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舞·[奥地利]施尼茨勒》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轮舞·[奥地利]施尼茨勒》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一个妓女试图勾引一个士兵,不过她并没有得到钱,她叫莱阿卡齐娅。这个士兵弗朗茨在公园里和舞会上认识的使女玛利野合,然后继续投入到舞会之中。使女玛利和她伺候的少爷阿弗雷德亲热,然后少爷恢复了严肃的态度外出。少爷阿弗雷德和少妇埃玛在爱巢幽会,少爷很满意自己“和一个良家妇女有了爱情关系了”。少妇埃玛和丈夫卡尔在舒适的家中,后者严肃地要求她永远不要和可能不是过着“无可指责的生活”的女人来往。丈夫卡尔和大街上认识的“甜姐”在饭店漂亮的房间里,卡尔一直打听后者的生活,同时也反省自己的行为“实在是很不谨慎”。“甜姐”和诗人罗伯特在他雅致的住处,她到头来连诗人的名字都没有搞清楚。诗人罗伯特和随身带着圣母像的女演员在乡间旅馆,她几次提到一个叫弗里茨的男人,最终又拒绝谈论他。女演员和伯爵在她富丽堂皇的卧室,他们相互称呼“小魔鬼”和“勾引女人的能手”。伯爵在烂醉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在一个妓女的寒碜的房间里。——最后完成了一个轮回,这个妓女的名字就叫莱阿卡齐娅。



【作品选录】

第一场妓女和士兵



夜晚,在河边公园的桥旁。

士兵吹着口哨走来,正想回军营去。

妓女来呀,我的漂亮的天使。

士兵回过头来,又继续往前走。

妓女你不想跟我一起走吗?

士兵啊,敢情我就是那个漂亮的天使啰?

妓女那当然,不是你是谁呢?去你的,跟我走吧。

我就住在这儿附近。

士兵我没工夫,我得回军营去。

妓女到军营去你什么时候都赶趟,在我这儿可比在军营强啊。

士兵(走到她身边)啊,这倒是很可能的。

妓女嘘,警察随时随地都会来的。

士兵真可笑!警察,我也有一把手枪啊!

妓女去你的,跟我来吧!

士兵别跟我闹了,我没钱。

妓女我不要钱。

士兵(站住。他们两人站在路灯旁。)你不要钱?那么你往后靠什么过日子呢?

妓女那些老百姓会给我钱的。像你这样当兵的总是免费在我这儿过夜的。

士兵啊,你原来是这么一个人。胡伯就跟我讲起过你这样的人。

妓女我不认得什么胡伯。

士兵你准是这么个人。你知道船舶胡同的咖啡馆吗?他就是从那儿跟你一起到你家里去的。

妓女哼,我已经跟好些人一起从咖啡馆到我家里去过。

士兵那咱们走吧!走吧!

妓女怎么啦,现在你倒着起急来了?

士兵你说,咱们等什么呢?十点钟的时候我得回到营里。

妓女你已经当了几年兵了?

士兵这跟你有什么相干?你住的地方远吗?

妓女走路十分钟就行了。

士兵那太远了。亲我一下吧!

妓女(吻他)这就是我最喜欢的了,我要是喜欢谁,我就亲他。

士兵我可不喜欢,不,我不跟你去了,这路太远了。

妓女怎么着,你明天下午来吧!

士兵好吧,把你的地址告诉我。

妓女哼,可是到末了你又不来了。

士兵我说来就准来。

妓女怎么着,今儿晚上到我那儿去你要是嫌太远,那儿,那儿。(指一指多瑙河)

士兵那是什么玩意?

妓女那边可安静着呢。现在没人会来的。

士兵啊,不过,这,这可不怎么合适。

妓女跟我在一起,怎么着都是合适的。去你的,你现在就呆在我身边吧,谁知道我们明天还活不活啊。

士兵那来吧,可是得快点。

妓女小心点儿,黑着呢。你要是脚下一滑,那可就躺到多瑙河里去了。

士兵那才好呢!

妓女嘘!你倒是等一会儿啊,我们马上就到一张椅子那儿去。

士兵这地方你倒挺熟啊!

妓女我真希望有你这么一个人做情人呢!

士兵我会叫你忙得不可开交的。

妓女这事儿,我会让你戒掉的。

士兵哈哈。

妓女别那么大声。有时候呀,警察瞎走瞎闯会摸到这儿来的。你以为我们是在维也纳市中心吗?

士兵所以来吧!来吧!

妓女你想到哪儿去了,要是我们滑了一跤,那我们就都沉到水里去了。

士兵(把她一把抓住)啊,你……

妓女紧紧地搂着我吧!

士兵别害怕。

……

妓女要是在椅子上那就舒服多了。

士兵在哪儿不一样,使劲儿吻我吧。

妓女你干吗急着跑啊?

士兵我得回营去了,现在已经太晚了。

妓女去吧,你,你叫什么来着?

士兵我叫什么你感兴趣吗?

妓女我叫莱阿卡齐娅。

士兵哈哈,这样一个名字我还从来没有听见过呢。

妓女瞧你!

士兵嘿,那你要什么呢?

妓女去你的,你起码得给我六个芬尼吧!

算是给我楼里看门的。

士兵哈哈,你以为我是你的阔佬哪!再见吧,莱阿卡齐娅!

妓女该死的!混蛋!

士兵消失在黑暗里。

第二场士兵和使女



普拉特尔公园,星期天的晚上。一条道路从公园通向昏暗的林阴道。这里还可以听见从普拉特尔公园传来的杂乱的音乐声。也可以听见五分钱舞曲的乐声,是由管乐队演奏的,一曲通俗的波尔卡舞曲。

士兵、使女

使女现在,你倒跟我说说,干吗你非走不可。

士兵(尴尬地笑着,一副傻相)

使女这儿跳舞不是挺美吗?我特别喜欢跳舞。

士兵(搂着她的腰)

使女(让他搂着)现在咱们又不跳舞,您干吗把我搂得这么紧啊?

士兵您叫什么名字呀!卡蒂吧!

使女您脑子里尽想着一个卡蒂。

士兵噢,我知道,我知道了……您叫玛利。

使女您呀,可这儿真黑,我都害怕起来了。

士兵要是我跟您在一起,您就不用害怕。感谢天主您跟我在一起。

使女可是咱们到哪儿去呢?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来吧,咱们还是往回走吧——这儿那么黑!

士兵(吸了一口他的维吉尼亚雪茄烟,烧红的烟头亮了起来。)呆会儿就会亮起来的!哈哈!啊,我的宝贝儿!

使女啊,您干什么呀?我要知道您这样,我就不来了。

士兵要是今天在斯沃波达那儿有人跳舞比您还冲,玛利小姐,那就让魔鬼把我抓走吧。

使女您跟所有的姑娘都试过了吗?

士兵跳舞的时候这不都看见了吗?那一下子可以看见很多呢,哈哈。

使女您跟那个歪脸的金发小姐跳舞的次数就比跟我跳的次数多。

士兵啊,这是我一个朋友的老相识。

使女您是说那个长着翘胡子的军曹吧?

士兵啊,不。我那朋友是个老百姓,您知道吗,就是起先跟我坐在一桌,说起话来哑声哑气的那个。

使女啊,我知道了,他是个非常放肆的家伙。

士兵他有没有对您撒野呀!那我就要给他点颜色看看。他把您怎么了吗?

使女啊,没有。我只不过看见他跟别的姑娘动手动脚来着。

士兵您说,玛利小姐……

使女您的雪茄烟都快把我烧着了。

士兵对不起,玛利小姐,咱们还是互相称“你”吧。

使女咱们又不是那么熟的朋友。

士兵有好多人其实关系也不怎么好,可是都互相称“你”来着。

使女下一次,等我们……可是弗朗茨先生。

士兵您已经记住我的名字了?

使女可是弗朗茨先生……

士兵您就管我叫弗朗茨吧,玛利小姐。

使女那您就别这么放肆,嘘!有人来了。

士兵有人来也没事,隔两步远谁也瞅不见谁。

使女看在天主的分上,咱们到底是往哪儿走啊?

士兵您瞧,前头不是有两个人跟我们一样吗?

使女哪儿呀!我什么也看不见。

士兵那儿……就在咱们前面。

使女为什么您说“两个人跟我们一样”?

士兵瞧,我的意思是说,他俩也是相好。

使女您倒是小心点儿啊!这是什么啊?我差点都摔倒了。

士兵啊!这是草坪上面的小栏杆。

使女您别那么使劲推啊!我都摔倒了。

士兵嘘,别吵吵。

使女瞧您,现在我可真要嚷了,您这是干什么呀……可是……

士兵现在这儿远近一个人也没有。

使女那咱们就回到有人的地方去吧。

士兵咱们现在什么人也不需要,玛利,我们要的是……这个……哈哈哈。

使女可是,弗朗茨先生,求您看在天主的分上,您瞧您,要是我知道您是这样,那我就不来了。啊,啊,来吧!……

士兵(得意洋洋地)我的老天爷啊……啊……

使女……您的脸我一点儿都瞅不见。

士兵什么,脸……

……

士兵啊,玛利小姐,您不能老躺在这草地上。

使女去你的,弗朗茨。拉我一把。

士兵好吧,快来吧!

使女噢,天主啊,弗朗茨。

士兵怎么啦,弗朗茨怎么啦?

使女你真是个坏家伙,弗朗茨。

士兵是啊,是啊,走吧,你稍微等我一会儿。

使女你干吗放开啊?

士兵瞧,我总可以点上我的雪茄烟吧。

使女这儿可真黑呀。

士兵明天一早又会亮起来的。

使女你至少得告诉我,你到底喜欢我吗?

士兵嘿,那你自己总已经感觉到了吧,玛利小姐。哈哈!

使女咱们现在上哪儿去呀?

士兵往回走呀。

使女我求你别走得这么快呀。

士兵哟,怎么啦?我不大喜欢摸黑走路。

使女弗朗茨,你说,你喜欢我吗?

士兵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我喜欢你!

使女去你的,你不想亲我一下吗?

士兵(仁慈地)好吧……你听,现在咱们又可以听见音乐的声音了。

使女你难道不想去跳舞吗?

士兵那当然,不跳舞去干吗?

使女是呀!弗朗茨,你瞧,我得回家了,我的东家已经要骂人了,我家太太是个刻薄鬼,她恨不得我成天在家干活永远不出去。

士兵那好吧,你就干脆回去吧。

使女我刚才还以为,弗朗茨先生,您会送我回家呢。

士兵送你回家?啊!

使女您走吧,一个人回家够伤心的。

士兵您住在哪儿来着?

使女住得不远,在瓷器胡同。

士兵是吗?噢,那咱们是同路,不过现在还太早,现在回去还太早,我今天还有工夫,十二点钟以前我用不着回军营,我还去跳会儿舞。

使女当然了,我已经知道了,现在该轮到那个歪脸的金发小姐跟你跳舞了。

士兵哈哈,其实,她那张脸并不怎么歪。

使女啊,天主啊,男人都没好货。什么?您肯定跟每一个女人都这样。

士兵你这话可说过头了。

使女弗朗茨,我求您,今天别去跳了,今天您就陪陪我吧,您瞧……

士兵行啦,行啦,陪你就是了。可是,跳舞我总还可以去跳会儿吧。

使女我今天再也不跟别人跳舞了。

士兵瞧,他已经来了。

使女谁来了?

士兵斯沃波达呀,你看,多快呀,咱们又到这儿来了,他们还在演奏音乐呢。塔达拉达,塔达拉达。(他跟着一起唱。)要是你愿意等我,那我就送你回家,要是不等,那就再见了。

使女好吧。我等你。

他们又进入舞厅。

士兵您看怎么样,玛利小姐,让他们给您送杯啤酒来吧。(一个金发女郎正和一个小伙子跳着舞从旁边经过,士兵转过身去用非常纯正的德语对那个姑娘说道。)小姐,可以请您和我跳个舞吗?

第十场伯爵和妓女



早晨,将近六点钟。

一个寒伧的房间,只有一扇窗,肮脏的带黄色的百叶窗放下来。破破烂烂的暗绿色的窗帘。一只五斗柜,上面放着几张照片,还有一顶俗不可耐的廉价女帽。镜子后面插着几把便宜的日本扇子。桌上铺着一块发红的桌布,上面放着一盏煤油灯,冒着淡淡的煤烟。黄纸的灯罩,旁边有个啤酒杯,里面还剩了点啤酒。一个喝了一半的酒杯。床边的地上散乱地放着女人的衣服,就像是很匆忙地扔在那儿似的。妓女在床上熟睡。她的呼吸非常平稳。在卧榻上躺着伯爵,全身穿戴得整整齐齐,披着龙骑兵的大氅。帽子掉在地上,靠近卧榻的枕头边。

伯爵(动了一动,揉揉眼睛,迅速翻身坐起,坐在榻上,环顾四周)啊!我怎么会……啊,原来如此……这么说,我是真的跟那个娘儿们一起到她家里来了。(他迅速地站了起来,看见妓女的床。)她就躺在那儿……唉!在我这年龄还会交这种桃花运!我记不清了,是他们把我抬上来的吧?不……我想起来了,我走进房来……是的,那时我还头脑清醒,或者说我醒过来了,还是说,还是说这个房间让我想起了什么?……凭我的灵魂起誓。啊呀!我昨天才见到她。(看了一下手表)什么?昨天!几个钟头前!可是我当时已经知道准会发生什么事情的……这点我已经感觉到了……我昨天刚开始喝酒的时候,我就觉得……那么,发生什么事情了呢?……什么也没发生……还是说已经……凭我的灵魂起誓……十年来……可不是,十年来我还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事情,我竟然不知道……简而言之吧!我真是喝得烂醉如泥啊!要是我能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还记得很清楚,我和卢卢一起走进那家妓女们聚集的咖啡馆……不对,不对……我们刚从沙赫尔点心铺出来……然后在路上,是的,是的,我是坐着我的马车和卢卢一起……我干吗绞尽脑汁苦思冥想啊!有什么大不了的!让我们看看下一步怎么走。(他站起来。油灯直晃。)唷!(他看一看睡着的女人。)她倒是睡得挺香啊!虽说昨晚的事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还是在她的梳妆匣里放点钱吧,再见!(他站在妓女的床前,久久地端详着她。)要是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就好了。(他久久地观察她。)我认识的女人不少,她们就是在睡觉的时候也没有这种贞静高洁的神气。凭我的灵魂起誓……卢卢又要说我在进行哲理思考了。不过我觉得睡眠对人一律平等,这话一点不假。就和睡眠的兄弟死亡一样,死亡也是一视同仁……嗯,我只想知道,是不是……别想了,干吗非得去想这件事情……不,不,我是马上就倒在卧榻上的……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有时候所有的女人看上去都差不多,这可真是难以置信……好吧!咱们走吧!(他想走了。)啊,对了。(掏出钱包正打算从钱包里拿出一张钞票)

妓女(醒来)啊……谁这么一大清早?(认出他来)你好啊,心肝!

伯爵早晨好!睡得好吗?

妓女(伸伸懒腰)啊,过来,亲亲我。

伯爵(向她弯下腰,考虑了一下,又退了回去)啊,我正打算要走呢……

妓女走?

伯爵的确到了非走不可的时候了。

妓女这么说,你想走了?

伯爵(简直有点尴尬)那……

妓女那好吧!再见,下次再来吧。

伯爵是的,再见。你不想跟我握握手吗?

妓女(从被子里伸出手来)

伯爵(握住她的手,机械地吻了一下,注意到这点,笑了起来)活像一个公主。话说回来,如果只……

妓女你干吗这样看着我啊?

伯爵如果只看见你这小巧玲珑的脑袋,就像现在这样……每个女人醒过来的时候看上去可都是纯洁无邪的,凭我的灵魂起誓,如果这屋子里煤油味儿不那么浓,简直可以引起无限遐想。

妓女是啊,煤油灯老出毛病。

伯爵你到底多大了?

妓女那,你看多大?

伯爵二十四岁。

妓女那还用说。

伯爵不止二十四岁了吗?

妓女我快二十了。

伯爵你干了……多久了?

妓女我干这行已经一年了。

伯爵那你可是出道很早啊。

妓女宁可太早也别太晚。

伯爵(坐在床上)你倒跟我说说,你觉得幸福吗?

妓女什么?

伯爵我是说,你日子过得好吗?

妓女噢!好歹还行。

伯爵是吗……那么你说,你难道从来也没想到过你也有可能变成另外一种人。

妓女你叫我变成什么人呢?

伯爵这么说吧,你不是的确长得挺漂亮吗?譬如说,你总可以找个情人吧?

妓女你也许认为我没有情人吧?

伯爵是啊!这我知道——不过我指的是一个,你有这样一个情人,他供养你,你就用不着谁要你,你就跟谁。

妓女我也并没有谁要我我就跟谁啊!谢天谢地,我用不着这样做,我是有选择的。

伯爵(在屋里环顾四周)

妓女(注意到这点)下个月我们就搬进城去住,在镜子胡同。

伯爵我们?除了你还有谁?

妓女瞧,那个女人和另外几个姑娘,她们也都住在这儿。

伯爵这儿还住着几个这样的——

妓女隔壁屋里……你没听见……这是蜜丽,她昨儿晚上也在咖啡馆里。

伯爵有什么人在那儿打呼。

妓女那就是蜜丽,她现在接着打呼,打一整天,一直打到夜里十点。然后,她就起来,上咖啡馆去。

伯爵这样的生活,简直叫人不寒而栗。

妓女那当然,这个女人毒害自己也够厉害的。中午十二点我已经在胡同里了。

伯爵你十二点在胡同里干什么呢?

妓女我又能干什么呢?我去接客人呀。

伯爵啊,这样……那当然……(站起来,掏出皮包,把一张钞票放在梳妆匣上)再见!

妓女你这就走了……再见吧……有空再来。(侧着身子躺下)

伯爵(又站住)你倒说说,你什么都无所谓了,是不是?

妓女什么呀?

伯爵我是说,这一行再也提不起你的兴致了吧?

妓女(打个哈欠)我想睡觉。

伯爵什么样的客人,你都无所谓,管他年轻,还是年老,管他……

妓女你问什么呀?

伯爵是这样……(突然想到什么)凭我的灵魂起誓,现在我知道,你让我想起谁了,这是……

妓女我长得像谁吗?

伯爵难以想象,难以想象,现在我请你什么话也不要说,至少一分钟,什么话也不要说……(他凝视着妓女。)这脸长得一模一样,一模一样。(突然吻她的眼睛)

妓女怎么啦……

伯爵凭我的灵魂起誓,真可惜,你干了这一行,要不然,你真会交上好运。

妓女你真跟弗朗茨一样。

伯爵弗朗茨是谁?

妓女就是我们咖啡馆的侍者……

伯爵怎么我会像这个弗朗茨呢?

妓女他也老是说,我会交好运,要我跟他结婚。

伯爵那你为什么不跟他结婚呢?

妓女我谢谢了……我不愿意结婚,不,无论如何不结婚,说不定以后会结婚。

伯爵这双眼睛……就是这双眼睛,卢卢肯定又要说我是个傻瓜——可是我还想再亲亲你的眼睛……好……现在,再见了,现在我要走了。

妓女再见……

伯爵(站在门口)你……说吧……你不感到奇怪吗?

妓女奇怪什么呀?

伯爵我竟然一点也没有打你的主意。

妓女有许多男人,在大清早没有情绪。

伯爵那好吧……(自言自语)真蠢,我竟然希望,她会对此感到奇怪……那就再见了……(他站在门口。)其实,我心里很恼火,我明明知道,这种女人,眼睛里只有钱……我说什么来着——,这种女人……好,好在她至少不装假,这应该叫人高兴才对,你——也知道,我改天又会来看你的。

妓女(闭着眼睛)好吧。

伯爵你什么时候老在家呀?

妓女我成天在家,你只要打听莱阿卡齐娅就行了。

伯爵莱阿卡齐娅……妙呀。好吧,再见了。(在门口)我脑袋里面始终酒意未消,这可是最荒唐的事了……我在这样一个女人身边,除了吻她的眼睛,什么事也没干,就因为她使我想起了一个什么人。(转过身来对她说)莱阿卡齐娅,客人这样从你身边走开,这种事情你常常碰见吗?

妓女怎么走开啊?

伯爵像我这样。

妓女一大清早?

伯爵不……是不是有时候,什么人在你身边,并不想对你提出什么要求?

妓女不,这样的事情我还从来没有碰到过。

伯爵那么,你怎么看?你是不是认为我不喜欢你。

妓女你怎么会不喜欢我呢?昨天夜里头你就已经喜欢过我了。

伯爵就是现在,我也喜欢你呀。

妓女不过在夜里你更加喜欢我。

伯爵为什么你会这样认为?

妓女你干吗问这样傻的问题?

伯爵昨天夜里……你倒说说看,我是不是马上就倒在卧榻上了?

妓女那当然……和我一起倒在卧榻上。

伯爵跟你一起?

妓女可不,难道你不知道这事?

伯爵我……我们一起……是呀……

妓女可是,你马上就睡着了。

伯爵我马上就……那么说……事情是这样……

妓女是呀,心肝,你醉得像摊泥,什么都记不得了。

伯爵是啊……可是……朦朦胧胧地,有点印象,再见。(侧耳倾听)出什么事了?

妓女打扫房间的使女已经起来了,去吧,出去的时候,给她点小费,门也开了,用不着找看门的了。

伯爵是的。(在前屋)这么说……要是我只不过吻了吻她的眼睛,那也是件快事,差点变成一次艳遇……可是命中注定我没这艳福。

(打扫房间的使女。站在那里,打开房门)

啊——这给您……晚上好——

使女早上好。

伯爵那当然,早上好,早上好。

(张玉书译)



【赏析】

《轮舞》事实上是由十段伴随着男欢女爱的男女对话构成的,但十段对话中一共只出现了五对男女,因为每一场欢爱都是由上一场欢爱中的主角之一,或男或女,与另一个女人或男人完成的。全剧从头到尾就像是一场不断替换舞伴的舞蹈,这便是剧名《轮舞》的最直接的含义。

仅仅是不断更替恋爱——如果我们能够把剧中那些充满肉欲的行为称作恋爱的话——的对象这一点,就已足以反映出道德的沦丧和情欲的泛滥。因此一些评论者认为该剧对当时欧洲的资本主义社会现实进行了深刻的批判。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西方确乎在精神上处于世纪末的不安、堕落与混乱之中,从批判现实主义的大师到现代主义的先驱们纷纷在他们的作品中表现着这一主题,《轮舞》无疑是这些作品中比较优秀的一部。

但是这部作品的价值不仅仅在于“反映现实”,当然更不仅仅在于“揭露资本主义”,因为剧中的情景显然既非当时也非资本主义社会所独有。我们可以认为该剧提出了一个可以说是永恒的同时也是比较抽象的命题: 当男人遇见女人,会发生什么?然后该剧用一个个具体的场景给出了回答: 情欲,首先是情欲。妓女勾引士兵,士兵勾引使女,使女勾引少爷,少爷勾引少妇;少妇和丈夫之间的情欲似乎是正当的,但他们一直在谈论通奸;而对通奸表现出深恶痛绝的丈夫转眼就勾引了大街上的一位“甜姐”。然后是“甜姐”和诗人、诗人和女演员、女演员和伯爵、伯爵和妓女。不同社会、经济背景的人物在面对自己的异性同类时表现出惊人的一致性: 赤裸裸的肉体欲望。因此有人称这个剧本把性行为搬到了舞台上,虽然在剧本里除了“解开衬衫”、“吻胸部”之类动作说明以外看不到更直露的行为描述,但即使在舞台演出时演员没有超出剧本描述之外的发挥,我们也完全可以理解该剧于1920年在柏林公演时对当时社会的震动以及作者因此而遭到的“有伤风化”的诉讼: 与其说是因为剧中人物的行为,不如说是因为剧中表现出的思想。

剧本中每一场都在重复着这样的情欲三部曲: 情欲的产生,满足,然后是满足后的空虚。这个三部曲在不同的场次里被表现得丰富多彩、饶有趣味: 男人们在情欲的支配下像发了情的公狗一样几乎毫不掩饰地向女人进攻(如士兵和少爷对使女和少妇),有时候发情者的角色也由女人来扮演(如女演员对伯爵)。被攻击者或许半推半就,但他(她)们事实上从一开始就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就是说,虽然在情欲面前人们似乎充满着矛盾、挣扎、自责甚至痛苦(如少妇),但归根到底大家不过是相互配合着完成一次满足肉欲的过程罢了。有时候有的角色试图思索,试图把情欲和爱情扯到一起,如诗人问“甜姐”:“你爱我吗?”但这样的思索总是前言不搭后语,这样的问题也总是得不到认真的回应,连发问者自己都不明白这种问题的意义,最终当然淹没在“来吧,来吧”的催促声中,正如士兵所直截了当地表示的:“我们要的是……这个……哈哈哈。”

因此,这里虽然也有通奸,但却没有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中长篇累牍的思考;这里虽然也有使女,但却没有理查生笔下那位“德行有报”的帕米拉——但我们或许却可以认为这里有着比《帕米拉》更加真实的人性,这是在文明衣冠下向裸体的希腊神话时代回归的原始人性。

在情欲的三部曲中,角色们在情欲满足之后的表现最为有趣,也最能反映“情人”们的庸俗、冷酷与无情: 有的人立刻回到虚伪的社会角色之中: 少爷一旦和使女完事便立刻恢复了主人的严肃面孔向对方交代任务,而刚勾搭完了“甜姐”的丈夫则反省自己不够“谨慎”;有的人则沉浸在猎艳成功的志得意满之中,如“和一个良家妇女有了爱情关系了”的少爷;还有的,如士兵,则马不停蹄地投入到下一场猎艳之中,他甚至连对他刚才的猎物(使女)提出的送她回家的要求都答应得很勉强。在不同的反应中有着一个共同点: 那就是在情欲满足的前后,人们的表现截然不同。总而言之,只想满足情欲的,在满足之后得到的是空虚;想得到爱情的,却只能满足情欲,然后得到迷惘。《轮舞》正是在这一点上超越了一般的“批判”的层面,而揭示出步入现代社会的人类在堕落背后的无奈——归根到底,除了堕落人们还能得到什么呢?

在施尼茨勒的时代,欧洲戏剧界最引人注目的是比他稍早的挪威剧作家易卜生和与他同时代的爱尔兰剧作家萧伯纳。与他们的作品相比,《轮舞》更接近20世纪的现代戏剧。人物众多,而每个人物的背景与性格都是模糊的。虽然他们大多有名字,但名字在剧中常常是游移不定的,如丈夫和“甜姐”的旧情人同名,诗人罗伯特一会儿称自己为彼比茨,一会又被女演员称为弗里茨;还有很多时候角色们在已经非常“亲密”了之后才偶然想起互问姓名。这一方面使名字成了人与人之间事实上的隔离关系的象征,另一方面使名字让位于“妓女”、“士兵”、“使女”这样的身份说明,每一个人物都成了代表着某一类人的符号。具体的人物被一定程度地抽象化了,剧中的故事也就不再是几个人物的故事,而是带有普遍性和寓言性的整个人类社会的故事。

但《轮舞》又不完全是抽象的。每个人物的语言完全符合他们的社会身份,例如伯爵在和女演员亲热完了告辞的时候说:“进行礼节性的访问,我在这儿呆的时间已经稍稍长了一点。”人物性格虽然是模糊的,但在剧本中那些特定的空间和场景之中,人物性格在精彩的对话中被非常细腻地刻画出了某种局部。人物的背景也是模糊的,但对话中往往传递出一些耐人寻味的信息,这些信息完全是可以放大和扩展的,例如丈夫的婚前经历、伯爵认识的那个长得像妓女的女人,都隐含着想必复杂的故事。事实上,《轮舞》里的每一场戏都是一整出戏的浓缩,在这个关于男人和女人的情欲故事里包含着十个男人和女人的复杂故事: 他(她)们(或者更多的人)的遭遇与命运、苦恼与病态。施尼茨勒在这里表现出了高超的传统写作技巧和一个医学博士对人类身心的深刻理解。

《轮舞》写于1897年,作者当时认为这部作品是“不可能出版的”,因此只是在1900年自己印刷了两百本分赠友人。作品在1903年出版和1920年公演时的确招来了强烈攻击,但之后该剧在舞台上经久不衰,还曾在四年的时间里四次被搬上银幕,仅此一点就足以说明其受欢迎的程度了。

(范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