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红玫瑰·[爱尔兰]奥凯西》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给我红玫瑰·[爱尔兰]奥凯西》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阿亚孟和母亲布莱敦太太一起居住在爱尔兰工人区的破旧房子里,尽管生活困难,并没有改变布莱敦太太乐于助人的善良本性。阿亚孟本人内心丰富,喜欢朗读莎士比亚,结交了一群渴望拥抱新鲜事物的朋友。

阿亚孟的女友谢拉是皇家警察局一个巡官的女儿,母亲担心谢拉将来不能和阿亚孟同甘共苦,阿亚孟倒是对他们的爱情充满希望。

当谢拉得知阿亚孟和朋友们参与的铁路工人大罢工行动将遭到无情镇压后,立即跑到阿亚孟家通风报信,希望布莱敦太太和牧师能够阻止阿亚孟的行动。

然而,怀有纯洁信念的阿亚孟决心已定——踏过最红的红玫瑰,哪怕被刺伤,也不能辜负红玫瑰般美丽的青春——他勇敢地走向街头参加斗争。

谢拉献给牺牲的阿亚孟一束红玫瑰。教堂中,朋友们为他唱起了告别的歌。



【作品选录】

第三幕



从那些房子的窗口扔出几个钱来。布兰伦拾起钱,然后脱下他那破旧的宽边帽向着那些房子鞠一个躬。在他唱着上面那支歌最后一节的时候,阿亚孟和鲁瑞已经走了上来。他们靠在大桥的栏杆上听他唱完了那段歌。在老人唱歌的时候,台上的光线变得更暗了, 因为太阳已经慢慢落了下去。

男乙(忽然醒过来)快走开吧,你这个老家伙,你是在想改变我们现在的思想,要让我们放弃在我们前面的这点已经接近无望的希望。

男甲(醒过来——非常愤怒地)快离开这儿,滚到地狱里去吧,没有人要听你这种有闲阶级的靡靡之音!

依艾达在他这个年岁,真应该好好为自己的灵魂修修德,实在不应该好像一个黑夜行人,身边又没有一把刀,唯恐遇到什么不幸似的唱着那些无聊的歌。

男丙带着你那些邪教的歌曲滚到那些以无知和无耻著名的地方去吧!

芬鲁拉到那些挤满下流女人,并且有人愿意打开他们的紫色的钱包扔给你闪光的铜子儿的地方去吧!

布兰伦把手风琴又背在背上,戴上他的帽子向桥那边走去。

鲁瑞 (在他走过的时候)我实在奇怪,你为什么不唱一支干干净净的爱尔兰歌曲,却偏要唱这些充满淫词的洋曲调?

布兰伦对他完全没有理会,只是跨过桥一直走了下去。那些男人和女人又开始打起盹来。

阿亚孟让他去吧,伙计;他唱那些轻快的歌曲,唱得很不错,我们对他应该更公平一些。

鲁瑞(完全没有注意阿亚孟的话——向那些男人和女人)你们为什么不在他开始唱的时候就拦住他?唱一唱《白色胸膛上的珍珠》或者《恶魔的战歌》,那还可以在你们心中燃起康恩的无数次战斗的战火。他是太拉的守卫者,他曾经把胳膊伸到深深的河水里和高高的山顶上,从那里抓出一队队躲着发抖的顽强的敌人。他也是马·菲孟队伍的领导人,是孟莫伊的守卫者和咱们的利菲河上的一个老兵,这条河流过的一个城市,在那里原来喝酒用的杯子都是金子做的,可是后来一些聪明人用乳香和没药把它引到星光灿烂的贝特里汉去了。

依艾达(充满睡意——低声喃喃着)你也走开吧,带着你那些对于疯狂好战的人们的光彩的回忆;那些人现在连一点儿骨灰都没处找了。大苹果一便士一个嘞。

蒂姆普娜 (昏昏欲睡地——低声唠叨着)去吧,让咱们安静地睡一会儿,在那灰暗的安静的睡乡中去捞摸到一点儿面包皮吧。鲜艳的紫罗兰两便士一把嘞!

芬鲁拉(昏昏欲睡地)快走开吧,孩子,到那些明亮的眼睛看不见任何恐惧、闲着没事的白嫩的手只愿意在一个年轻人的腰上配上一支长剑的地方去吧。

男甲(带着睡意唠叨着)你滚到那些欢乐的生活能有活动余地的鬼地方去吧,那里有的是可以浪费的时间,那里有人会用听来非常纯洁的赞歌去赞美黑暗。在这里时间可是非常宝贵的。

男乙和男丙(同声叨叨着)在这儿时间可是非常宝贵的。

阿亚孟快醒一醒吧;咱们已经把一个城市抓在自己的手里了!

依艾达(非常低沉但又非常悲痛的)这可是个悲惨的城市。

蒂姆普娜 (用同样的声调喃喃地)这是一座阴暗、悲惨的城市。

芬鲁拉(用同样的声调说)这是一座荒凉、阴暗、悲惨的城市。

男甲它像一个受尽苦难的衰老的娼妓,过长的寿命已经让她受不了了。

男乙它有三个城门,那就是贫穷之门、悔恨之门和痛苦之门。

阿亚孟它现在这样子是由咱们自己亲手制造出来的。咱们祷告太多,可是工作得太少了。下流、怨毒和平庸染污了它的光荣;但是它的光荣仍然是每一个有眼睛的人都能看见的。

依艾达(用很低的声调愤然地)那你就赶快尽量欣赏欣赏它的光荣吧!因为你现在既然领头反抗统治着这个国家和掌握着权力的那些人,看样子这光荣也不可能存在很久了。

蒂姆普娜(责备地)他的用意是好的,依艾达,他知道许多咱们不知道的事情;再说咱们也知道,他可怜的老妈妈,尽管自己生活很苦,可为了让咱们得到一点安慰,她不停地在咱们的破烂大门口的大路上跑来跑去,把自己的一双可怜的脚都全给磨破了。

依艾达(态度略微开朗了一些)那我还不知道!她是一个永远热心帮助别人的穷苦的老大姐,由于随时关心着别人的需要,对自己的事她差不多是完全忘了。愿上帝一见不到她就会感到不安吧!

芬鲁拉尽管她常常是满脸倦容,而且是一脸的皱纹,可她仍然可以说是一支纯白的蜡烛,随时都受到态度温和的圣柯姆吉尔的祝福,受到熟悉天国的艾顿的祝福,或者受到声如银铃、服装如雪的劳西瑞娜的祝福——愿布瑞基德的蓝袍永远像一面旗帜在她的头上招展!

另外那两个女人 (同声)阿门。

鲁瑞(不耐烦地)咱们呆在这儿全是瞎浪费时间——走吧!

阿亚孟安静一点儿,伙计;得在黑天以后上帝的圣灵才会开始在水面上活动。

鲁瑞这儿除了苦难再没有任何其他东西。只有枪炮声和口号声能够使它们惊醒起来。咱们在这儿是没有用的。你要是不走,我可得走了。

阿亚孟稍等一会,鲁瑞。谁也不知道一句话能够发生多大的作用。树上的花叶虽然凋谢了,可是这棵树并没有死去。

鲁瑞(生气地)你以为跟这些半人半鬼的废物谈一通,就能让开斯宁·妮·胡里汉恢复她天仙般的优雅和美貌吗?

阿亚孟鲁瑞,鲁瑞,你的开斯宁·妮·胡里汉虽然像一个老太太一样驼着背,可她的步伐仍然像一位女王。我们喜爱理想的开斯宁·妮·胡里汉,不是因为她是假的,而是因为她美丽;我们讨厌那个真正的开斯宁·妮·胡里汉,不是因为她是真的,而是因为她太丑。

鲁瑞(厌恶地)啊,求你住嘴吧,伙计!

他愤怒地冲出,下。

依艾达 (鄙夷地对他叫着)愿你一路平安,下贱种子!

阿亚孟(把手轻轻放在依艾达的头上)忘掉他,记住咱们自己的事吧,想想看咱们怎么能够从古老的过去拔下那面旗帜,把它重新树立起来,以适合咱们今天的需要和愿望。

台上的光线越来越暗,除了远处那银色的尖塔和红色的纪念碑之外,其他一切东西已经都模糊不清了;一道阳光照亮阿亚孟的头,那样子很像丹波的已经被割下的头在黑暗中讲着话。

芬鲁拉奥西恩的歌和奥斯卡的剑也没有办法消除这个城市的耻辱。

阿亚孟朋友,我们希望你们能够过一种更伟大的生活;我们希望咱们所有的人都能过一种伟大的生活。我们的罢工也是你们的事。我们今天能够前进一步;那你们明天也就能够前进一步。咱们这些人过去和现在一直都是过着贫苦的生活,咱们也必须尝一尝富裕生活的滋味了。一切还具有生命力的男人和女人谁都渴望着在生活中前进一步。(向依艾达)这苹果长出来是让你吃的。(向蒂姆普娜)这紫罗兰长出来是让你戴的。(向芬鲁拉)年轻的姑娘,新的世界将在你的身子里孕育出来。

依艾达 (神情仍然有些阴暗)士兵们会拿着枪来追赶我们;警察会在我们头上挥舞着他的棍子;我们的儿子和丈夫会被赶进监牢,那他们就只能在一个比他们现在所呆的更阴暗的地方,在叹息中度过他们的岁月。

阿亚孟咱们决不能在战争的头一个回合就开始退缩。(他转过脸去沉思地俯视着河水。)应该从你们的城市隐藏着的宏伟气魄取得你们的勇气。(他伸长胳膊指着远方。)哦,看哪!看那边!天空已经在她的赤裸裸的肩上披上了一条镶着红色花边的晶绿色的披巾,在她的漂亮的头上戴上了一顶淡红色的帽子——你们瞧!

台上的光线又亮了一些,落日的返照使一切都呈现出一种鲜明可爱的色调。河对岸的房屋现在也已经清楚可见,那色彩很像擦得很亮的红铜;靠着房子躺着的那些人现在也都站起来,像一尊尊精美的铜像一般,泛着红光,显露出高大的身材。

阿亚孟瞧啊!在码头上来回奔驰的各种车辆,这会儿在太阳光下全变成了紫铜色,那样子真像匆匆赶赴前线的战车。

依艾达在光亮中立起身来,鲜明地露出了她的姣美的男性的脸,她穿着一件深绿色的衣服,肩上披着一条银灰色的披肩。

依艾达(目不转睛地向前凝视着)多么优美可爱,同时也充满了战争气息!

蒂姆普娜现在也站起来朝阿亚孟指着的方向望去。她的衣服大致和依艾达一样,脸上是一片红光。那几个男人也慢慢离开大桥的栏杆,转过身望着阿亚孟所指的方向。他们的脸也和那两个女人的脸一样闪着红光,样子完全像紫铜塑像,到处闪着一道道嫩绿色的光芒。芬鲁拉最后也站起身来,立在其他那些人的身后,观望着那个显露出五光十色的城市。芬鲁拉穿一条绿色裙子,颜色比那两个女人的衣服更淡一些,她上身是一件带黑条的白色的紧身衣,腰上系着一条银灰色的围巾。

芬鲁拉她这光彩真像奥西恩自己亲口歌唱,并用他自己的琵琶的金色旋律伴奏着的一支歌!

男甲(感到奇怪地)这可真是怪事,说良心话,过去我还从来没看见过这个城市像现在这样金光灿烂。

男乙你们看对面躺着的那些人现在都变成了高大坚强的铜人,连那些房子也显出了一派青紫和银灰的颜色!

男丙咱们被压得抬不起来的头从来也没有朝上望过。

阿亚孟你们看那四大院的大圆屋顶简直像是栽在一只大铜碗里的一朵金色的玫瑰!在它下面流动的河水完全是一片紫色,上面却浮动着红色的涟漪!你们再看那在河水上空飞翔的海鸥——简直像是浮动在高贵的胸膛上的白色的珍珠。上帝已经降临到这个城市里来了!

男甲(感情激动地)噢,他妈的,真是太伟大了!

依艾达愿咱们的城市永远受到上帝的祝福。

阿亚孟(高高地举起他的右手)奥斯特人的家,诺曼人的家,盖尔人的家,我们向你欢呼!在这一刻中你是这样的可爱,愿你把这可爱的气质永远贮藏在你的起伏不定的胸膛中!(他唱着: )

美丽的城市啊,我告诉你,我们的灵魂

决不会在这空有抱负的温床上沉睡;

我们将用我们的双手全力劳动,

一直到在你身上只能见到神奇和美。

所有其他的人 (一起跟着唱: )

我们发誓要让你消除妒火和怒火,

从你的四门把恶狼和狡狐驱逐出去,

一直到明智的男女老少同声欢唱:

哦庄严美丽的城市,你的命运美妙无比!

阿亚孟(唱着: )

美丽的城市啊,我告诉你,孩子们的笑声

和严肃的青年们开心时的红色的欢欣,

将使你的街道永远不停地放出欢乐的乐曲,

像一架由许多敏捷的年轻人弹奏的竖琴!

所有其他的人 (唱着:)

我们发誓要为你解脱饥饿和苦难,

要为你把丑恶、平庸和下流的一切清除尽净;

你的人民将同心合力把你建筑成,

一个从没见过的勇敢、美丽和富足的新城!

芬鲁拉一直都合着歌的节奏摇动着身子,现在在这最后一节歌快完的时候,她更摇摇摆摆跳着舞,一直跳到桥中间来。不知什么地方,有人用长笛吹着加伏特曲,或者是一种庄严而欢乐的舞曲,在开始的时候调子吹得相当慢。接着,节奏越来越快,阿亚孟于是也跳出去和她对舞。他们面对面地跳着,周围的人合着他们的步伐拍着手。这两个人就这样很随意地团团跳着,她在一片金色的光辉中,他在一种紫罗兰色的暗影中,有时他们又互换位置,让她呆在紫罗兰色的暗影中,而他又现身在金色的光辉中。

依艾达 (大声地)上帝所能制造的一切最美丽的色彩现在全在咱们身边出现了。

芬鲁拉(一边跳着)光明之剑已经在放光了!

男甲(狂喜地)咱们全都是帝王的儿子和女儿,而咱们又和所有的爱尔兰人是一家!

舞到最后,阿亚孟和芬鲁拉互相搂抱在一起了。

依艾达让咱们赞美上帝在年轻人心中注满了欢乐情绪。

男甲也让咱们赞美他让跳舞人的手脚变得那么轻巧。

男乙还让咱们赞美他让咱们相信,上帝仍然把世界的一切紧紧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台上的光线又暗了一些。阿亚孟放开芬鲁拉,歪着头仔细倾听着什么声音。远处可以听到许多人合着脚步行进的声音。

芬鲁拉(略有些不安地)你在听什么?

阿亚孟我得走了;再见,美丽的姑娘,再见。

芬鲁拉在咱们周围放着光的这一切是这样的美丽,你现在却要走了吗?是不是你觉得我不配和你在一起?

阿亚孟(诚恳地)你呆着不动的时候本来就非常可爱,一跳起舞来更可说浑身是美;可是我一定得走了。愿你婚姻美满,愿你生下和耶麦尔一样美丽、和奥斯卡的儿子一样灵巧的一群孩子;更希望在他们还年轻的时候,每一个人的手里都会端着涌着泡沫的西班牙麦酒,每一个人都能喝到高贵的主教所喝的饮料!再见吧。

他吻了她一下,然后跨过桥去消失在远处的河岸边。留下的那些人的身影忽然缩小了一些;他们已经失去了刚才的那种光彩,样子都显得有些惶惑不安。原来睡觉的那些人又退到屋子的墙跟前去,他们现在虽然没有再躺下,可他们仿佛想找一个隐身的地方,全都贴墙站着。相当长一段时间谁也没有说话。他们彼此离得很远,好像谁也不愿意和谁在一起。

依艾达(低声喃喃的)大苹果,一便士一个嘞。刚才是谁在这儿说话来着?天哪!我准是在做梦。

蒂姆普娜(用一种惊疑不定的声调)我也准是,我觉得自己刚才仿佛是沉浸在一片欢乐的海洋中,而且穿着一身非常漂亮的光彩夺目的衣服。

芬鲁拉(如在梦中一般糊里糊涂地)我刚才大概也在做梦,在一座几乎被群星淹没的城市里,我听到有人讲了许多奇怪的话,上帝还引导着咱们沿着一条紫色河流的河岸向前走着,咱们都穿着非常漂亮的衣服,简直要让奥西恩都止不住要唱一支歌,来庆贺这上帝的荣光照耀下的无尽的欢乐。

依艾达(略有些不高兴地喃喃着)求你们看在上天的面上别再谈什么奥西恩的歌唱了,真仿佛对一个躲在狂风呼啸的街角哑着嗓子唱几支小调的可怜人,你们也要在他的四周燃烧起光辉的篝火了。(充满睡意地)带着露水的紫罗兰,两便士一把嘞——真见鬼,我说的是苹果!

现在,许多人一起行进的整齐的脚步声已经听得更清楚了。

蒂姆普娜(更清醒了一些)两便士一把嘞,鲜艳的紫罗——那是在干吗?

男甲(阴沉地,但声音里带着反抗的意味)一群军队开出来要防止咱们开会,制止咱们罢工。

男乙(意志坚决地脱口而出)那两件事咱们都得办,看他们怎样!

现在台上的光线已经非常阴暗。在男乙说完话之后,台上是一片沉静,只有军队行进的脚步声清晰可闻;接着,在这带有威胁性的脚步声中出现了沉静的歌声,这歌声也许是由大桥上和大桥附近的人唱出的,也许从更远的地方传来。

歌声(沉静地)

我们发誓要为你解脱饥饿和苦难,

要为你把丑恶、平庸和下流的一切清除尽净;

你的人民将同心合力把你建筑成,

一个从没见过的勇敢、美丽和富足的新城!

(黄雨石译)



【赏析】

《给我红玫瑰》创作于1943年,被认为是具有奥凯西本人自传色彩的剧本。剧中融合了象征主义、表现主义等多种表现手法。

在这部四幕剧中,第一、第二幕均发生在男主人公阿亚孟与母亲的家中。奥凯西首先着力描写了母子二人。戏一开场,母亲向阿亚孟耳语,左邻右舍都是境遇不堪的人,敲门无非借东西,而敲门声打扰了阿亚孟,他正在和母亲对莎士比亚《亨利六世》的台词。画画、读书、写歌词、读莎士比亚,母亲担心阿亚孟休息得太少,而阿亚孟的回答是:“它们都太可爱了,我的生活对它们全需要。”——这就是阿亚孟,或许,这就是奥凯西,在贫苦的生活中,如饥似渴地需要“可爱”、需要艺术、需要精神层面的翱翔。

奥凯西一生信奉马克思列宁主义,毫无疑问,他对爱尔兰的民族独立斗争是赞赏的,他对工人罢工是支持的。但是,作为杰出的剧作家,赞扬歌颂难免失之简单。《犁与星》中作为背景出现的起义巷战是混乱不堪的,为着祖国独立而战的人们脸上有着恐惧,而工人阶级,对于奥凯西来说从来不是一个抽象的名词,而是他的左邻右舍。对于和他一起生活在贫民窟的男男女女,奥凯西的情感非常复杂。《给我红玫瑰》中有一群邻居,“他们的脸都死板得像戴着面具似的”,他们的脸“全都带着同样毫无表情的神态,凝望着人生”。他们似乎把所有的乐趣和希望全部寄托在圣母像上,完全忘却了自己对生活的责任。他们是麻木的,无知觉地消耗着生命。节选的第三幕中的一段,正是他们与阿亚孟的相遇。

在这一幕,奥凯西一改客厅剧的格局,将场景设置为都柏林城中利菲河上的大桥栏杆边。前两幕中,都是以阿亚孟为主体,邻居们是闯入者、打扰者。第三幕则不同,由桥上的这些人写起。此刻,阿亚孟的邻居们,男的靠着栏杆抽烟、睡觉,女的叫卖廉价的饼干、即将凋谢的紫罗兰花。她们向地上吐痰,她们咒骂着她们的城市都柏林,而她们叫卖时的低贱和咒骂时的恶毒,恰恰使得她们本身更像是城市的疮疤。

日复一日,一切还将继续,在光线昏暗、太阳下山的时分,阿亚孟上场了。在女人们抱怨都柏林的荒凉、阴暗、悲惨的时候,在男人们不屑于它的贫穷、悔恨和痛苦的时候,阿亚孟劝诫,这座城市仍有光荣!太阳不断地向下坠落,而在阿亚孟的言辞中,在阿亚孟的脑海里,“落日的反照使一切都呈现出一种鲜明可爱的色调”。

于是,这些已经被贫困和无望打垮了的人在一瞬间站起来了,尊严、美丽,他们顿时像一尊尊的神。仿佛圣迹显灵,仿佛灵魂出窍,人们看到了平素看不到的景象。阿亚孟和大家一起唱歌,延续和分享着欢乐和激动,直到光彩消失。

这一场景中,奥凯西反复强调的是光线。舞台上,先是光线变暗,接着,“台上的光线越来越暗……一道阳光照亮阿亚孟的头,那样子很像丹波的已经被割下的头在黑暗中讲着话”,再接着,回光返照,女邻居们的脸上都有一道红光,情绪至高潮时,一片金色的光辉,再之后,远处很多人合着脚步的行进声响起,而“台上的光线又暗了一些”,至落幕时,“台上的光线已经非常阴暗”,军队行进的脚步声和歌声传来。

光线和声音作为重要的元素出现在舞台上,它们既是客观存在的,又是属于主观感受的。阿亚孟对民众的鼓舞并不是粗疏的激情的宣泄,在奥凯西的处理中,这是一次情绪的波澜,是一种近乎宗教般的体验。

如果说第一、二幕基本上遵循了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那么,由奇妙的光主导的第三幕中,已然充满了表现主义的因素。奥凯西不再着力于对客观世界的描摹,而是竭力进入主观的视像。这里出现的光,与其说是落日的余晖,不若说是阿亚孟的理想之光、灵魂之光,邻人们听到的与其说是战斗的号召,不若说是感官的苏醒,奥凯西强调一种心灵的领悟,以超乎现实的手法写了一场光影之戏。

同时,这些男女邻居们身上的个性几乎被抹平,他们是作为一个需要唤醒的群体出现的,尤其是对男人们,奥凯西连名字也没有给他们取,索性叫男甲、男乙、男丙,个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扭曲的群体形象,这也是表现主义的一个特征。

象征是奥凯西常用的手法。《朱诺与孔雀》一剧中,奥凯西将剧中的母亲命名为朱诺,罗马神话中的天后之名,而孔雀喻义父亲,虚荣、骄傲、好逸恶劳;《犁与星》一剧中,犁和星是爱尔兰独立起义的旗帜图案;在《给我红玫瑰》中,红玫瑰也被赋予了象征色彩。阿亚孟曾说:“让那些胆小的人轻手轻脚地走过暗淡的花丛吧;我的双脚一定要踏过最红的玫瑰花开放的地区,尽管那些花长满了尖利扎人的刺!”

在奥凯西的剧作中,经常出现歌曲,有力地烘托着剧中人的情感。“给我红玫瑰”被反复吟唱,几乎是该剧的一首主题歌。歌中唱道,浑身被黑色皮巾包裹的姑娘“递给我一束鲜艳无比的红玫瑰”,朴素秀雅的姑娘“那夜星般的双眸却仿佛在叫喊,我给你带来了一束鲜艳无比的红玫瑰”,“她胸中比珠宝更可贵的真情,给我带来一束鲜艳无比的红玫瑰”!剧终,谢拉终于向阿亚孟献上了一束红玫瑰花,但这束花只能躺在阿亚孟的尸体上了,朋友们以“红玫瑰”的歌声送去对阿亚孟最后的安慰和祝福。红玫瑰在剧中象征了爱情、斗争,在阿亚孟的心中,青春正是红玫瑰般的鲜艳。

倘若头脑中已有工人罢工题材的先入为主的概念,《给我红玫瑰》是一部出人意料的作品。事实上,奥凯西所有的剧作都没有停留在反映社会生活的表层上,而是以群像勾勒着事件背后的真实的感受和复杂的意味。尤以《给我红玫瑰》为代表,性关照着他的戏剧。在古代爱尔兰,游吟诗人往往在保卫本民族的斗争中挺身而出,争当勇士,或许,奥凯西正是爱尔兰20世纪的游吟诗人。

(郭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