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树下的欲望·[美国]奥尼尔》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榆树下的欲望·[美国]奥尼尔》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19世纪中叶的美国新英格兰一个农场,76岁的农场主凯勃特又结婚了,娶了第三任妻子——年轻美貌的爱碧。第一个妻子所生的两个儿子对农场的艰苦生活极为厌倦,眼看着继承农场财产的希望破灭,便决定外出谋生。第二任妻子所生的儿子伊本却不愿意轻易放弃自己的权利,怀着对后母的本能仇恨留了下来。

爱碧嫁给比自己大三十多岁的老头儿,一方面是要继承农场这笔财产,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寻找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但结婚后老凯勃特却无法使她生孩子,眼看继承权就要旁落,便施展魅力,勾引伊本,并为他生了个儿子。但与此同时,她又对伊本产生了感情。当伊本怀疑她只是为了夺取继承权时,爱碧为了表白自己的爱情,忍痛杀死了亲生婴儿。最后,两人面对现实,承担自己的责任,自愿地跟着警长去接受法律的制裁。



【作品选录】

第二幕



第二场



晚上。八点左右。楼上两个卧室的内景。左边房里,伊本正坐在床沿。由于天气炎热,衣服脱得只剩一件衬衣和一条短裤。他光着脚,脸朝外面,怒气未消地沉思着,两只手支着下巴,脸上一股不顾一切的神情。

另一间房里凯勃特和爱碧并排坐在床沿。那是张老式的、铺着羽毛绒垫的床。他穿着衬衣,她也穿着一件睡衣。他还是那股古怪、兴奋的神情,这是想要个儿子的念头引起的。两个房间都点着蜡烛,烛光昏黯而摇曳。

凯勃特田庄需要个儿子。

爱碧是我需要儿子。

凯勃特是啊,有时候你就是田庄,有时田庄就是你。这就是为什么我在孤独中离不开你。(停顿。用拳头击膝盖)我和田庄都要个儿子!

爱碧你最好去睡吧。你把事情都搞乱了。

凯勃特(作个不耐烦的手势)不,我没有。我的脑子可清醒呢。你不了解我。(无望地看着地板)

爱碧(冷漠地)也许是的。

在隔壁房里,伊本立起,心烦意乱地来回踱着。爱碧听到了他的走动声。她两眼死死盯住那堵隔开他们的墙。伊本站住,也凝视着墙壁。两人热烈的眼睛似乎透过墙壁相遇了。他下意识地向她伸出两臂,她半站了起来。他意识到自己的动作,轻轻地咒骂自己,扑到床上,将脸埋在枕头里,两只捏紧的拳头举过头顶。爱碧轻轻地叹了口气。但两眼仍旧停留在墙上,她全神贯注地倾听伊本的动静。

凯勃特(突然抬头望她——讽刺地)你了解我吗——世上还有谁能了解我吗?(摇头)不,我想没有人会了解我的。(转身。爱碧仍旧望着墙出神。显然,凯勃特无法保持沉默,他非要将自己头脑里的想法讲出来不可。于是,看也不看他便伸手攫住她的膝盖。她吓了一跳,回头看他,发现他没有望着自己,这才继续凝视着墙壁,不去理睬他的话了。)听我说,爱碧。五十多年前我来到这儿时——那时我才二十岁。你从来没见过这么强壮,这么勤劳的人——有伊本十倍的强壮,五十倍的勤劳。唉,——那时候这儿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片石头地。当我接管了这块地时,老乡们都笑我。他们不懂得我。可是我懂。当你能从这块石头里种出庄稼来,上帝就和你同在!他们没有力量做到这一点!他们以为上帝就是那么好说话的。但他们没有笑多久。有的死在这儿了,有的到了西部也死了。他们都在地下了——就是因为跟上了一个好说话的上帝。哼,上帝可不是这么好说话的。(慢慢地摇了摇头)我可变成一个很刻苦的人。老乡们老是说: 他是个刻苦的人,倒好像刻苦是桩缺德的事似的!所以最后我回答他们: 好吧,那么你们等着瞧吧!(突然)可是,有一次我也向软弱屈服了。那是我来到这儿两年以后。我真的软弱了——失望了——地上有那么多乱石头,许许多多人都离开了,放弃了,到西部去了。我也加入了他们。我们坐着车走啊走啊。我们来到广阔的草原,一望无际的平原,那儿的泥土乌黑乌黑的,像金子一样贵重。那儿一块石头也没有,生活真容易。你只要犁犁地,撒下种子,然后坐下来,抽袋烟,看着庄稼长起来好了。我原可以成为一个富人的——可是我心里有个东西在拦着我——上帝的声音在说:“这儿对我毫无价值。你还是回家去吧!”我害怕这声音,于是就回家了,把我的产权和田里的庄稼给了要它的人。就这样,我放弃了应该属于我的东西!上帝是严厉的,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上帝是在石头上——在磐石上建立起圣殿的——根基立在磐石上,我就在它里面!这是神对彼得说的!(重重地叹息——停顿)石头。我把石头从地里拣起,垒成高墙。在这墙上你可以看到我一生中的那些年月,每天垒上一块石头,上上下下地翻山越岭,把属于我的土地用栅栏围起来,这样我就从无到有——遵循上帝的意志,就像他的仆人一样。这可不容易啊!这很辛苦,是上帝让我这么辛苦的。(停顿)这么多日子我一直是孤独的。我有过一个老婆,她生了西蒙和彼得。她是个好女人,干活从不怕苦。我们一起生活了二十年,她一直不了解我。她帮着我干活。可她一直不知道为的什么。我一直是孤独的。后来她死了,打那以后有一段时间我暂时不那么孤独了。(停顿)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中就过去了。西蒙和彼得帮着干田里的活,田庄渐渐有了起色,整个田庄都是属于我的!当我想到这一点,我就不觉得孤独了。(停顿)可是你也不能没日没夜地头脑里老装着一件事。于是我又娶了个老婆——伊本他妈。她娘家的人老是为了田庄的所有权跟我打官司——那可是我的田庄呀!这就是为什么伊本老是说这是他妈的田庄。她生了伊本,她长得很漂亮,可是太软弱了。她想叫自己变得硬一点,可是不行。她从来没有了解过我,和她在一起我觉得比呆在地狱里还要孤单。过了大约有十六年,她死了。(停顿)我跟孩子们住在一起,他们恨我,因为我心肠硬,我也恨他们,因为他们软绵绵的不像个男子汉。他们都看中这块田庄,也不知道为什么看中它。这使我心里痛苦,比黄连还要苦,这使我变老了——他们竟然看中了我为自己创造的东西。于是,今年春天得到了神的召唤——神的声音在旷野里,在我孤独的心灵里向我呼唤——叫我离开田庄出去寻找!(用一种奇怪的激情转向她)我寻找你,我找到了你!你是我的玫瑰花!你的眼睛就像……(她那张毫无表情的脸转了过来,一双怨恨的眼睛望着他。他盯住她看了一会儿——粗声粗气地。)我跟你讲了这么多,你该变得聪明一点了吧?

爱碧(迷惑不解地)也许。

凯勃特(把她推开——生气地)你什么也不懂——永远也不会懂。要是你不能替我生个孩子来弥补……(话中有一股冷酷的威胁)

爱碧(怨恨地)我已经祷告过了,不是吗?

凯勃特(愤愤地)再祷告——懂吗?

爱碧(语气中隐隐含有威胁)你会从我身上得一个儿子的,我向你保证。

凯勃特你怎么能保证呢?

爱碧我有一种特殊的眼力,可以预见未来。(露出古怪的笑容)

凯勃特我相信你。你有时叫我浑身发冷。(打了个寒战)这屋子里真冷,这儿不舒服。我总觉得暗中有什么东西在走来走去——在角落那里。(穿上裤子,将衬衣塞进裤腰,套上靴子)

爱碧(吃惊)你上哪儿去?

凯勃特(古怪地)到下面安静点的——暖和点的地方去——到楼下饲养场去。(苦笑)我可以跟母牛谈谈。他们懂我的话,他们懂得这个田庄,也懂得我。他们会给我带来安宁。(转身出门)

爱碧(有点害怕地)你今晚不舒服吗,伊弗雷姆?

凯勃特老了,果子越来越熟了。(转身走了。靴子声下了楼梯。隔壁伊本从床上猛地坐起。倾听。爱碧感觉到他的动作,凝视着墙壁。楼下凯勃特走出屋子,绕过屋角,伫立在大门口,望着天空。他痛苦万状地向天空伸出双臂。)万能的上帝,向我说话呀!

他倾听着,似乎在等待回答。他放下手臂,摇摇头,朝饲养场方向走去。楼上,伊本和爱碧透过墙互相凝视着。伊本重重地长叹一声,爱碧像回声一般也叹了口气。两人都异常地激动、烦躁。最后,爱碧站起。耳朵靠在墙上倾听。而他却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仿佛能看到她的一举一动。她似乎下了决心——坚决地从后面那扇门走了出去。他的眼睛追随着她。接着,当他自己的门被轻轻推开时,他转过身。等待着。身体保持着紧张而僵直的姿势。爱碧立停片刻。注视着他。两眼燃烧着欲火。接着,她轻轻喊了一声,跑了过来。两臂搂住他的脖子,将他的头向后仰过来,在他的嘴上狂吻。起初,他无言地屈从了她。接着,也用手臂搂住她的脖子,吻起她来。可是,他终于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仇恨,将她猛地推开,跳了起来。两人默默无言地站着,像两只动物般地喘着气。

爱碧(终于——痛苦地)你不该,伊本——你不该——我会使你快乐的!

伊本(粗暴地)我不想得到快乐——从你身上!

爱碧(无能为力地)你已经快乐了,伊本!你快乐了!你为什么要撒谎?

伊本(恨恨地)我不要你,我告诉你!我一看见你就恨!

爱碧(令人捉摸不定的笑声)好吧,不管怎样,我吻了你——你也吻了我——你的嘴唇还发烫呐。——你总不能抵赖吧!(激烈地)要是你不喜欢我,干吗要吻我——你嘴唇干吗要发烫?

伊本(擦了擦嘴)这上面有毒药。(挖苦地)我刚才吻你的时候,也许心里想着另一个人。

爱碧(疯了似的)敏妮?

伊本也许正是。

爱碧(痛苦万状)你去跟她碰头了?你真的去了?我还以为你不会去呢。这就是为什么你刚才要把我推开吧?

伊本(讥诮地)是又怎么样?

爱碧(大怒)那,你是个畜生,伊本·凯勃特!

伊本(威胁地)你不能这样对我说话!

爱碧(尖笑)我不能?你以为我爱上了你——这样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不!我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需要——我会叫你这样做的,因为我比你强!

伊本(恼羞)我知道这只是你计划中的一部分。你的计划是要吞掉这儿的一切。

爱碧(挖苦地)也许是的!

伊本(盛怒难消)你给我滚!

爱碧这儿是我的房间。你只是我出钱雇佣的一个帮手!

伊本(威吓)滚出去,要不我就杀死你!

爱碧(渐渐自信起来)我可一点也不怕。你需要我,不是吗?是的,你需要我!而且你爹的儿子决不会杀死他所要的人!看看你的眼睛!那儿有一股想占有我的欲火在燃烧!再看看你的嘴唇!它们在颤栗,在渴望着吻我,要拼命地吻我,吻得把我的嘴唇都咬痛!(他望着她,眼里流露出可怕的、失魂落魄的神气。她发出一阵疯狂的、胜利的笑声。)我要让这家里的一切都成为我的!有一个房间到现在还不是我的,但今晚我就要让它成为我的。我这就下去把灯点上!(向他嘲弄地鞠一躬)你不跟着我到客厅去向我献献殷勤吗,凯勃特先生?

伊本(望着她——大为迷惑——迟疑地)你敢!自从妈死后这个房间还没有打开过,难道你……

她灼热的目光盯住他的眼睛,使他的意志在她面前退缩了。他束手无策地站着,朝她摇晃着身体。

爱碧(盯住他的眼睛,退出门去。慢慢地、意味深长地)我希望不久会见到你的,伊本。

伊本(对着她的背影望着,向门外走去。底下客厅的窗口出现了亮光。他咕哝着。)她进客厅了?(似乎唤起了好奇心,走回屋子。穿上白衬衣。戴上硬领。机械地草草系上领带。穿上外衣。拿起帽子。光着脚站在那儿。迷惘地看看自己周围,纳罕地嘀咕)妈!你在哪儿?(慢慢地向门外走去)

(汪义群译)



注释:

① 《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第七章: 凡听见我这话就去行的,好比一个聪明人,把房子盖在磐石上。雨淋、水冲、风吹,撞着那房子,房子总不倒塌,因为根基立在磐石上。



【赏析】

这里所选的是剧本的第二幕第二场,故事发生在凯勃特家楼上的两个卧室里。在这一场戏中老凯勃特有一大段独白。虽然这段话是凯勃特说给妻子爱碧听的,但爱碧心不在焉,老惦记着一墙之隔的伊本,所以这段话等于是独白。老凯勃特回忆自己孤独的一生,说他的第一个妻子是个好女人,干活从不怕苦。但是两人共同生活了二十年,她一直不了解自己的丈夫。她死了以后,凯勃特又娶了第二任妻子,就是伊本的母亲。但是这个妻子同样和他没有共同语言:“她从来没有了解过我,和她在一起我觉得比呆在地狱里还要孤单。”

也是在这一场戏里,伊本第一次向爱碧流露真情——一种掺杂着爱与恨的复杂的感情。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作者运用了分割演区的方式把爱碧和伊本互相探索、爱慕的微妙心理刻画得淋漓尽致。我们看到处在一墙之隔的两间卧室里的爱碧和伊本,仿佛能透过墙壁看到对方似的。其中一方的一声叹息、一个动作,会引起另一方的反应。伊本下意识地伸出双臂,爱碧立刻从床上突然坐起;伊本意识到自己不该有这种感情,他低声咒骂自己,猛地扑倒在床上,痛苦地将脸埋在枕头里,这时隔壁房里的爱碧轻轻地叹了口气……两人的动作发生在同一瞬间,配合得十分默契,就好像互相之间有脑电波在传递信息一样,表现了人与人之间“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境界。我们不难想象,这一情景发生在舞台上,将会产生多么强烈的效果。

需要指出的是,奥尼尔在《榆树下的欲望》中对舞台布景进行了革新。在第一幕中,我们看到的是农舍的外景。舞台的正中是一幢农舍,一条小径从大门通往农舍的正门。农舍的正面有一狭窄的游廊。这是一幢二层的楼房,底楼是厨房和客厅,二楼是两间卧室。随着剧情的展开,房屋的外墙被撤去。例如,在第二幕第二场中,观众看到的是楼上两间卧室的内景。到了第三幕第一场,舞台上呈现的则是底下的厨房和楼上两间卧室的内景。也就是说,导演可以根据剧情的需要,展现屋子任意一个横截面,使观众看到屋内人物在不同演区的活动。这种场景的调度,非常有利于表现人物的心灵感应。这样的做法在当今舞台已经不算什么新鲜,但在1924年却是一大创新,是奥尼尔最有影响的革新之一。

剧本深刻地揭示了在金钱占统治地位的社会里,人类的真正感情、人的本性是如何被压抑、被扭曲的。凯勃特一家几乎所有的人都像乌眼鸡似地盯着那份遗产,他们之间的关系完全是围绕着田庄的一场争权夺利。什么父子关系、母子关系、夫妻关系、兄弟关系,全都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连那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也撕去了。然而作者所同情的,仍然是人的真正感情。在伊本和爱碧身上,我们看到了两个互相冲突的世界: 一个是物质世界,一个是感情世界。伊本和爱碧都对田庄垂涎三尺,都做出种种努力想把这笔财产攫为己有。正因为如此,他们互相视对方为仇敌,这是他们冲突的基础。但作者又写了他们心中属于人性的一面,写了他们之间强烈的爱情。这种炽热的、不顾一切的感情,终于冲破了对于财产的占有欲。当爱碧为了财富而嫁给76岁的老凯勃特,为了获得继承权而不择手段地勾引伊本时,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贪婪、狡诈、邪恶、虚伪的女性。但当她的心被真诚的爱情所燃烧,当她不惜牺牲一切来获得爱情时,她却变得真诚、热烈、大胆甚至不那么自了。然而,在这个金钱的世界里,真正的人类感情是不为所容的,伊本和爱碧终于走向了毁灭。整个作品悲剧气氛很浓,往往使我们联想到希腊悲剧的题材。

(汪义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