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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绘画这种以视觉形象表现外在世界的艺术中,做个现实主义者是不难的,那么音乐中的现实主义意味着什么?任何艺术都不像音乐那样离不开假定性和模糊性;任何创作领域都不会充溢着这样的浪漫主义精神,这种因为不受任何检验而总是一举成功的随意性因素的精神。然而,本文的论述立足于例外现象。例外现象相当多,他们构成了音乐史。而且,例外中还有例外。他们有两个——巴赫和肖邦。
我们并不觉得这两位器乐巨匠和创造者是工于虚构的英雄、善于幻想的人物。他们不过如实展现了自身的本色。他们的乐曲拥有丰富的细节,令人感受到他们的生命历程。与其他任何作曲家相比,他们的乐音透出更厚重的现实感。
谈论音乐中的现实主义,我们绝非指歌剧音乐或标题音乐中的诠释因素。本文论述的完全是另外一个问题。
在任何创作领域,在任何艺术中,现实主义代表的看来并不是某一种流派,但是它构成艺术的独特角度,构成写作准确性的极致。现实主义也许把细节描写作为关键手段,而美学的一般标准也好,同时代的听众和观众也好,并不以此要求艺术家。浪漫主义艺术正是永远在这里裹足不前,并引以为满足,繁荣这种艺术所需要的条件多么可怜啊!它支配的是装腔作势的热情、虚伪的深沉和矫揉造作的谄媚,凡是不自然的形式都为它所用。
现实主义艺术家的境况则全然不同。他的事业是受难,是命。容不得丝毫放纵,容不得半点狂想。难道他有心玩弄和自娱吗?当他的前途在玩弄他,当他成为它的玩物!
首要之点,使艺术家成为现实主义者的是什么?塑造他的是什么?我们认为,是孩提时代的最初印象,是成熟后即表现出来的责任感。正是这两种力推动他去做浪漫主义艺术家不可思议的,而他也可以不做的工作。他对往事的回忆驱使他进入开拓技巧的天地,而这些开拓是再现记忆所必需的。我们觉得,艺术的现实主义打有深深的个人经历的印记,它是艺术家的主要动力,它激励他发明和创造。
肖邦之为现实主义者,其意义与列夫·托尔斯泰相同。说他的作品具有完全的独创性,并非因为与对手风格相异,而是因为与他描写的对象相似。说他的作品总是个人经验式的,并非因为自我中心主义,而是因为与其他现实主义大师一样,肖邦把自己的生活看作认识人世间各种生活的手段,他过的正是这种毫不吝惜自身的、无所图的、孤独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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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邦抒发胸臆的主要表达方式——语言是他的旋律,这是我们熟悉的所有旋律中最真诚、最强有力的旋律。这不是短小的、分节段反复出现的旋律主题,不是歌剧咏叹调无休止地哼唱同一种曲调的重复,这是向前发展的思想,犹如引人入胜的故事的进程,或者历史性重要报道的内容。说它强有力,并非仅指它给我们造成的印象。它之强有力还在于,在给它配置和声和最后加工时,在这种威严的、征服人心的力的形成过程中,肖邦追随着每一个细节和转折,亲身体验了它的专横的特征。
比如,E大调第三练习曲的主题即使处理得一般些、简单些,也会给作者带来舒曼优秀歌曲集那样的声誉。但是不!在肖邦心目中,这个旋律代表着现实,它反映了某个真实的形象或者事实。(一次,他的得意弟子弹奏这首乐曲时,肖邦高举起紧握的双手慨叹道:“啊,我的祖国!”)所以,经过音和转调增加到极限,必须逐一弹奏出中音部的二度音和三度音直至最后一个半音,为的是使这个魂牵梦萦的主题、这个原型的每一个潺潺流动的旋律始终如一,为的是不背离真实。
又如,在升G小调第18练习曲中,在表现冬季道路(这个内容被更多地认为属于C大调第7练习曲)的三度音上少花些气力,也能表达出舒伯特悲歌风格那样的情绪。但是不!应当表现的不仅是雪橇在坎坷中颠簸,而且飘舞的白絮总是斜飞着抹去笔直的路。换一个角度看,暗灰色地平线横在天边,只有这种半音音阶依次闪过的、麻木般清脆的、逐渐减弱的小调才能传达出这个精心构想的离别图案。
又如,在《船歌》中采用更朴素的手法,也可以取得门德尔松《威尼斯船歌》那样的印象,而这正应该是那种富有诗意的旋律,它与这类标题通常是吻合的。但是不!黑色的弧形水面映着堤岸上闪亮的、光影流泻的团团灯光,浪花、游人、喧声和小船交织在一起,为了描绘这个画面,整首船歌本身,连同它全部琶音、颤音和倚音,应该像完整的统一体,跌宕起伏,在自己的持续音上或飞扬上升,或滚滚跌落,低沉地奏出它本身和声的大调——小调的震颤。
在心灵的眼睛前(此即听觉),总是存在着某种模式,应该一边倾听着,完善着,选择着,一边去接近它。所以在降D大调前奏曲中雨点这样拍打着,所以在降A大调波洛涅兹舞曲中,骑兵连从舞台扑向听众,所以在H小调奏鸣曲的最后一个乐章里,瀑布向山路直落而下,所以在静谧、安宁的F大调夜曲的中段,深夜暴风雨骤起之时,庄园的窗户意外地敞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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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邦走了许多地方,举行音乐会,在巴黎度过了半生。了解他的人很多。写过他的有这样一些著名人物: 亨利希·海涅、舒曼、乔治·桑、德拉克洛瓦、李斯特和柏辽兹。这些文章有价值的内容很多,但是议论温迪娜、埃奥洛斯的竖琴和热恋的佩利这类话题更多,这些话题应该有助于我们了解肖邦的作品、他的演奏风格、他的仪表和性格。然而,人类热衷的话题有时是何等乖谬,何等荒唐啊!这个人最缺乏人鱼公主和水精的风情,倒是上流社会会客厅里那些风流的小蝴蝶和埃尔弗们密密匝匝簇拥在他的周围,当他从钢琴边站起来,从他们让开的路中走过,那么超凡脱俗,那么完美,带着一丝嘲笑,由于夜晚写作白天给学生上课而显得疲惫不堪。据说,贵族社会听肖邦的即兴演奏常常如醉如痴,为了唤醒他们,这样的晚会之后,他经常悄悄溜进前厅的一面镜子前,把领结和头发弄乱,换一副模样回到客厅,自编自演起滑稽节目——模仿英国贵族旅行家、狂喜的巴黎女郎、贫苦的犹太老人。可见,出色的悲剧天赋不能没有客观感受,而客观感受又不可缺少面部表演的才能。
值得注意的是,无论肖邦把我们带到哪里,无论他展示给我们的是什么,他那从不压迫自然感觉、毫无理性尴尬的虚构总是令我们折服。他所表现的风暴和悲剧无不与我们息息相关,它们也可能发生在铁路和电报的时代。甚至,他的幻想曲、波洛涅兹的乐章和叙事曲中呈现出与密茨凯维奇和斯洛伐茨基作品情节有关的传奇世界,其中比较入情入理的线索往往由他传递给当代人。这是米歇尔或者普希金加工整理的骑士传奇,而非头戴角盔、毛发披散的赤足大仙的童话。肖邦作品中最富肖邦特色的这种严肃性尤为突出地体现在他的练习的曲中。
被称作技巧练习教材的肖邦练习曲,与其说是教科书,不如说是研究著作。这是用音乐语言撰述的研究童年学说的学术作品,是论死亡的、钢琴概论的独立篇章(令人吃惊的是,练习曲的半数出自20来岁的人之手),与其说它们教的是钢琴演奏,不如说是教历史、教宇宙构造乃至其他更深远更广阔的东西。肖邦的意义是超出音乐的。我们认为他的事业是音乐的再发现。
(1945年)
(张小军 译)
注释:
温迪娜: 中世纪传说中的水精,常化为美女迷人。
埃奥洛斯: 希腊神话中的风神。
佩利: 波斯神话中的救难仙女。
埃尔弗: 古日耳曼神话中的自然神。
密茨凯维奇(1798—1855)、斯洛伐茨基(1809—1849): 均为波兰诗人。
米歇尔(1830—1905): 1871年巴黎公社参加者,曾参加街垒战抗击凡尔赛军队。作有诗歌、长篇小说、剧本。
【赏析】
肖邦,帕斯捷尔纳克,两个响当当的名字连在一起不禁让人耳边响起了优美激昂的钢琴声,同时脑海中又浮现出了日瓦戈医生憔悴疲惫的面容。的确,两位杰出人物的生平就是在这样的基调中展开的。
童年他们生长在音乐的怀抱中,音乐培养了他们敏感而富有诗意的性格。
作为波兰人的肖邦被誉为“钢琴诗人”。从7岁开始演奏到经历波兰亡国再到客死巴黎街头,音乐一直是他生命的支柱。而波兰永远是他精神的家园,也永远是他音乐的基调。古老的玛祖卡舞和波罗乃兹舞的节奏组成了他创作的绝大部分作品。庄严的波罗乃兹舞是贵族的宫廷舞蹈,王子和英雄们在国王宝座面前稳重而神圣的表演着。这种神圣感渲染了肖邦的《引子和波罗乃兹》等宏大作品。而玛祖卡舞则是辛勤劳作的下层农民在繁忙的工作之后进行的狂欢式的舞蹈,其节奏是每一小节三拍子,在最后一拍,跳舞的人们把脚后跟咔嗒一声碰在一起时加强了一拍。这种音乐常常能使人的精神从悲伤和沮丧中摆脱出来,重新感到生活的乐趣。从50多首的旋律创作中,我们可以看到肖邦对这种曲调的热爱。肖邦伟大的《降b小调奏鸣曲》是建立在古老波兰的一首诗的基础上的,而他的四首《叙事曲》则讲述了波兰最伟大的诗人写的四个故事。其中最流行的一首讲的是一个年轻的骑士对一位美丽而神秘的小姐的爱情。
正如帕斯捷尔纳克所说,肖邦的音乐“拥有丰富的细节,令人感受到他们的生命历程”,“他们的乐音中透出更厚重的现实感”。后半生颠沛流离的生活更激发了他的思国爱国的情感。他创作的歌曲中爱国歌曲占据了重要地位,其中有与波兰民族解放斗争相联系的英雄性作品,如《第一叙事曲》、《bA大调波兰舞曲》等;有充满爱国热情的战斗性作品,如《b小调谐谑曲》等;有哀恸祖国命运的悲剧性作品,如《bb小调奏鸣曲》等;还有怀念祖国、思念亲人的幻想性作品,如不少小夜曲与幻想曲。当肖邦听到波兰人顽强抵抗俄国侵略,却一再被镇压时,他异常激愤地用键盘表达了他的激昂情绪,这就是后来著名的《革命练习曲》。浪漫派大师舒曼曾形容他的作品是“藏在花丛中的一尊大炮”。在国外,他经常为同胞募捐演出。他的作品常给人以丰富的联想,但他反对人们用有形的文字解说他的作品,他说:“从我心灵里发出的声音,教我不能再送给他(威塞尔,伦敦乐谱出版商,试图给肖邦曲调后加上些想入非非的词语)任何作品让他加上这些名称。”的确,帕斯捷尔纳克也说肖邦的作品是“在心灵的眼睛前(此即听觉),总是存在着某种模式,应该一边倾听着,完善着,选择着,一边去接近它”。
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对肖邦的喜爱首先源于他对音乐的独特的感悟力,欣赏音乐不仅需要耳朵,更需要对艺术的理解力和心灵的相通。童年时代的鲍里斯生长在一个艺术之家,父亲是位画家,美术学院的教授;而母亲罗扎莉娅则是位天赋极高的钢琴家,曾是鲁宾斯坦的得意门徒,少女时代就在维也纳等地开独奏音乐会,获得巨大成功。婚后为了照料家庭才放弃了自己的专业。他们经常在家里开音乐会。“那音乐淹没了我整个地平线达15年之久”。良好的家庭氛围熏陶出了他的音乐情愫。然而帕斯捷尔纳克并未能在悠扬的乐声中穷尽一生,现实的苦难塑造了现实的帕斯捷尔纳克。20世纪30年代后半期苏联大规模的肃反,文艺界的很多人受到迫害。1946年至1948年联共中央对文艺界进行整顿政策的失误,他都未能幸免。马堡失恋,妻离子散,生活境况不佳,都反映在了这位敏感的诗人笔下,也使他独钟情于现实主义的肖邦。“现实主义艺术家的境况则全然不同。他的事业是受难,是命。容不得丝毫放纵,容不得半点狂想。难道他有心玩弄和自娱吗?当他的前途在玩弄他,当他成为它的玩物!”这不仅仅是对肖邦一生的怜悯,也是对自己不平的控诉。诺贝尔文学奖评选一波三折,在1958年最终以“当代抒情诗创作和继承发扬俄罗斯伟大叙事文学传统方面所取得的主要成就”获得的时候,却因为政治原因不得不拒绝这个世界最高文学奖项的授予。其中,有他的无奈,更有他对祖国的热爱。莫斯科《真理报》撰文指出:“反动的资产阶级用诺贝尔奖金奖赏的不是诗人帕斯捷尔纳克,也不是作家帕斯捷尔纳克,而是社会主义革命的诬蔑者和苏联人民的诽谤者帕斯捷尔纳克。”当政府以开除国籍威胁他时,他选择了祖国:“鉴于我所从属的社会对这种荣誉的用意所作的解释,我必须拒绝这份已决定授予我的不应得的奖金。请勿怪。” 为保留自己的国籍,在塔斯社发表声明的第二天,他发表了致《真理报》编辑部的公开信,表达了自己对祖国难以割舍的血缘之情,说他生在俄罗斯,长在俄罗斯,爱着俄罗斯,要他离开祖国到别的地方去是不可思议的。接着他按官方的口吻进行了检讨:“《新世界》编辑部曾警告过我,说这部小说可能被读者理解为旨在反对十月革命和苏联制度的基础。现在我很后悔,当时竟没有认清这一点……我仿佛断言,一切革命从一开始在历史上就注定是非法的,十月革命也是这种非法的事件之一,它给俄罗斯带来灾难,使俄罗斯的精英和知识分子遭到毁灭。”可是作为俄罗斯的精英和知识分子,他实实在在地正在遭受毁灭!为了对祖国的热爱,他向政府屈服了,尽管被开除出了苏联作家协会,但历史证明他的灵魂却是仍然纯洁,正如他描述肖邦演奏完“从钢琴边站起来,从他们让开的路中走过,那么超凡脱俗,那么完美,带着一丝嘲笑”。
他们同样“把自己的生活看作人是人世间各种生活的手段”,他们“过的正是这种毫不吝惜自身的、无所图的、孤独的生活”。一位音乐天才,一位文学巨匠,用不同的方式演绎着相同的人生。他们教授的不是文学或音乐,而是“教历史、教宇宙构造乃至其他更深远更广阔的东西”。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走向了对祖国的热爱,对人的生存境遇、宇宙秘密等更深层次的探索。应该说他们的意义是超出了艺术的。我们认为他们的事业是“艺术的再发现”!
(王媛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