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契·[英国]雪莱》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钦契·[英国]雪莱》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主人公钦契伯爵是一个从少年时代起就无恶不做的恶棍,直至其身败名裂的晚年,仍旧罪恶累累,无丝毫悔改之意。为防儿子瓜分其财产,他把他们送到外地,希望他们死于非命,而当得知其中两个儿子丧命的消息后,竟在府中大宴宾客以示庆祝。更令人发指的是,他对女儿贝特丽采有着毫无顾忌的淫欲,且终将女儿凌辱。贝特丽采羞愤欲绝,却心有不甘,后在追求者教士奥尔辛诺的协助下,与母亲以及从外地潜回的兄弟基亚珂摩一起筹划,雇了两位杀手,将钦契杀死在彼特拉雷的城堡里。此事被正奉命前来城堡要钦契回复重大案情的教皇大使发现,一家人连同其中一名杀手一起随即被带至罗马受审。在罗马教廷,贝特丽采拒不认罪,因为她怕世人误解其事,反让正义成为耻辱,但兄弟基亚珂摩和母亲却因恐惧和软弱而招认了实情。最终,贝特丽采被教皇裁定死刑,她为此而惊呆,为自己年轻的生命感到惋惜,对天主和整个世界充满了绝望,但在确信没有转机之后即从容赴死。



【作品选录】

第三幕



第一场



钦契伯爵府中之一室

贝特丽采上场并向鲁克丽霞走来。

贝特丽采(摇摇晃晃地上场,狂乱地说)给我手帕!——

我的脑子受伤了;

我的眼睛里尽是鲜血;给我擦一擦……

我看不清楚……

鲁克丽霞我的好孩子,

你没有受伤,只是一滴冷冽的露水

滚下你弯弯的眉梢……唉!唉!

出了什么事情啦?

贝特丽采头发怎么会这样蓬松?

一定是披散的乱发把我的眼睛蒙住了,

可是我的头发本来是束得紧紧的。——

啊,真可怕!我脚下的地面在往下沉!

墙壁也在转,我看见一个女人在那儿哭,

她静静地站着,一动也不动,

可我却是摇摇晃晃地打着滑,

好像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我的天主!

这美丽湛蓝的天空沾满了鲜血!

阳光在地面上变成了一片漆黑!

空气变成潮湿的水汽,仿佛像坟墓里

死尸的呼吸!呸!我闷死了!

有一层粘粘的黑黑的污浊的浓雾

在我的身边浮动……它是这么实在、滞重而浓厚,

使我没有办法摆脱,它把我的指头和我的四肢

全都粘在一起,蛀蚀着我的肌肉,

把我的肉体变作一具污秽的走肉行尸,

毒害着我内心深处的圣洁而敏锐的精神生命!

我的天主!我以前不知道发疯的人是什么感觉,

可是我现在毫无疑问是发了疯了!

(更加狂乱)不,我已经是死了!

腐烂的身体像一座坟墓关住了气喘吁吁的灵魂,

可是灵魂却想奔突而出,投入逍遥无羁的空气!(稍停)

可是事到如今我还想这种令人可恨的事情干什么?

它已经飞走了;然而它的负累却还留在这里,

停留在这呆滞的眼睛之上,压在这厌倦的心头!

啊,世界!啊,生命!啊,时光!啊,灾难!

鲁克丽霞你怎么啦,我可怜的孩子?她不回答我。

她的神色表情透露出痛苦的感觉,

却没有透露那痛苦的原因;苦难的煎熬,

已经耗尽了苦难之海的源头……

贝特丽采(狂烈地)痛苦,好像一个弑亲者……

它杀死了自己的父亲,但是它的父亲

决不像我的父亲这样……啊,我的天主!

我算是个什么?

鲁克丽霞我心爱的孩子,你的父亲干了什么事了?

贝特丽采(疑惑地)向我发问的人,你是谁?我没有父亲。

(旁白)她准是看护我的疯人院里的护士,

这是一种慈善的职务。

(低声而缓慢地向鲁克丽霞说)你可知道我认为

我就是那个人家管她叫贝特丽采的,

她的父亲有时抓住她蓬松的乱发,把她从这间厅堂

拽到那间厅堂,要不就把她一丝不挂地

关进又暗又湿满地甲虫的地窖,

让她在那儿挨饿,饿得她饥不择食,什么都愿意吃。

这种伤心的故事我在梦魇里已经扮演得太多了,

所以我曾经想象……不,这样不行!

这偌大的世界骇人听闻的事情有的是,

真是光怪陆离,善和恶奇怪地混合交错在一起,

还有些丑恶的事,你想也想不到会有那么恶劣。

可是任凭你怎样富于幻想你也决不会想象出

这样一件……

(稍停,突然强自镇定)

你是谁?我心惊胆战,自料必死,

但在我死去以前,你向我起誓,

你实在不是表面看去好像那样的人……

啊,妈妈!

鲁克丽霞哦!我的好孩子,认出你的……

贝特丽采可是别说出来,因为假若您这个人真是我的妈妈,

那么,那件事也是真的了,必定是一个事实了,

同生命里每一个永不磨灭的情景联系在一起,

永远不能改变,也决不能随岁月而俱逝了。

呀,事实就是这样。这儿是钦契伯爵府;

您是鲁克丽霞;我是贝特丽采。

我说了一些疯话,可是我再不说了。

妈妈,走近我一点: 从这会儿起,

我是……

声音微弱而至于失声。

鲁克丽霞唉!什么事落到了你的头上了,孩子?

你的父亲干了什么事儿啦?

贝特丽采我干了什么事儿?

我不是清清白白的吗?

一个满头白发像凶神恶煞般的人,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就折磨我,

仿佛做父母的就敢这样,

这难道是我的罪过?

这样的人竟把自己称作是我的父亲,

尽管他本该是我的父亲!——哦,我是谁?

我叫什么名字?这是什么地方?

值得我追忆怀想的又将是什么?

这些个甚至比失望还历久不忘的事情,

算得上是什么回忆?

鲁克丽霞他确实是一个残忍的暴君,孩子。

咱们知道只有死才能使咱们得到解脱;

他死或者咱们死。可是他难道还能

干出什么更可怕的暴行,

或者给予你更严重的损害吗?

你变得不像你原来的模样了,

你眼睛里闪射出一种迷乱而奇怪的神情。

你给我说说,把你那两只白惨惨的手放开,

别把那十个手指紧紧地扣在一起。

贝特丽采那是失去平静的生命在它们内部忍受着痛楚。

要是我想说的话,我就得发疯。

对,一定要采取一些行动。

唔,可是我不知道……采取什么行动

才能把我所忍受的这次污辱在那可怕的

复仇的闪电中化为只是一个阴影;

把那不可挽救的后果简短、迅疾而无法更改地

消除干净。要等我想清楚,像这样一件事

是应该默默隐忍还是应该有所行动之后,

我才会安静平定下来,那么,任凭什么东西

就再也不能影响我了。可是现在!——

啊,血啊,那是我父亲的血液

在我被玷污了的血管里循环运转,

假若你洒向这蒙受污辱的世间,

也许能洗去罪孽和使我痛苦的惩罚……

不,那不行!多少人可能怀疑苍天是否

有个天主眼睁睁望着邪恶而无动于衷;

就这样失望地死去。不,心底的创痛毁不掉我的信念。

鲁克丽霞她准是受到了天大的冤屈了;

可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敢猜测。

哦,我的迷惘的孩子,可别为了

免得我担惊受怕,就把你受到的折磨

隐藏在你自尊的无法揣测的痛苦里。

贝特丽采我不隐瞒什么。您要我说什么话呢?

我心中无法虚构那已把我改变的形象,

我的思想像一个被自己无形的恐怖

笼罩和紧紧裹住的鬼魂,

在世间所有用来交谈的语言中,

您愿意听的是什么话呢?

因为没有一个字能表达我的痛苦。

要是另一个人经历过跟我相似的遭遇

那她早就一死了事,正如我想死一样,

她也会像我一样对此只好一字不提。

死神啊,死神!我们的法律和宗教

把你称作是一种惩罚和一种报酬……

啊,我应该承受的是哪一种呢?

鲁克丽霞是永远清白无罪的安宁;

直到你被召唤到天国里去的时刻。

不管你可能遭受什么折磨,你都没有过错。

死必须是对罪恶的惩罚,或者是对人们

在天主铺设通向不朽的道路上

披荆斩棘的一种报酬。

贝特丽采对呀,死……

对罪恶的惩罚。我祈求你,天主,

在我判断的时候,别教我犹豫不决。

要是我必须一天又一天的活下去,守着这个身躯,

作为您的圣灵的一座卑贱的庙堂,

像一个肮脏的洞穴,在那儿,凡是您深恶痛绝的

都会冲着您嘲笑,笑您没有报复……这不行!

自杀……不,这不可能有什么出路,

因为在我们的意志和这种自杀之间,

您的旨意像一座地狱在张大着嘴等待着: ——

哦!在这个世间没有公理也没有法律

能够对我遭受的厄运判罪处决。

(奥尔辛诺上。)

(她严肃地向他走去)欢迎你,朋友!

我必须告诉你,从咱们上次见面以后,

我受到了一次严重的无法言述的凌辱,

不论我活着或者死去,都得不到安宁。

别问我那是什么,因为这世间有的是

无法形容的事和说不出的痛苦。

奥尔辛诺那是谁把你害到这种地步的呢?

贝特丽采这个人他们管他叫我的父亲: 一个可怕的称呼。

奥尔辛诺这不可能……

贝特丽采可能也罢,不可能也罢,

都不必费心思索。事实如此,而且已经发生;

给我出个主意,怎样才能防止这种事情再度发生吧。

我想过死,可是宗教的畏惧约束着我,

怕只怕即使死也逃不过还没有

赎罪的良心谴责。哦,你说说吧!

奥尔辛诺控告他的罪状,让法律来给你伸冤理枉。

贝特丽采啊,好一个冷心肠的谋士!

如果我能找到一个词儿来揭发

那毁了我一生的人的罪状就好了;

这样一来,我的舌头就会像一把利刀

把腐蚀着我的心的这个秘密一刀割下来;

唔,把这一切都抖出来,

这样,我这清白无瑕的名声

就会随着搬弄是非的流言蜚语

变成人们嘴上谈得发腻的故事;

成为一种嘲弄,一个笑柄,一条骇人听闻的新闻:

决不能这样,要是这样干了,你想一想

那个罪犯的金钱,他那可怕的愤怒,

还有原告陈述的离奇而吓人的经过情节,

叫人难以相信的真相和无法抑制的言词;

寥寥的几句耳语,不可想象而又包含着

叫人厌恶的暗示……哦,多么高明的主意!

这只是自讨苦吃!

奥尔辛诺那你就这样忍受下去吗?

贝特丽采忍受?——奥尔辛诺,看来你的主意

没有多大用处。

(从他面前转过身去,宛如自语地说)

是啊,一切都必须当机立断

而且应该立即见诸行动。

可是这使人无法辨认的迷雾般的思想

是怎么回事,像阴影一样一个接着一个升起,

互相交迭着变成一片黑暗?

奥尔辛诺难道让罪犯逍遥法外?让他在罪恶中洋洋得意?

让他把他的罪恶——不管那是什么,但毫无疑问,

准是非常可怕的罪恶——仿佛他有专用权似的,

变成是你的生命不可缺少的部分,

直等到最后你可能整个儿给他毁了;

你难道能容许他把你欺侮到这样地步?

贝特丽采(自语)哦,伟大的死啊!

你是不是那种有两副面孔的影子?你这唯一的法官!

最公正的裁判!

(陷入沉思,下)

第二场



基亚珂摩家里一个简陋的房间

基亚珂摩独自一个人在场。

基亚珂摩现在已经深更半夜,可是奥尔辛诺还没有来。

霹雳和暴风雨声交加。

嗐!难道这万世永存的风雨雷电能像人一样

对一条虫表示同情吗?假若是这样的话,

那么,驾着欢乐翅膀的闪电就不会把它的箭头

射向岩石和树林了。我的妻子儿女都睡了:

他们这会儿都在无忧无虑的梦乡,

可是我必须醒着,还在考虑这次行动

固然十分必要,到底是否合乎正义。哦,

你这盏残油将尽的孤灯!你那微弱的灯火

在风中颤抖,在你黯淡的火光边缘

那贪婪的黑暗正在展翅飞翔!

而你这黯淡的火光还在上下摇曳,

仿佛垂死者微微起伏的脉搏,

要是我不给你添油,你立刻就会熄灭,

就像这世间从未有过你这盏灯一样!

甚至现在,在我心中燃烧的生命之火

说不定也像你一样在逐渐消失、熄灭:

可是没有任何力量能给血肉之躯的残灯

倾注生命的油膏。嗐!喂养着全身血管的血液

正在退潮,直到一切都变得冰凉彻骨;

我的躯体形状正沉入死亡的苍黄色的痉挛;

我这具有着与天主的不朽形象一样装束的灵魂,

现在正赤裸裸地站立在天国的审判座前。

(敲钟声)

一下!两下!时间在慢慢地过去,当我白发皤皤,

那时我的儿子或许也会这样犹豫等待,

在正当的仇恨和无益的悔悟之间彷徨苦恼;

也会像我一样责怪那姗姗来迟的使者,因为他

延误了我期待的消息。我几乎并不想要他死,

尽管我蒙受的冤屈是这样严重;

可是……这是奥尔辛诺的脚步声……

(奥尔辛诺上。)

快说!

奥尔辛诺我来是要告诉你,他已经跑掉了。

基亚珂摩跑了?

奥尔辛诺而且一路平安地到了佩特雷拉城堡。

他经过咱们准备下手的地点

比预定的时间早了一个钟头。

基亚珂摩难道咱们就是忍受意外事故的愚弄的傻瓜?

是咱们这样在毫没来由的疑神疑鬼之中

白白错过了咱们应该下手的时机?

那么,这一阵阵狂风和雷电

听起来好似他的丧钟在嚎哭,

恰原来是上天嘲笑咱们软弱无能的一片响亮的笑声!

从今以后我决不悔恨我想干的或者已经干了的事情,

我只悔恨我过去为什么要悔恨。

奥尔辛诺你看,灯灭了。

基亚珂摩晦暗的空气吞没了这盏清白无罪的灯火,

假若咱们对此并不表示遗憾,那么,当钦契的

生命——这一盏妖魔鬼怪用来照见他们

怂恿别人干下的坏事的灯光——

永远熄灭的时候,咱们为什么要畏缩不前呢?

不,我是铁了心了。

奥尔辛诺嗐,你何必这样呢?

干一件正正当当的事,谁又曾害怕过

什么悔恨这种微不足道的干扰来着?

尽管我们第一个计划失败了,可是

不用怀疑,他要不了多久就会呜呼哀哉。

可是把灯点亮;别让咱们在黑地里说话。

基亚珂摩(点亮了灯)可是我父亲的生命一旦熄灭了,

我就不能像这样把它重新点亮。

你想他的鬼魂会不会恳求天主给他辩护?

奥尔辛诺你妹妹的安宁一旦失去,现在你就再唤不回;

你也唤不回你自己如今已经逝去的

青春和充满了希望的岁月;你无法挽回

你的妻子在你身上发泄的怨言;你也无法挽回

不幸者从春风得意的人那儿受到的一切辱骂;

你也唤不回你那已经故世的母亲;你也不能……

基亚珂摩哦,别说了!我已经打定主意,

虽然是他使我这只手有了生命,

可我就是要用这只手把他的生命扑灭。

奥尔辛诺用不着那样。你听着: 你可知道奥林匹渥,

在旧科隆那时代做过佩特雷拉的城主,

后来被你的父亲降黜了职位的那个家伙?

还有玛尔齐奥,那个穷凶极恶的坏蛋,

去年被你的父亲抢去了他应得的一笔丰厚的

杀人害命的报酬?

基亚珂摩我认识奥林匹渥;我还听他们说

他恨透了老钦契,只要看到他在面前经过,

沉默的愤怒就会使他的嘴唇发白。

至于玛尔齐奥,我可一无所知。

奥尔辛诺玛尔齐奥恨钦契,跟奥林匹渥不相上下。

我已经派他们去了,不过是用你的名义,

而且说是出于你的要求,吩咐他们去同

贝特丽采和鲁克丽霞商量。

基亚珂摩只是去商量吗?

奥尔辛诺就算是从现在这会儿起到明天半夜时分,

这段时间可能就会记下他们追赶死神的行程:

我想在那以前,他们一定已经谈妥,

或者可能已经下手,结束了……

基亚珂摩听!什么声音?

奥尔辛诺是看门狗在呜咽,梁柱颤摇欲裂的声音,

此外再没有什么别的声息。

基亚珂摩这是我的妻子在梦里抱怨: 我毫不怀疑

她现在准是在狠狠地骂我;我的孩子

都睡在她身边梦见我没让他们吃饱穿暖。

奥尔辛诺而那真正不让他们吃饱穿暖

用辛酸填塞他们饥饿的睡梦的人,

现在正沉浸在邪恶的欢乐中,

把那说到做到的仇恨的幻景当作

千真万确的事实,而在洋洋得意地嘲笑你。

基亚珂摩可是假若他又醒了转来,

我不能信任雇用的人……

奥尔辛诺咳,那准错不了。我得走啦;祝你晚安。

咱们下次见面时,但愿一切顺利成功!

基亚珂摩而且那时这一切也已经忘得干干净净。

啊,我真希望我从未降生人间!(下)

(汤永宽译)



【赏析】

从《解放了的普罗密修斯》到《钦契》,雪莱在风格上的转变,以及才情上的发展,都太令人吃惊了。那个闪耀着想象光辉的精灵式的雪莱,变成了一个冷峻的不动声色的现实主义者。在这部剧里,正如他在序中所说,他不能用他自己的是非观念去驱使剧中人物的行动,而事实上,他也的确做到了如其所是地展现一出令人震撼的悲剧。在这里,造型的雪莱压倒了抒情的雪莱,然而,却是一个更加深刻,更加成熟的雪莱。拜伦称赞《钦契》是莎翁之后写得最好的悲剧,此话决非言过其实。

能够写出《钦契》这样的戏剧,对于雪莱这样的诗人来说,其意义可谓非同寻常。纵观雪莱的全部创作,此种风格的作品仅此一部,而这却不是偶然的。据玛丽·雪莱(雪莱夫人)回忆,在写作《钦契》以前,雪莱一直认为自己缺乏一种才能,即“构成和发展一个故事或者情节的能力,他以为自己欠缺这方面的想象力……他说他自己太侧重于形而上学,太抽象,也太喜欢理论和理想的东西了,因此不可能成为一个有成就的悲剧家”。勃兰兑斯也认为,雪莱因过于关注自己的理想,在自我表现的节制上往往显得无能为力,而一部伟大作品所需要的那种整体的结构感,在很长时期里他都不具备,《伊斯兰的反叛》就是一个失败的例子;另一方面,在写出《钦契》以前,他似乎也完全不懂得个性特征的魅力和价值,甚至在《解放了的普罗密修斯》里,作为典范人物描写的普罗密修斯和阿西亚,也缺乏任何鲜明的特征。正是由于这些原因,《钦契》的问世对于雪莱本人和他的读者来说都像是一个奇迹。雪莱曾经这样鼓励玛丽·雪莱写作悲剧:“……‘人类的心灵能构想到的,是没有不可能做到的。’莎士比亚也不过是一个人罢了。”而结果则如玛丽所说:“他没有料到,过不了多久,他自己的一部作品会变成他所引证的这段话的一个骄傲的注解。”

雪莱是1819年在意大利罗马时从一个朋友处接触到这个戏剧的素材的。之后,他和夫人一起寻访了藏有贝特丽采画像的科隆那宫和多丽亚宫,贝特丽采美丽温婉的容貌使雪莱的想象受到强烈的激荡,在夫人的鼓励下,他动手写作这部悲剧,而且进展神速。雪莱认为,钦契家族这个罗马人几乎无所不晓的故事,能在延续两个世纪的时间里引起人们的强烈兴趣,从它所具有唤起并保持人们的同情来说,已经就是一部备受赞赏和卓有成就的悲剧了,他所需做的,只是用便于读者理解的语言和动作把它表现出来,使他们心领神会,此外他就不需要再添加什么了。但问题在于,真要把这个骇人听闻的乱伦故事赤裸裸地搬到舞台上去,完全自然主义地予以呈现,那就要触犯一般观众的审美和伦理禁忌了。因此雪莱又认为,处理这样的题材“必须非常谨慎”,“必须增加理想的成分而消除情节的实际恐怖,这样,蕴蓄在这些暴风雨般的苦痛和罪恶之中的诗意,才能激起人们的欢愉,而减轻他们想起由这些罪恶所产生的道德堕落而感到的痛苦”。所以我们看到,钦契玷污女儿这桩有悖人伦的恶行,其台词和动作上的具体呈现完全被诗人摒除于戏剧场景之外,诗人只是巧妙地运用钦契的独白、他人和钦契的对话,以及贝特丽采受辱后癫痴若狂的言词神色,将其间接地传达出来。在这一点上,雪莱秉承了希腊悲剧的传统。另一方面,雪莱强调一部戏剧不是把说教强加于人的适当场合,它所做的,乃是激起人类心灵的共鸣和反感,借以教育人心取得自知之明,除此而外,它便没有更高的道德目的了。此说和亚里士多德关于悲剧的模仿性和心理净化功能的论述也颇相契合。在剧中,雪莱以其极具个性化的人物塑造以及对人物性格发展的出色处理实践了他所信奉的这个戏剧艺术的准则。

一出场即令人不免诧异的钦契伯爵,即便在戏剧的中途死去,也像一团令人心悸的阴影一样挥之不去,所以当我们读到被教皇裁定死罪的贝特丽采忧惧在另一个世界也落入其地狱似的怀抱时,我们完全同情于她的心境。这已经不是一个一般的恶人,其邪恶的程度几乎已超出我们的想象,但我们又被他吸引,并且感到他之存在的真实。传统评论把钦契的邪恶和他作为一个贵族的特殊身份关联起来,又因为他和教皇之间的肮脏交易,进而把全剧的意图视为对整个贵族和教士阶层的批判。这个阐释当然又是那个特殊时期的学术产物,而稍加思考便可看出,它不仅大而无当,也根本不能说明这里的问题。因为有一点很明显,钦契对财富的贪婪和对淫欲的追求,并非以对另一个低级阶层的伤害为前提,而是以在自己的家庭里对亲生子女所犯下的作践人伦的恶行而得以实现的。所以,与其说钦契是一个特殊阶层的恶人,还不如说他像一个形而上的恶棍更为贴切,因为他完全以作恶为乐,并以恶人自居,无所畏惧。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既令人震惊,也令人迷惑的角色,但就其作为一个反派形象的成功而言,即便是和莎翁笔下的伊阿古、麦克白相比,似乎也毫不逊色。

与钦契恶魔般的神秘难解相比,贝特丽采的形象则具有完全现实意义上的可信性。她的遭遇、反应和行动,构成戏剧展开的主线和骨架,因而她是全剧的中心人物,也正是在这个人物身上,雪莱的戏剧才能表现得最为纯正。对此,玛丽·雪莱有过精彩的评论:“贝特丽采的性格,从剧烈的斗争,发展到恐惧,到狠心的决定,而终止于镇定自若的忍受苦难的那种高尚的尊严,加上那令人动情的脉脉柔情,那描写的色彩是那么生动、美丽,就好像诗人从这位不幸的姑娘流露在她那可爱的容颜神色之中的一切,识破了这颗崇高心灵的全部秘密。”这段话中有一个关键的词语,即“尊严”,它是相对于忍受苦难而言的。其实,这或许就是雪莱在这个人物身上的用心,即展示整个一出令人震撼之悲剧的目的,乃是要祭出这个面对苦难的姿态。在全剧末尾,那个曾经不甘被辱而实施报复,并因遭受不公正判决而感叹世界虚无的贝特丽采,在明知难逃一死的时刻反倒平静了,还教导其弟要坚守爱人之心。如此看来,早年的无神论者雪莱有回归基督教的可能,因为一向相信善之万能的雪莱,如果不至于无视恶之强大的存在,那么,除了基督教所倡导的无条件的爱,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其实,他在序中也有明言:“以牙还牙,怨怨相报,都是带有破坏性的错误。”这乃是典型的基督教观念。而在这个意义上,钦契伯爵的形象似乎也可以得到阐释了,即爱之无条件,是以恶之绝对来反衬的。

《钦契》一剧的其他人物,如钦契之妻鲁克丽霞、钦契之子基亚珂摩、教士奥尔辛诺,甚至那个被带至罗马的杀手,也无不写得有血有肉,形象饱满。尤其是第三幕第二场,关于基亚珂摩在风雨雷电之夜,为筹划杀父之举而深感不安,继而又因错过机会而强烈自责的那场戏,读来令人叫绝。而纵观全剧,结构紧凑,毫无拖沓,仿佛是事件本身在一步步走向命定的结局,而诗人不过是随行记录而已。熟悉雪莱气质的人,一定难以相信这是那个创作了《解放了的普罗密修斯》的诗人所为。

在神奇的1819年,诗人雪莱仿佛是让伟大的莎士比亚灵魂附体,写出了一部让他本人可能都感到不可思议的杰作。

(邱晓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