心里感到无限忧愁。但是他仍旧坚持他的计划,把衣服送给这个奇迹造成的岛屿上的居民。他在海滨召集他们,把依维恩的修道士送来的衣服分发给他们。公企鹅得到的是短衫和长裤,母企鹅得到的是长袍。但是这些长袍远没有起到头一件长袍所起的效果。它们没有那么漂亮,式样也粗俗,不雅致,既然所有的女人都穿,也就没有人再去注意了。她们要烧饭,要种地,不久以后那些长袍只剩下了积满污垢的上身部分和肮脏不堪的衬裙。公企鹅把繁重的劳动压在他们的牛马般的妻子身上。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内心的苦恼和热情的勃发。他们的习俗是纯洁的。经常发生的乱伦行为也具有淳朴的特点。如果一个年轻人醉后奸污了他的祖母,到第二天他也不会再想到这件事。

这座岛屿已经完全没有从前的那种粗犷的面貌了。从前它处在浮冰中间,岩石重叠,围成一座圆形剧场,曾经是一大群鸟的栖身之所。它那积雪的山峰已经下降,只剩下一个不高的山丘,从上面可以看见终年大雾笼罩的阿尔摩里克海岸和礁石林立的大海,那些阴森森的礁石就像从深渊里冒出半个身子的怪兽。

它的海岸现在已经变得宽阔,形成了许多很深的凹口。它的形状像一片桑叶。它突然长满了牛羊特别喜爱的含盐分的青草,还有柳树、老无花果树和庄严的橡树。这些情况曾由尊敬者贝德以及其他几位可以信赖的著者所证实。

北部的海岸形成一个很深的海湾,后来变成了最著名的港口之一。东部,沿着翻滚的白浪拍打着的岩岸,是一片冷落而又芳香的荒野,这儿是幽灵海岸,岛上的居民从来不敢闯到这儿来,他们怕躲在岩洞里的蛇,又担心会遇见像青灰色火焰的死人灵魂。在南部,一片片果园和树林围绕着暖和的湾。老玛埃尔在这边的幸运的海岸上用木头建造了一座教堂和一所修道院。在西部,两条小河,克朗热河和苏雷尔河,灌溉着叫达尔和东伯的两片肥沃的盆地。

一个秋天的早晨,真福者玛埃尔在名字叫比洛克的依维恩的修道士陪伴下,到克朗热河谷散步,看见一群群凶相毕露的人抬着石头在路上走过去。同时他听见四面都有喊叫声和呻吟声从河谷升向宁静的天空。

他对比洛克说:

“我很难过地注意到,我的儿子,这个岛上的居民自从变成人以后,他们的所做所为没有以往那么明智了。在他们还是鸟类的时候,他们只是在交尾的季节里才发生争吵。现在他们时时刻刻都在吵架,不分冬夏都在互相寻衅。从前企鹅的集会是那么肃穆庄严,简直跟政治修明的共和国的元老院没有什么两样!

“看,我的儿子比洛克,看苏雷尔河那边。在那凉爽宜人的河谷里正好有十二个公企鹅,他们拿着原该种地用的铲子和鹤嘴镐在殴斗。女的比男的还要残忍,她们用指甲抓破仇人的脸。唉!我的儿子比洛克啊,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互相残杀呢?”

“出于一种合伙精神,我的父亲,还有对未来的预见,”比洛克回答,“因为在本质上人是有远见的,群居性的。这就是他们的性格。人不可能离开占有而想象自己的存在。师傅啊,您看见的那些企鹅,他们在占有土地。”

“他们就不能少使用些暴力来占有吗?”老人问道,“他们一边打,一边还互相责骂、恫吓。我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从声调来判断,他们的话里充满怒气。”

“他们互相指责偷盗和侵占,”比洛克回答,“这就是他们话里的主要意思。”

这时候,圣徒玛埃尔双手合在胸前,深深地叹了口气。

“您没有看见吗?我的儿子,”他高声嚷了起来,“那个疯子用牙齿把摔倒在地上的对手的鼻子咬掉了,还有一个人用一块大石头砸碎了一个女人的头。”

“我看见了,”比洛克回答,“他们在创造法律;他们在创立财产制度;他们在建立文明的原则,社会和国家的基础。”

“用什么办法?”老玛埃尔问道。

“用划定地界的办法。这就是一切政治制度的起源。师傅啊,您的企鹅在行使最庄严的职责。他们的业绩在今后许多世纪里将为法学家们所接受,并且受到法官们的保护和确认。”

比洛克修士说这番话时,有一个身材高大的企鹅,白皮肤,红棕色头发,肩上扛着一段树干,走下河谷。一个被太阳晒黑的、身材矮小的企鹅,正在莴苣地里浇水,身材高大的企鹅走近他,大声喝道:

“你的田是我的!”

这句强有力的话刚说完,他就用他那根大头棒朝矮个子企鹅头上敲下去,矮个子企鹅倒在亲手耕种的土地上死了。

圣徒玛埃尔看到这个场面,浑身哆嗦,泪如泉涌。

他用被厌恶和恐惧堵住的嗓音,朝着天上祷告:

“我的天主,万物的主啊,你曾经接受年轻的亚伯的供物,你曾经诅咒过该隐,主啊!为这个在自己的田地上被人杀死的无辜的企鹅报仇吧,让杀人犯感到你的胳膊的分量吧。难道还有比这次谋杀,比这次抢劫更令人发指的罪行吗?主啊!对你的正义来说,难道还有比这更严重的冒犯吗?”

“请您注意,我的父亲,”比洛克语气温和地说,“您称为谋杀和抢劫的其实就是战争和征服,帝国的神圣基础以及一切道德和一切人类的荣华富贵的源泉。尤其是要请您考虑考虑,您谴责那个身材高大的企鹅,就是攻击财产的起源和它的原则。我可以毫不困难地向您证明这一点。耕种土地是一回事,占有土地是另一回事。这二者不可混为一谈。至于财产,头一个占有者的权利是不确定的,不牢固的。征服的权利却相反,它建立在巩固的基础上。只有它值得尊重,因为只有它使自己受到尊重。财产的唯一的光荣起源就是武力。它诞生于武力,并且靠武力来保护,因此它是神圣的,它仅仅屈服于更大的武力。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说谁占有谁就是贵族,这完全是正确的。那个红棕色头发的高大汉子抢占土地,在打死一个农夫的同时,在这块土地上建立了一个非常高贵的家族。我愿意向他表示祝贺。”

比洛克说完,走近那个身材高大的企鹅,他正拄着大头棒,站在鲜血染红的田垅旁边。

比洛克一躬到地,对他说:

“葛雷多克老爷,严厉可怕的王侯,我来向您,合法权力和世袭财产的创始人,表示敬意。您打死那个卑贱的企鹅,他的头骨埋在您的田地里,将永远证明您的子孙后代占有这块您使之成为贵族封地的土地的神圣权利。愿您的儿子,您的儿子的儿子幸福!他们将是名叫葛雷多克的杜·斯规尔公爵,他们将统治阿尔卡岛。”

接着他转过身来,提高喉咙对老圣玛埃尔说:

“我的父亲,请您为葛雷多克祝福吧。因为一切权力都来自天主。”

玛埃尔站着没有动,他一声不响地抬起眼睛望着天空。他拿不准应该怎样来判断比洛克修道士的理论,因之感到十分痛苦。然而正是这种理论以后到了高度文明时期占了压倒优势。比洛克可以说是企鹅国的民法的创始者。

“我的儿子比洛克,”老玛埃尔说,“我们应该对企鹅人进行一次人口调查,把每个人的名字登记在册子里。”

“再没有比这更迫切需要的了,”比洛克回答,“不这样办,就不能有良好的行政管理。”

使徒在十二个修道士的协助下,立即进行人口普查。

老玛埃尔在普查完毕以后说:

“我们已经把全体居民都登记入册了,我的儿子比洛克,现在应该公平合理地征收一笔税来维持公共开支和修道院的费用。每一个人都应该按照财产多少来缴纳。因此,我的儿子,请您召集阿尔卡的长老,让我们来和他们一起制定税额。”

被召来的长老一共有三十人,他们在木头造的修道院的院子里,那棵高大的埃及无花果树下开会。这是企鹅国的第一次三级会议。四分之三的代表是苏雷尔河和克朗热河两岸的富裕农民。葛雷多克是企鹅人里面的最显贵者,他坐在最高的石头上。

可敬的玛埃尔在他的修道士中间就座,他讲了下面的这番话:

“孩子们,天主按照自己的意愿把财富赐给世人或者取回去。我召集你们开会是为了向人民征税,来维持公共开支和养活修道士。我认为这笔税应该与每人的财产成比例。因此有一百头牛的人应缴纳十头,有十头的人应缴纳一头。”

圣徒说完以后,最富有的企鹅人之一,从克朗热河上的阿尼来的农夫莫利奥站起来说:

“啊,玛埃尔,我的父亲啊,我认为每一个人都来负担公共开支和教会的费用是理所应该的。至于我,我准备为了我的企鹅兄弟们的利益,贡献出我的一切;如果需要的话,甚至连我身上的衬衣都心甘情愿地交出来。本民族的所有长老像我一样,也打算牺牲他们的财产,谁也不能怀疑他们对国家和教会的绝对忠诚。因此我们需要考虑的仅仅是公共利益,应该做符合公共利益的事。符合公共利益的事,我的父亲啊,公共利益所要求我们做的事,并不是要财产多的人多出。否则就会富人不富,穷人更穷了。穷人是靠富人的财产生活的;也正是这个缘故,财产才是神圣的。请您不要去侵犯它,那是损人不利己的行为。取之于富人,您也不会得到多大的益处,因为富人的人数毕竟不多;您反而会耗尽所有的财源,把国家投入贫困之中。如果您不考虑财产多少,向每个居民都要求那么一点儿帮助,您就可以筹集到足够的钱用于公共需要。您也就用不着调查公民们每人占有多少财产;否则他们会感到恼火,把这一类的调查视为莫大的侮辱。同等地、轻微地分担在每一个人的头上,那您就照顾了穷人,因为您给他们留下了富人的财产。况且怎么可能按照财产多少来征税呢?昨天我有两百头牛,今天我有六十头,到明天我也许有一百头。克吕尼克有三头母牛,但是牛很瘦;尼克克吕有两头,但是很肥。克吕尼克和尼克克吕相比,究竟谁富呢?富裕的外表征象是虚假骗人的。每一个人都要吃,都要喝,这却是肯定无疑的。请您按照人们的消费来征税吧。这才是明智,这才是公正。”

莫利奥在长老们的掌声中结束他的发言。

“我请求把这篇演说刻在铜牌上,”比洛克修道士大声说,“它是为子孙后代说的。到了一千五百年以后,企鹅人中的那些最优秀的人物,他们说的也将完全跟这一样。”

长老们又一次鼓掌。这时候葛雷多克手按在剑柄上,发表了以下的简短声明:

“我身为贵族,不纳税;因为纳税是卑贱的事。让贱民们去缴纳吧。”

长老们听了这个声明以后,默不作声地分散走开。

像罗马一样,每隔五年进行一次户口调查。通过调查发现人口在迅速增加。虽然儿童惊人地大量死亡,而饥馑和瘟疫又很准确地每隔一定时期发生一次,把整个村庄整个村庄的人消灭干净,但是数目不断增加的新企鹅人以他们个人的贫困为公共的繁荣昌盛做出了贡献。

(郝运 译)

注释:

尊敬者贝德(672—735): 英国修道士,著名的历史学家。

该隐: 《圣经》故事中人类始祖亚当的儿子。据《创世记》记载,该隐因嫉妒而将其弟亚伯杀死。西方文学常把他作为骨肉相残的比喻。

葛雷多克: 英语great auk,意思是“大海雀”。

斯规尔: 英语skull,意思是“颅骨”。

三级会议: 法国中世纪的等级代表机构叫三级会议,由国王召开,参加者有教士、贵族和市民三个等级的代表,不过是分别开会。

铜牌: 约公元前450年罗马共和国颁布法律,刻于十二块铜牌上,称为《十二铜表法》。其本质在于维护奴隶主贵族的利益。

【赏析】

《企鹅岛》是法国人道主义者、文体学家法朗士的一部寓言小说。全书包括“起源”、“古代”、“中世纪和文艺复兴”、“近代”和“未来”五部分,共八卷,分别由许多相对独立而在某些人物、家族、情节上又有一定连续性的小故事构成,是一部关于企鹅人历史的小说。

小说描写了企鹅在经圣徒玛埃尔以上帝的名义变形成人之后,开始也像人一样开创企鹅人自己的文明,并历经了文明的发展演化,其文明中文学、艺术、宗教、政治、婚姻、社会、财产制度等等无所不包,甚至也像欧洲人类一样经历从中世纪、文艺复兴到宗教改革,从帝制到共和制的发展过程;当然,企鹅人也沾染上了人类原罪中的堕落,他们也贪恋财产、美色,也有偷情、等级分化、强取豪夺、暴力、战争等等,最后,企鹅人文明在爆炸声中走向毁灭,一切从头开始。而此处节选部分描写的正是企鹅人文明开创之初的情形,描写了圣徒玛埃尔让那些赤身裸体的原始企鹅人穿上了衣服,过上了文明人的生活;描写了企鹅人开始为田地的定界而争吵打斗,有了有财产,出现了贵族与农夫;描写了企鹅国的人口调查与税收政策等等。

然而,读者很容易发现,法朗士借企鹅演绎的实际上是以欧洲人为蓝本的人类的历史。法朗士在小说中讲述的许多故事,其实就是影射法兰西有史可查的一些真实的历史事件。比如,企鹅国与鼠海豚国之间的长达百年的争战,影射的正是英法百年战争;企鹅人的百年战争期间发生的抬着圣女奥博萝丝的遗骸游行的事件,影射英法百年战争中巴黎人抬着女主保圣人圣热纳维埃芙的遗骸游行的事件;夏蒂荣事件影射的是布朗热(19世纪80年代煽动民族沙文主义的将军,后流亡并自杀)事件;“八万捆干草案件”影射的是德雷福斯案件(19世纪90年代由于法国军事当局诬告犹太裔中尉德雷福斯而引起的社会风波)。通过这些故事,法朗士对法兰西第三共和国进行了深刻揭露,他揭露了统治阶级钩心斗角和政治阴谋;他嘲笑第三共和国的官僚制度,一小撮具有无限权力的官僚、百万富翁因其个人好恶恩怨结果频频导致政治风云和社会灾难,政府和政治不过是他们手中的玩具。资产阶级的议会制度、帝国主义的对外政策以及贪赃枉法的司法部门也被法朗士加以严厉的控诉。

此外,女企鹅人奥博萝丝略施诡计佯称杀死“阿尔卡之龙”,而扮恶龙祸害乡里的克拉康也摇身变成英雄,女企鹅人因为此举甚至被奉为圣女,这是对教会信仰中的圣贤的否定和怀疑,宗教改革中对圣女奥博萝丝供奉的变迁,揭露了教会的虚假伪善;法朗士对企鹅人田产的划界和财产制度建立过程的描写,则是用寓言的形式,生动再现了人类私有财产出现时的一幅画面,用诙谐的手法暴露了人类私有制形成时期的弱肉强食;而近代内阁维齐尔与议员塞雷斯的妻子之间的奸情故事,则辛辣地讽刺了统治阶级糜烂的生活和虚伪的道德观念。

在我们节选的描写给企鹅人穿上衣服的一节中,法朗士在此对人类衣服的功用进行了反思。他认为衣服最先的作用并不是用来御寒的,而是用来增强性吸引力的道具。于是法朗士安排了一场闹剧,让一只外表平凡的母企鹅穿上漂亮的衣服,她的魅力陡然大增,一时间成了众多公企鹅的追逐对象。法朗士在此借魔鬼化身而成的修道士玛奇斯的口说道:“为什么要他们穿衣服呢?穿上衣服,服从道德法则以后,他们就会变得无比骄傲,极其虚伪和过分残忍。”在企鹅没有穿上衣服时,“当一个公企鹅想得到一个母企鹅的时候,他明确地知道他想得到的是什么,他的欲望也就因为他对他贪欲的对象有明确的认识而受到了限制”,而“一旦母企鹅穿上衣服,公企鹅就不会同样明确地知道是什么把他们吸引到她身边去了。他的不明确的欲望会化成各种各样的梦和幻想”。而当所有的母企鹅都穿上粗俗的衣服之后,她们就再也没有人去注意了。法朗士在此对人类的衣服掩盖下的虚伪作了深刻的剖析与无情的讽刺。

在描写企鹅人对田地财产的争夺一节,当圣徒玛埃尔看到企鹅人使用暴力、以强凌弱争夺田产而痛惜时,法朗士借修道士比洛克的口,称他们这样是“在创造法律;他们在创立财产制度;他们在建立文明的原则,社会和国家的基础”。这种用暴力划定地界的办法,“就是一切政治制度的起源”,“他们的业绩在今后许多世纪里将为法学家们所接受,并且受到法官们的保护和确认”。在此,法朗士对人类财产起源的罪恶作了严厉的批判和讽刺,而这种罪恶的起源后来居然成了堂而皇之的公理,这正是法朗士感到可悲之处。

在描写企鹅国的第一次三级会议上,法朗士描写了企鹅人为了征税的事情吵得不可开交的情形,让我们仿佛看到人类社会的长老会、议会中的情景。企鹅人特别是富有的企鹅人为了减少自己的缴税各持己见,甚至有贵族说:“我身为贵族,不纳税;因为纳税是卑贱的事。让贱民们去缴纳吧。”这不正是人类社会的生动写照吗?法朗士在此对人类社会议会丑恶的嘲弄、对税收制度的讽刺可见一斑。

从上述演绎我们可以看出,法朗士不是要赞美人类文明进化之伟大,而更主要的是要针砭人类社会的种种弊病,讽刺人性中的丑恶,揭露社会政治中的罪恶,表现了法朗士对人类历史的深刻反思,也表现了法朗士对人类命运的担忧,从而使得小说具有深刻的思想意义。

然而,尽管全书思想主题十分严肃,大量涉及国家政治、外交、议会等严肃题材,充满了法朗士对社会阴暗与丑恶严厉的鞭笞与深刻的嘲讽,但小说行文却并不那么沉重,相反,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总是能发出会心的微笑,这与小说中法朗士那寓庄于谐的笔法是分不开的。这首先表现在小说整体的寓言特征之上。小说的主人公们原本都是些动物,都是憨态可掬的企鹅。在我们节选的这段文字中,第一只被穿上漂亮衣服的母企鹅在穿衣的时候那扭捏作态的情景实在让人忍俊不禁;那众多公企鹅浩浩荡荡地追逐着穿了衣服的母企鹅的场景,那企鹅国的长老会上企鹅人煞有介事的演讲辩论,同样让人感到滑稽无比。即便他们罪孽无数,但法朗士却告诉读者他们并非人类,他们是企鹅人,这些荒唐事是企鹅国里发生的而不是人类社会,从而使鞭笞批判的力度有所缓解。其次还表现在荒谬可笑的细节上。比如比罗一案中,本来比罗之罪根本就是莫须有,结果法朗士还煞有介事地将证物仔细清算还一一列举,法庭控告比罗的罪证竟然多达一千四百六十二万六千三百十二件,而更令人惊奇的是案件卷宗里有“时新服饰用品商店的广告单、报纸、时装式样图、食品杂货店的纸袋、陈旧的商业来往信件、小学生的练习簿、包装用布、擦镶木地板用的玻璃砂纸、扑克牌、技术图纸、六千册《圆梦大全》,但是与比罗有关的材料连一份都没有”。再比如法朗士用去近二十页的超长篇幅,记录天主、圣师和神职人员的一次庄重的天国会议,众圣师天使们长篇大论,旁征博引,讨论的却是老圣玛埃尔为一群鸟施洗礼的小事。

此外,整部小说所体现出的法朗士的博学与才智在此也有生动体现。关于人类的起源、对衣服功能的研究、土地财产制度、长老会上的辩论、人物之间语言的交锋、对历史事件的影射与旁征博引,这些都体现了法朗士的博学多才,若没有相当的史学、神学、社会学乃至文学和其他艺术知识,这些是很难融会贯通为一体的。

(王 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