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上空的太阳 [俄国]勃洛克·1908年

当1881年波别多诺斯采夫劝说政府绞死5名“弑君者”的时候,列夫·托尔斯泰上书请求赦免他们,并请波别多诺斯采夫转交这一呈文。尽管波别多诺斯采夫予以拒绝,书信还是到了沙皇那里(通过切列温将军)。当时,在国务会议3月8日的著名会议上波别多诺斯采夫发表了自己的历史性讲话,坚持判处绞刑的要求,他抓住国家航船的船舵不放达四分之一世纪,他以自己可怕的实际活动和坚不可摧、冷酷无情的理论为自己赢得了老“吸血鬼”的称号。

老吸血鬼如今进了坟墓。但是我们知道一点: 在8月28日伟大的周年纪念日那天,在温和的秋日阳光中,在蛰伏的、疲惫的、“悲哀的”,但依旧伟大的俄罗斯中间,在熟悉的行政部门的指令和省警察局的不准骚动、说话和欢乐的禁令的伴奏下,为了列夫·托尔斯泰的周年纪念日——出现一个依然那样丑陋可怕的幽灵。

老吸血鬼禁止欢乐。8月28日这一天,如可被接受的说法那样,是“大致平静地”度过的。这就是说,译成俄语是令人感到惊恐不安地,是阴森森默然无言地。是“反动”。是“疲惫”。人们向托尔斯泰赠送犁和茶炊。人们给托尔斯泰拍发关于光明战胜黑暗的电报。一些报纸出了纪念专号……8月28日这一天就是这样的。

一切都如在俄罗斯所经历的所有伟大的日子那样习以为常,那样司空见惯。回想一下祖国那整个黑暗的过去,一切都是照伟大的日子里应该的那样发生的。是谁那僵死的手操纵着丹特斯和马丁诺夫的手枪?是谁吸干了垂死的果戈理的鲜血?别林斯基和杜勃罗留波夫是在什么样秘密和很快燃尽的火焰中丧命的?是谁把陀思妥耶夫斯基引至谢苗诺夫操场和死屋的?什么时候俄罗斯不再有反动势力,不再有与反动势力在一起并紧随其后的那种人,不再有经历过1月9日那明亮而血腥的霞光的我们如今每天都注定要经受的一切?还是这“政治上的反动势力”就那么少?在这粗俗的话语背后有着我们以确实的力量和明晰亲自感觉到的那种日常现象。这不仅仅是“不方便”、“无聊”和“令人厌倦”。这是可怕和奇怪。

当代欧洲唯一的最伟大的天才、俄罗斯的最大骄傲、一个其名字是芬芳的人、一个极其纯洁和神圣的作家,活在我们中间。谁的锐利的眼睛警觉地注视着他。这是谁: 是管辖俄罗斯文学的部长,还是一般的密探或警察?难道我们所有把托尔斯泰作为自己心灵和自己人世的一部分加以热爱的人,会感到如此奇怪和如此可怕,如若只有他们注视着我们的心灵和人世的话?难道他们看得见我们心灵和人世的隐秘之处,看得见亚斯纳亚波利亚纳庄园那极其美好的远方?不,注视着托尔斯泰的不是他们,而是他们死人般锐利的眼睛,是吸血鬼无形的死人那样阴森森的目光。因此,在明亮而永不熄灭的阳光下,在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那毫无疑义的诞生日,因而也是安琪儿、我和成千上万其他人的日子里,我们开始感到可怕,我们这伙作家们说出一些惊慌不安的话语,我们在用古老的、杂乱无章的、“双重宗教信仰的”、死气沉沉的传统语言说话。

经常想起: 趁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还活着,一切都不算什么,依然比较简单和并不可怕。要知道天才用自己的一种存在仿佛表明,有某些坚硬的花岗岩的基座: 有如用自己的双肩承受着、用自己的欢愉滋养着自己的国家和自己的人民。至圣俄罗斯正教院禁止我们欢乐,这算不了什么: 我们早就习惯于没有它而照样悲伤和欢乐。趁托尔斯泰还活着,正沿着犁沟在犁铧后面,在自己的白马后面行走着——早晨还是充满露水,凉爽,并不可怕,吸血鬼们打着瞌睡,并且——平安无事。托尔斯泰行走着——要知道这是太阳在运行。而如果太阳落山了,托尔斯泰就去世了,最后一位天才将离去——那时候会发生什么事?

上帝保佑,让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长久地活在我们中间。但愿他知道,所有同时代的俄罗斯公民,不分思想、倾向、信仰、个性、职业都曾像吸收母亲的乳汁那样吸收过他伟大的生命力,哪怕很小一份。

1908年

(寒青 译)

注释:

康·彼·波别多诺斯采夫(1827—1907): 俄国反动势力的鼓吹者,1880—1905年任正教院总监。

国务会议: 1810—1917年俄罗斯帝国的最高立法机关。

周年纪念日: 指列·托尔斯泰80周年诞辰。

丹特斯(1812—1895): 法国保皇分子,杀害普希金的凶手。

谢苗诺夫操场: 当时处决包括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内的死刑犯的刑场。

1月9日: 1905年这一天沙皇军队向和平请愿的彼得堡工人开枪,这一事件导致1905—1907年革命的爆发。

亚斯纳亚波利亚纳庄园: 托尔斯泰的诞生地,并在那里度过了约60年。

俄罗斯正教院: 1721—1917年俄国管理东正教事务的最高国家机关。

【赏析】

在这篇散文中,勃洛克把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这位伟大的作家誉为俄罗斯上空的太阳: 是他,像太阳一样照耀了处在黑暗时期的俄国人民;是他,在残害文人、禁锢自由的环境下,鼓起了人们生存和斗争的勇气。

1908年,勃洛克写下这篇散文,本意旨在揭示19世纪俄国沙皇统治者的残暴与冷酷。在当时,反动势力的鼓吹者牢牢控制大权,推崇冷血的、没有人性的,但似乎又坚不可摧的政策。反动者以老“吸血鬼”形象,在全国实施惨无人道的封闭保守政策。虽然时过境迁,反动者已长埋土下,但是那种集权的、禁锢自由的、残酷无比的指令和政策依然盛行于俄国。

在1905—1907年革命后,伟大的俄罗斯人民武装推翻了沙皇,俄国发生了一些可喜的变化。但是,人们的周围依然不是自由的空气,到处仍然弥漫着不准骚动、不准说话、不准欢乐的荒谬禁令。这给人们原本向往的快乐生活徒增了几丝惶恐不安、阴森漠然的气氛。

回想祖国黑暗的过去,回想在“伟大”的日子里发生的一切事件,不仅让人心寒。普希金、果戈理、别林斯基、杜勃罗留波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等大文豪和大理论家,都在俄罗斯反动势力的统治下被吞噬和伤害。而这一切,似乎都是司空见惯的,人们似乎都已经习以为常。对这种奇怪的现象,人们的反应只是发出“无聊”、“令人厌倦”和“倦怠”的叹息。作家怀着悲痛的心情呼吁: 让这样的日子早点结束,让人们早点驱走乌云,迎来明朗的天空,让俄罗斯的民众不再麻木和冷漠,让人们积极地投身于革命中去。

勃洛克相信,正是托尔斯泰照亮了俄罗斯阴霾太多的天空。他以高度的热情歌颂了托尔斯泰的伟大功绩。勃洛克说:“托尔斯泰行走着——要知道这是太阳在运行。而如果太阳落山了,托尔斯泰就去世了,最后一位天才将离去——那时候会发生什么事?”实际上,他把托尔斯泰比喻为俄罗斯的太阳,并不为过。因为几乎所有同时代的俄罗斯公民,不分思想、倾向、信仰、个性、职业,都或多或少地“像吸收母亲的乳汁那样”吸收了这个“太阳”的能量和伟大的生命力。

这篇散文写在托尔斯泰80周年诞辰的日子里,不单为纪念,也为唤起所有俄罗斯公民的斗志和热情;更为呼吁知识分子“以整个身体、整个心灵、整个意识谛听革命”,预言俄罗斯将成为一个伟大的新型国家。

(陈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