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垭口 [俄国]布宁

天早就夜了,可我还是拖着脚步在山里走,向山垭口走去。寒风萧瑟,冷雾弥漫,我一点也没有信心。可是我背后牵着的一匹马,却顺从地跟着我走,浑身湿漉漉的,显得疲惫不堪,两只空的马镫铿铿地响着。

暮色苍茫中我在松树林脚下休息——松树林后面就是这光秃秃的、荒凉的山坡,——望着自己脚底下深不可测的一大片土地,心中感到一种异乎寻常的自豪和力量: 你从极高的地方纵目四望,通常总会产生这样的感觉。还能分辨出远处狭隘的海湾岩边昏沉沉的谷地上的灯光,这海湾往东延伸,扩展得越来越大,变成一道蓝莹莹的墙,围住了半爿天。可是山里已经是夜晚了。天黑得很快,我走着走着,走到树林边——山变得越来越阴森,越来越突兀,而在山峦之间空旷的地方,深雾被山上的暴风驱赶过来,急遽地汇成一股狭长的、斜斜的云层。这雾是从山顶上吹来的(山顶上积集着一大堆松散的雾),它仿佛使山峦之间的峡谷变得更加阴沉、深邃了。它已经使森林成为白茫茫的一片,还随同低沉而凄凉的松涛声一起向我袭来。空气中洋溢着冬天的清冷,风雪交作……天已经夜了,我低下头避着寒风,长久地在山间的松树枝构成的拱道中走着,松树在浓雾中不断哗哗地鸣响。

“马上就到山垭口了,”我对自己说,“马上就能翻过山岭到安静的地方,到有人烟的明亮的屋子里……”

然而半小时、一小时地过去……每分钟我都觉得,山垭口离我不远了,只有两三步路,可是光秃的山石坡道却老是走不完。松树林早就落在下面了,低矮的、弯弯曲曲的灌木丛也早已过去了,我开始感到疲乏,直冻得打冷颤。我记起离山垭口不远的松树之间有几个坟墓,那里埋葬着被冬天的暴风刮下山去的樵夫。我感觉到,我现在正处身于人迹不到的荒山之巅,感觉到自己周围只有云雾和悬崖峭壁,因此心里不禁想到: 我怎么能越过那些像墨黑的巨人般屹立的浓雾中的孑然挺立的石碑呢?我现在就已经失去了时间和地点的概念,我还有足够的气力走下山去吗?

前面,在飞驰的浓雾中现出一个模糊不清的黑咕隆咚的东西……这是一些昏黑的山丘,样子像睡着的熊。我爬上去,从一块石头跨到另一块石头上,马挣扎着,费力地跟着我攀登,马蹄击在湿漉漉的光秃的石头上,发出丁丁声。——突然,我发现道路又在慢慢地升向山上去!于是我停下来,感到了绝望。由于紧张和疲乏我浑身哆嗦着,我的衣服被雪渗得湿透了,风直穿过衣服,冷不可当。要不要呼叫一下呢?可是现在甚至连牧羊人也和他们的山羊、绵羊一起躲在荷马时代的简陋小屋里——谁会听见我的呼叫声呢?我害怕地四下张望着:

“天啊!难道我迷了路吗?”

夜深了。远处的松树林传来低沉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涛声。夜变得越来越神秘了,我能感觉到这一点,虽然我既不知道时间,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现在,深深的谷地里的最后一点灯光也熄灭了,灰蒙蒙的雾占领着整个谷地,它知道,现在正是它当令的时刻——漫长的时刻,仿佛地面上一切都死绝了,早晨永远不会再到来,只有浓雾会继续增大,笼罩着在半夜里执勤守卫的突兀的群山。在山上,林木会继续发出低沉的响声,在荒凉的山垭口,雪会刮得越来越大。

我避着风,转身走到马的身边。这是和我在一起唯一的有生命的东西!然而马对我看也不看。它浑身湿透,冻僵了,蜷缩着身子,高高的马鞍笨拙地矗立在它的背上。它顺从地耷拉着脑袋,两耳紧贴在脑袋上。我狠狠地拉着缰绳,重新面对着潮湿的风雪,重新迎着风雪顽强地前进。我试图看清周围的东西,但只能看见灰白色的一片,在飞驰着,闪着耀目的雪光。我侧耳静听,只能听到耳边的风声,以及背后单调的铿锵声: 这是马镫互相碰击的声音……

然而很奇怪: 绝望的心情开始使我变得强壮起来!我更加有力地迈着步子。由于使我必须忍受这一切而对人家产生恶意的埋怨,这种心情反而使我感到愉快。这种埋怨的心情已经变成一种忧郁而沉毅的顺服,决心对必须忍受的一切逆来顺受,在这种心情下,即使无望也是心甘情愿的……

最后,山垭口终于在望。然而我已经无所谓了。我沿着平缓的草地走着,风把浓雾吹得像一绺绺蓬松的长发,把我吹倒在地,可是我毫不介意。只消根据风的呼啸声,根据浓雾,就可以感觉到,深夜牢牢地占领着群山——渺小的人们早已在谷地上,在自己的小房子里睡觉了;可是我并不匆忙,咬紧牙关走着,不时冲着马嘟囔几句:

“走啊,走啊。拼命地走吧,直到倒下来为止。在我的一生中,这样荒僻难走的山垭口已经走过不知多少遍了!灾难、痛苦、疾病、亲友的背叛、友谊的被糟蹋,这一切都曾经像黑夜一样向我袭来——终于到了与熟悉的一切分手的时刻。于是,我无可奈何地重新把流浪者的拐杖握在手里。然而,通往新的幸福的山路是陡峭的,崎岖的,黑夜、浓雾、暴风在山顶上等待着我,令人害怕的孤独感会在山垭口占据我的思想……不过——继续走吧,走吧!”

我磕磕绊绊,仿佛在睡梦中似的走着。离早晨时间还很长。往下到谷地需要走一整夜,也许黎明时才能够在什么地方沉沉地睡一觉——蜷缩着身子,心里只有一个感觉: 受凉后体味到温暖的甜蜜。

白天又会有人们和阳光使我感到愉快,又会长久地欺骗我……也许在什么地方我会倒下来,永远地留在这光秃的、自古以来一直荒无人迹的山里,在黑夜和暴风雪之中?

(戴骢 译)

【赏析】

布宁的这篇《山垭口》真实地再现了在孤独绝望中思想的转变历程。这个痛苦的挣扎过程,分三个不同的探索时期。

首先是信心与力量时期。此时“我”望着暮色苍茫中的光秃秃的荒凉的山坡,感到一种征服的欲望,一种超乎寻常的自豪和力量。虽然在暮色中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山变得越来越阴森和突兀,深雾也开始弥散开来,使原本已经灰蒙蒙的天和山峦变得更加阴沉和深邃了;再加上天气非常地恶劣,风雪交加,寒冷难耐,身上的雪与汗都融化在了一起,湿漉漉的身体和恶劣的天气与阴森的环境共同构成了客观条件;但是“我”依然有信心克服困难,到达山垭口。因为这时“我”一直对自己说:“马上就到山垭口了,”“马上就能翻过山岭到安静的地方,到有人烟的明亮的屋子里……”

其次是信心一步步丧失的过程。因为随着时间一分分地过去,虽然“我”一直在告诉自己已经不远了,可是周围的土坡和森林依然如故,怎么也看不到我期望的山垭口;再加上自我的疲惫和天气的寒冷,孤独的感觉越来越膨胀,恐惧的内心也感觉到绝望无助:“我现在就已经失去了时间和地点的概念,我还有足够的力气走下山去吗?”顿时周遭的一切都好像是怪物与巨兽,向自己袭来,“我”慢慢地爬上山,然而“我”下意识地发现道路在一点点地增加,“我”越走它就越长,于是“我”停下来,感到莫名的绝望和痛苦,力量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寒冷的风和冰冰的雪都使“我”的信心化为了绝望,内心的憧憬和希望又在很远的地方,“我”开始期望能有荷马时代那样的简陋小屋,和自己的山羊和绵羊一起温暖地避开风雪,越想越害怕:“天啊!难道我迷了路吗?”

随着不断加深的失望,加上外面深深的夜和神秘的松涛声,“我”也深深地感觉到希望的破灭和自我的无助:“……我既不知道时间,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现在,深深的谷地里的最后一点灯光也熄灭了,灰蒙蒙的雾占领着整个谷地,它知道,现在正是它当令的时刻——漫长的时刻,仿佛地面上一切都死绝了,早晨永远不会再到来……在荒凉的山垭口,雪会刮得越来越大。”一切都是灰色调的,没有一丝生气和暖气,此时的心情是最低谷的时候,对走出这片黑的夜愈来愈没有信心。

最后,“我避着风,转身走到马的身边。这是和我在一起唯一的有生命的东西!然而马对我看也不看。它浑身湿透,冻僵了,蜷缩着身子,高高的马鞍笨拙地矗立在它的背上。它顺从地耷拉着脑袋,两耳紧贴在脑袋上”。“我”从它那里感觉到了风雪并不能征服的耐力,所以“我”也奇怪地感觉到,绝望的心情开始使“我”变得强壮起来。“由于使我必须忍受这一切而对人家产生恶意的埋怨,这种心情反而使我感到愉快。这种埋怨的心情已经变成一种忧郁而沉毅的顺服,决心对必须忍受的一切逆来顺受……”终于山垭口又在望了。

“我”的心情开始好起来了,虽然人们在大自然面前是渺小的,然而我们要咬紧牙关,充满信心和希望地往前冲。“走啊,走啊。拼命地走吧,直到倒下来为止。在我的一生中,这样荒僻难走的山垭口已经走过不知多少遍了!”的确,自己的人生是时时刻刻地充满绝望与希望,无数苦难像黑夜袭来,难以招架;但是“我”选择远方那个灯塔前进的信心不能泯灭,无可奈何也罢,充满幻想也罢,但“我”都选择责无旁贷地挑起重担。

“通往新的幸福的山路是陡峭的、崎岖的,黑夜、浓雾、暴风在山顶上等待着我,令人害怕的孤独感会在山垭口占据我的思想……不过——继续走吧,走吧!”“我”的思绪已经麻木了,但是自己感觉必须走下去,只有走下去才能看到自己的目标和希望,坚持不懈的信念是在迷失自我的森林和大雪中必需的;也许前方的路还有很远,也许也很崎岖,但只有勇敢地面对这一切,才会度过人生的冬天,可爱的黎明和温暖的太阳是如此能给人以鼓励和动力。

但文章的结尾同样是令人充满郁闷的情绪:“白天又会有人们和阳光使我感到愉快,又会长久地欺骗我……也许在什么地方我会倒下来,永远地留在这光秃的、自古以来一直荒无人迹的山里,在黑夜和暴风雪之中?”毫无疑问,在荒无人烟的森林里,在没有阳光的绝望里,在严酷寒冷的无助里,“我”认识了真实的自我,磨练了“我”的意志和信念。这样一个个人生的“山垭口”伴随着“我”成长,经历了人生的风霜雨雪,不断使“我”坚强起来。

一个个“山垭口”见证了“我”的心路历程!

(陈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