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青年和老年 [罗马尼亚]米·埃里亚德

我喜欢不时地回到寻常的或者不易解决的问题上来(也许,它们意味着同一件事)。我从关注这些问题中获取的营养,无论是时事还是最前卫的课题都不能给我提供。譬如,我经常思考很古老、很复杂的青年问题。青年本身对我一直是个谜,据说他总是对的,事实上,他总是平庸,乏味,无能。年轻人的无能令人可怕!如果你是一个年轻人,似乎注定缺乏内涵。如果你不能从自身生出什么有机体,而只是不连续的、不均衡的、无特色的生命片断(即使是天才的片断,也只是片断),你干不成任何事。你挣扎,你思考,都无用。你永远也不会明白任何事。你不接触实际,不呼吸生活。说年轻人更接近生活是错的。在青年和生活之间不产生成年人特有的失望、经验和思维构想。相反,年轻人带来的是上百万种迷信、现成的思想、建议和幻想——这些东西总是被置放在他们和生活之间。只有成年人能够提供直接、毫无掩饰的接触,只有老年人才能将此做得完美。只在40岁左右,你才开始实实在在地生活。在此之前,你的生活只是行为、打算、对未来的依恋和对过去的回忆。

奇怪的是年轻人较之于成年人有更确定的过去感。一个青年比一个五六十岁的人更多地靠回忆生活。更有甚者,无论这看起来多么不可理喻,在青年人那里,过去总是一个现时的存在。它总是通过回忆的不断渗透联系着。他不能像一个成年人那样看待它们。他还未曾摆脱它们。

青年这出戏令人沮丧的是它完全没有个性。我们说“年轻人有个性,很自我,很新潮”是荒谬的。他们的个性表现在对某些东西不甚明白,虽然稍后他们自然会明白。那时,他们不再去说它,因为他们已经不感兴趣。年轻人是那样一类吹鼓手,他们竖着耳朵听别人说,然后根据听到的复制“真理”,给人以自成一格的印象。

要求一个青年人写一本关于生活的书,他会给你交出1000页的手稿,他知道的那么多,他觉得所有的一切是那么重要,那么新鲜,那么有意义;一个成年人会写出100页;一个老人最多20页。这则调侃说明了青年的全部命运,那种过多地沉醉于时空的命运。

年轻人习惯于取笑老年人对死亡的惧怕,譬如,他们会夸耀他们将以何种勇气去面对死亡。牺牲你还没来得及珍惜的东西并不难。一个年轻人死去他会丧失什么呢?他对生活了解多少因而爱它呢?还有,青年对于死亡、挣扎和结束的感觉的迟钝是一贯的。这种迟钝暴露了年轻人的平庸。一个没有被死亡问题这样或那样折腾过的灵魂还须继续生长,以达到观察和了解生活所必须达到的最低高度。

有人对我说,年轻人之所以平庸,是因为他们没有经验,或者经验不足。可能是这样。但是根据我的观察来判断,一个青年人缺少的不是经验,而是对经验的理解。年轻人不知道把经验怎么办,不会摆脱它们。因此,即使是最了不起的事件,也只流于外部,他们像携带压舱物般带着它们,不把它们转化为营养和理解。我认识一个年轻的捷克斯洛伐克记者,他曾三次漫游世界,了解一切贫困和冒险,去过美梦或噩梦般的城市,但当他四五年后回来时,他精神上还是和以前那样平庸,愚钝而粗俗。这个幸运者成了一个完美的年轻人,即完美的平庸者。

……尽管如此,青年总是对的,反对年轻人的平庸以支持老年人的完美是精神最大的罪孽。当然成年人和老年人是真正的创造者,而青年是真正的低能儿,只是前者没有发明创造,而后者必须始终引起我们注意。并不是因为它们是文化的未来,或者诸如此类。

很简单,只是因为我们对他们还不了解,而对成年人和老年人我们是了解的。我感兴趣的不是停止不前的完美,而是一系列的挫折、摸索和沦落。在完美和确定中生命的行为完成了。因为它的“完美”和“确定”,它死了,冻结了,从中不可能生出什么新东西来。与其没完没了地欣赏一种辉煌然而僵死的完美的形态,我宁愿关注和帮助一种转瞬即逝的不完美形态。谁知道呢,那个平庸的诞生有一天会给我带来一个能使世界产生革命的生命(那时,一旦它的职能完成,它将停止不前,它将死亡),而完美的作品,永远保持同样的完美,仅此而已。

归根结底,我们看重青年正是因为我们知道有一天他将成为老年。而这是不可思议的,因为一旦到了老年,他不再使我们感兴趣。你努力,你夸奖,你把一个理想怀抱在手不因为他是“理想”,而因为他有一天将成为……而当他成了老人,我们就不再对他感兴趣……这真是匪夷所思。

但是有可能青年和老年都只是我们生活的几种命运,有一些人是能够摆脱它们的。比如,那些在老年被疾病、痛苦、死亡感变年轻的人。我觉得青年也像老年一样,更多地归属于精神,而不是肉体。我不是指有老的年轻人和年轻的老人这个意思。这类人使我深深地感到厌恶。我不能忍受一个智慧的年轻人和一个好斗的、喜好玩乐、追逐女人、疯疯癫癫或者是温柔的老者。更不用说女人。当她们装腔作势时,绝对是令人厌恶的。

我说老年和青年更多地归属于精神,指的是它们两者可以综合,可以协调起来,当然,这种情况是非常少的。如果它们只是肉体的命运,那么任何使两者接近和统一的企图都会失败。只有当你将两者都放弃,对任何一个都不再感兴趣,当时间不再能驾驭你,“历史”不再困扰你时,它们才能接近,才能统一。有年轻的季节和年老的季节,尽管如此,在世界上是一种不断的轮回,是杰出的、持续不断的再生。如果你同时既过青年又过老年,你就对两者都不会再害怕。当无论是平庸还是完美,错误还是自信都不再令你感兴趣——你摆脱了这些命运,因为你成了你自己,没有老年,没有死亡。我常想起我们的那则寓言:“长命不死,青春永葆”。难道这些神话本身不是一种文明的中心悲剧?为什么谁也不试图去了解这些?

(杨学苢 译)

【赏析】

如果一定要给米尔恰·埃里亚德一个简短的评价,那就是“一位终身迷恋东方哲学、宗教与书籍的思想者”。出生于罗马尼亚布加勒斯特的埃里亚德从小就特别喜爱炼丹术,这始自少年时期的特殊偏好仿佛从生命的肇始就为他的思想奠定下了一种神秘的基调。而青年时期在印度加尔各答大学对梵文和印度哲学的接触和学习,使有着扎实哲学功底的他被这古老玄秘的思想深深地吸引,找到了一生钟爱的学术研究领域,成为世界著名的东方学者和宗教学家。他崇拜书,钦佩赫胥黎那样的百科全书式的学问家,这种对知识广泛而深入的渴望和探索使埃里亚德成为一位兴趣极广、学问很深的学者和作家,他的创作和研究始终相互启发、互相影响。评论界通常将其小说称为“幻想小说”,“神秘”不仅是他小说的氛围和主题,也是理解他小说的关键所在;而众多的随笔和杂文则更加清楚地显示出了埃里亚德作为思想家的敏锐和深刻。

埃里亚德的随笔集《死亡艺术》贯穿了作家对自然、历史、生命、死亡等问题上升到哲学高度和带有神秘色彩的深刻思考,这篇《关于青年和老年》是其中的代表之作。有关人类自身的思索一直是哲学中经久不衰的话题,它看似寻常,是因为人们给予的极大关注和长久思考使其变成了“老生常谈”,而被反复讨论也恰恰说明了这些问题的深奥与复杂。因此,“寻常”和“不易解决”在这种意义上是等同的,对这种问题进行思考,可以获取带有古老厚重感和深刻启示感的营养。埃里亚德即回到了这样的问题上来,对“青年总是对的”进行了全面彻底的思考,在颠覆和突破了一些传统看法的同时,也探索到了这种观点得以成立的根本原因。

“平庸,乏味,无能,缺乏内涵”——作者开篇即对青年给出了这样的评价。这看似武断和尖锐的词汇也许激起了读者的疑惑和否定,但接下来鞭辟入里的剖析却深深令人信服。

——关于经验。青年的活力与朝气使他们对生活有着更多的热情和憧憬,但这并不表明他们更“接近生活”。“你不接触实际,不呼吸生活”——作者一针见血地直指青年的要害,“呼吸”一词恰切地形容出将自身与真切生活完全相融,即“直接、毫无掩饰的接触”的状态,而青年却是无法与生活完全贴合的,他们之间夹隔着“上百万种迷信、现成的思想、建议和幻想”——这些使他们对生活的认识还只能停留在雾里看花的想象和憧憬之中。他们的弱点不是缺乏经验,而是缺少对经验的理解,并在对经验的处理中走向极端: 要么是徘徊在对未来脱离经验基础的主观化幻想和计划之中,要么是生活在对过去经验的回忆和依赖之中而带有“更确定的过去感”——他们不知该如何珍惜和运用,也不知该如何摆脱它的束缚。因而,他们不具有成年人特有的“受挫失望——经验积累”这种良性循环的思维结构模式,生活对于青年来说还只能是“行为、打算、对未来的依恋和对过去的回忆”。

——关于个性。“个性”、“自我”、“新潮”似乎是青年与生俱来的标签,赋予他们先锋的朝气。然而,与众不同并不等于标新立异,而往往是稚嫩透出的无知和浅薄。他们喜欢新鲜事物,热衷于“跟风”,却常常缺乏分辨事物本身品质的能力,因此“个性”单薄而不深厚,“热情”短暂而不持久。青年的个性还表现为他们对生活似乎总有许多自以为独到的见解,周围的事物极易触动他们新鲜而敏感的神经,一丝一毫的感悟都让他们自以为领悟到了生活的真谛,写下“1000页手稿”——这里,作者以一个幽默的讽刺揭示了青年藏在个性表象下的“少见多怪”式稚嫩。初生的生命总觉得真理的切近而滔滔不绝,殊不知,那早已是千帆阅尽的老者习以为常的通识。他们缄默的口正是因为早已看透往日的“真理”而紧闭。那些经过岁月荡涤最终沉淀下的“20页手稿”,也许才可算作是参透人生的精华吧。

——关于无畏。面对生命与死亡的抉择,青年似乎总能表现出“杀生取义,舍身成仁”的勇气,那种血气方刚的胆识、魄力与决绝是他们引以为傲的资本。而作者却指出,舍弃的勇气源自珍惜的缺失。刚刚开始的生命还未领略到生命的甘美,还没有时间获得让自己难以割舍的事物。对失去的恐惧来自深沉的爱,而牺牲自己还没来得及珍惜的东西并不难。故而,这并非真正的勇气,而是一种平庸的迟钝,一种对生命尚未具有成熟认识的莽撞。因此,青年需要继续成长,直到他掌握真正了解生活的能力为止。

至此,文章前半部分的论述似乎已使作者的立场明了无疑,“青年总是对的”无法成立。而在读者渐渐接受并认同那巧妙深刻的论辩时,埃里亚德再次出乎我们的意料,一句“尽管如此”把以上所有论述的蓄势反转方向,使话锋一转,肯定了“青年总是对的”这一观点。更有趣的是,支撑他观点的恰恰正是从刚刚指摘出的青年的一系列“弱点”之中挖掘出的独特魅力,我们不妨称这一奇妙诡绝的思辨为“抑中取扬”。稚嫩伴随着平庸和无知,但也意味着新鲜和未知,意味着潜力与创造。“反对年轻人的平庸以支持老年人的完美是精神最大的罪孽”,因为一系列的挫折、摸索和沦落好过停滞不前的完美和确定。稚嫩意味着苏醒、成长与革命,这种未知性和未完成性正是青年无穷的、独特的力量的源泉。“青年总是对的”也正是在此意义上得以成立。

但这也存在着一个有趣的悖论: 我们对这种未知力量的喜悦,从根本上讲是源于它指向一种完美状态,而一旦达到这种完美,生命又将停滞,由开放归向冻结,陷入无奈的轮回。青年因他趋向完美而具魅力,然而他本身并非完美;老年已到达完美的终点,却已陷入将死和终结。人们真正钟爱的,也许非完美本身,而是对它的“趋向”过程。埃里亚德活跃而强烈的思辨贯穿了全文,他跳跃的思维和深刻的思想造就了他那看似立场多变、实则全面深入的文风,在随笔这类文体中达到了行云流水的自由运用,正如罗马尼亚著名文学家和哲学家埃·米·齐奥朗的评价:“在埃里亚德那些即兴而写的文章中倾注了多么渊博的学识,洋溢着多么旺盛的活力和热情啊!……他具有把每个思想都生动而传神地表现的天赋,把每个思想都罩上一层歇斯底里的光环——而这种歇斯底里是积极的、激励人的、健康的。”

(袁 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