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戈理 [苏联]费定·1952年

果戈理!少年、青年、男子和妇女、掌握知识为时不久的中学生和熟悉生活、聪慧颖悟的老者的永恒旅伴。

一俟果戈理渗入我们的心灵,他已然永不离去,而是永久在我们的意识和心中定居,并且像在家里那样在那里生活着——异常果敢,从容安适。

仿佛这全然不是他——机敏过人、既谦和又凶猛的人——以各种神奇的、怪诞的、高尚的、忧郁的、温柔的、可怜的、可笑的人物和容貌丰富我们的想象力。

仿佛这是我们亲眼看见所有这些活生生的典型,亲自在米尔哥罗德和波尔塔瓦,在季坎卡、基辅和彼得堡,神话般地和现实主义地作着非凡的发现。

“好一个诺兹德廖夫鬼东西!”有一次我们感叹道,甚至都不曾去想,是谁在我们的观念中一下子形成了一个被塑造的猾诈的无赖汉诺兹德廖夫的形象。

每个这样的形象存在于我们的思维世界里,有如一个单独的、与其他概念分离的、兽类模样的东西,而果戈理本人像个主人,仿佛独自在它们一旁生活着,打开鸟笼和兽笼,若有所思地观察着自己那些毛色不一、形状各异的小动物。

把如此大量的、不胜枚举的形象化概念引入日常生活,以便人们能时常利用这些概念——这样的工作只有天才才力所能及。

果戈理做到了这一点。

须知他的典型们的名字好像成了俄语词汇本身。光说它们已经成为普通名词是不够的。它们是人的品质最常见的文字符号的最独特的同义词。

比如我说:“喂,你知道吗,这就是个泼留希金!”——谁也不会想问,这是谁,或是泼留希金究竟是什么?就像我说:“喂,你知道吗,这就是最最吝啬的吝啬鬼!”

没有一个作家能像果戈理那样,在自己死后永远保留那么多数量的活生生的主人公。

真是形形色色!从最豪放豁达的勇士和英勇无畏的爱国者塔拉斯到爱占便宜的柯罗博奇卡。从心地朴实,只想望自己的烟袋,捕小鸨和野兔,但经不住可怕的地鬼的目光的霍马·布鲁特,到根本不需要任何修饰语的赫列斯达科夫,因为他自己为各式各样游手好闲之徒、自吹自擂之徒、好耍嘴皮子的招摇撞骗之徒作了再好不过的修饰语。

不,不可思议的天才果戈理赐予我们民族文化和全世界的所有主人公和概念是无可胜数和命名的!

我们把我们对果戈理的、对他令人异常激动的创作那火热的、满怀激情的爱献给他。他与我们生活在一起,他活在我们中间。我们与他永不分离。

继普希金之后,果戈理造就了一个光荣的文学时期,成为俄国文艺小说的导师,并且至今仍然是。他仍然不仅是受读者欢迎的艺术家,而且是教导写作的艺术家。

果戈理在自己的一封书简中提到了《死魂灵》第二部的人物,称他们为“有缺陷的主人公”。

苏联文学是在生活的各种“善与恶”的矛盾中、在生与死的斗争中揭示生活的文学,它不可能回避我们现实生活的“有缺陷的主人公”。

果戈理的不可思议的天才就在于此,他超越时代,把手伸给我们当代作家,召唤他们描绘各种面目的敌人,如同召唤伟大的俄国文学的经典作家们如斯做那样。

他确实是我们的永恒旅伴。

1952年

(寒青 译)

注释:

季坎卡: 苏联波尔塔瓦州城镇,果戈理在《狄康卡近乡夜话》中歌颂过此地。

诺兹德廖夫: 果戈理《死魂灵》中一个终日沉溺于吃喝玩乐、吹牛斗殴的人物,现已成为一个俄语单词,意即厚颜无耻的人。

泼留希金: 果戈理《死魂灵》中的一个守财奴,守着偌大家财却过着乞丐不如的生活,现已成为俄语中吝啬鬼的同义词。

塔拉斯: 果戈理《塔拉斯·布尔巴》中的主人公,作品表现16世纪乌克兰人民反抗波兰王国统治者的英勇斗争。

柯罗博奇卡: 果戈理《死魂灵》中的人物,处处精打细算,生怕吃亏。

霍马·布鲁特: 果戈理《米尔戈罗德》中《地鬼》的人物,作品带有神秘主义色彩。

赫列斯达科夫: 果戈理《钦差大臣》中的人物,现为吹牛撒谎、招摇撞骗者的同义词。

【赏析】

游手好闲、自吹自擂、好耍嘴皮子的招摇撞骗之徒赫列斯达科夫,最吝啬的吝啬鬼泼留希金,狡诈的无赖汉诺兹德廖夫等等,费定用这样一系列活生生的人物形象引领我们走向缔造他们的大作家果戈理。果戈理怀着一腔坚韧的爱与理想去寻觅、积攒、打造神奇的、怪诞的、高尚的、忧郁的、温柔的、可怜的、可笑的各色人物。良知、正义、沉重、苦难、忠诚、舍身写作、披肝沥胆、十年磨剑,果戈理拈出灵魂和血肉写下不朽之作。出于崇敬,费定用激昂的语言赞美这位馈赠给俄国伟大作品的作家,并号召作家们向这位前辈学习写作的技巧。

现实生活的冷酷无情和他对国家、人民的真挚的爱,使果戈理采用极度的夸张之法,以奇趣非凡的反常之形,在逗人发笑的同时又让人流下心酸的泪水。在果戈理的笔下,地主、官僚、贵族、高利贷者,一个个行为乖张,滑稽可笑,又奇丑无比。他以漫画的手法加以夸饰,赋以变形,抒言外之情,寓褒贬之意。透过他的笔,我们看清了官场的黑暗与腐败以及普通民众身受的苦难和不平。正如本文所言:“不可思议的天才果戈理赐予我们民族文化和全世界的所有主人公和概念是无可胜数和命名的!”费定在果戈理身上看到了一个优秀作家非凡的才能和成就,在他所塑造的每一个人物身上看出了投入的心血和温情,看到了人的品质最常见的文字符号的同义词。

来自良心的声音和对未来的信仰使果戈理极度关怀人民和社会。他把人物形象扎根于当时的时代与生活,使人物具有了震撼人心的力量和永恒的生命。他在《死魂灵》中以敏锐的眼光,提炼出丑陋的地主们身上接近发霉的品质。果戈理深刻地观察生活、社会,把分散的、丑陋的吝啬品质集中在泼留希金一个人身上,通过成功地描写人物的生活环境,塑造出举世闻名的吝啬鬼——泼留希金。通过这些典型形象的塑造,令人信服地表明,俄国农奴制已到了气息奄奄的垂死阶段,客观上反映出它必然灭亡的规律。当时《死魂灵》以俄国“病态历史”震撼了整个俄罗斯,果戈理把对于国家和人民的关怀转化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温情,把对残酷的现实的洞悉与对生活的痛惜交融在一起,赋予笔下人物生动的灵魂。遵循着现实主义的原则,在描写现实生活中消极的恶的时候,也注重心理分析,还生活以善的底色。不管现实生活是怎样庸碌污浊,果戈理深信人人心灵之深处总有“人性”。在他那里可怜之人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这种对人性善的期待和呼唤给予果戈理笔下人物以立体的复杂特征,极富真实性。出于对这种写作技巧的叹服,费定称果戈理是“俄国文艺小说的导师”。

果戈理真诚地热爱写作,他创作态度极其严酷,一生中曾多次焚烧自己写得不满意的书稿。在他写《死魂灵》第二部时很不顺利,曾身心痛苦地两次焚稿。在第二次焚稿后的第十天,果戈理悲痛地离开了人世。他用生命书写了对写作的执著追求。用伟大的作品阐释了艺术价值的永恒,“他超越时代,把手伸给我们当代作家,召唤他们描绘各种面目的敌人”。他超越转瞬即逝的审美潮流,以鲜活的形象不断丰富人们的想象力。他“不仅是受读者欢迎的艺术家,而且是教导写作的艺术家”,他是读者和作家共同的艺术家。

(陈晓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