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仆·[法国]日奈》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女仆·[法国]日奈》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巴黎某贵妇的卧室,正在穿衣打扮的女主人对仆人指手划脚,仆人则低声下气,显得十分温驯听话,甚至跪在地上替其穿鞋。渐渐地,女主人变得盛气凌人起来,女仆也越来越粗暴无礼,甚至向主人直扑过去,双手伸向她的脖子,欲将其置于死地!就在这一关键时刻,闹钟突然响了起来,女仆赶紧住手,一场血案就此被制止。随着两人恢复了常态,人们终于明白,原来这是一场两姐妹惯常玩的把戏罢了。扮演女主人的是妹妹克莱尔,而姐姐索朗日则扮演克莱尔。两人之所以颠倒身份,为的是宣泄心中怨气,直至除掉女主人而后快。果然,夫人回来之后,两人端上了毒茶。然而,令其意想不到的是,夫人偏偏因为丈夫坐牢一事再次出门。之后,姐妹俩重新演戏,不断变换角色,且越来越投入,以至于最后“夫人”克莱尔竟然举杯将毒茶一饮而尽!



【作品选录】

太太的房间。路易十五式家具。花边。尽头有一扇窗户,朝向对面的大楼的正面。右边是床。左边有一扇门、一个五斗橱。到处是鲜花。这是在晚上。

克莱尔(穿连衫衬裙,背朝梳妆台站着。她的姿态——胳臂伸直——和语气带一种过分夸张的悲剧色彩)还有这副手套!这副永远离不开的手套!我跟你说过多少回,把手套留在厨房里。想必是你指望靠这个玩意儿来勾引送牛奶的人。不,不,别扯谎,你扯谎也没有用。把手套挂到洗碗槽上去吧。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这间屋子不应该搞脏?一切,一切都不让带进来!从厨房里带来的尽是鼻涕、浓痰。出去。把你的鼻涕和浓痰都带走!喂,你有完没完?(她念这大段台词的时候,索朗日只顾玩弄戴在手上的橡皮手套,她用手一会儿做出花束的形状,一会儿做成扇形,观察这些动作。)你倒是满不在乎的,瞧你的浪相。别着忙,我们有的是时间。出去!(索朗日突然改变态度,低三下四地走出去,手指尖上拎着那副橡皮手套。克莱尔在梳妆台前面坐下来。她嗅嗅花香,摸摸化妆品,刷刷头发,整理面容。)把我的连衣裙准备好。快点,时间不早了。您不在这儿?(她转过身子。)克莱尔!克莱尔!

索朗日走进来。

索朗日请太太原谅,我给太太准备椴花茶(她念成“短花茶”。)来着。

克莱尔把我的服装整理好。那件带闪光片的白色连衣裙。扇子,翡翠。

索朗日把太太的首饰都拿出来?

克莱尔都拿出来。我要挑选。当然要穿那双漆皮鞋。您想望已久的那一双。(索朗日从衣柜里取出几个首饰盒子,打开后放在床上。)您必定想在举行婚礼时穿这么一双鞋。您得承认,他把您勾搭上了!您怀上了,您得承认!(索朗日蹲在地毯上,吐了一口唾沫,然后给漆皮鞋上油。)克莱尔,我跟您说过,不要随地吐痰。我的小妞,有痰也不要吐出来,要憋住。啊!啊!(她神经质地笑起来。)让迷路的散步者在痰里头淹死吧!啊!啊!您真叫人厌恶,我的美人。您把腰再弯低一点,看看我的皮鞋面子上照出来的您那副嘴脸。(她把脚伸给索朗日仔细端详。)您难道以为,当我知道我的脚沾上您的唾沫蒸发的水汽,被您那块沼泽地上升起的雾气包围的时候,我会感到愉快吗?

索朗日(跪着,非常谦卑地)我愿太太漂亮。

克莱尔我准是漂亮的。(她对镜梳妆。)您讨厌我,是不是?您用周到的礼数,用您的谦卑,用菖兰和木犀草来压倒我。(她站起来,降低语调。)放这么多花毫无用处。花太多了。它们都要枯死的。(她又照镜子。)我准是漂亮的。您永远不会那么漂亮。因为,凭您这副身材,这张脸,您勾引不了马里欧。这个可笑的送牛奶的小子瞧不起我们,如果他已经让您怀胎……

索朗日哦!可我从来没有……

克莱尔住嘴,白痴!我的连衣裙!

索朗日(她在衣柜里寻找,推开几件连衣裙。)红的那一件。太太要穿红的。

克莱尔我说过要白的那一件,带闪光片的。

索朗日(强硬地)我很遗憾。太太今天晚上要穿紫红色丝绒的连衣裙。

克莱尔(天真地)啊?为什么?

索朗日(冷冰冰地)我不能忘记,太太的胸部在丝绒料子下有多迷人。当太太叹一口气跟先生讲起我对主人如何忠心耿耿的时候!您现在守寡,穿一身黑更加合适。

克莱尔什么?

索朗日要我明说吗?

克莱尔啊!你想说……好吧。威胁我吧。辱骂你的女主人吧。索朗日,你想说先生那些倒霉事情,是不是?傻瓜。现在不是谈这些的时候,不过你既然说到这上头去,我就要作出一个了不起的决定。你在笑?你不相信吗?

索朗日时间未到,不应挑明……

克莱尔我的卑鄙行径?我的卑鄙行径!挑明!用的什么词儿!

索朗日太太!

克莱尔我看出你想往哪儿引了。我已经听出来了,你早就憋不住要指控我。打一开头你就辱骂我,你在寻找时机,好朝我脸上啐唾沫。

索朗日(一副可怜相)太太,太太,我们还没落到这个地步。如果先生……

克莱尔如果先生坐牢,这都是我害了他,你胆敢这么说!你敢!你倒是直言不讳,说吧。就说我躲在成堆的鲜花后面,在暗地里活动。不过你奈何不了我。

索朗日我随便说点什么您都认为是存心威胁。请太太记住,我是女仆。

克莱尔只因为我向警察局告发了先生,因为我同意出卖他,我就得听你的摆布?其实我本可以做出更坏的事情,那才叫好看呢。你以为我没有经受痛苦吗?克莱尔,你听着,我逼着我自己的手,慢慢地、坚定不移地、不带错误、不带涂改地写下这封信,这封应该把我的情人送去服苦役的信。而你呢,你非但不支持我,反而嘲弄我?你说到守寡!先生没有死,克莱尔。先生将从一个苦役场转到另一个苦役场,可能会一直发配到圭亚那,而我,他的情妇,痛不欲生,要始终陪伴他。我将跟着囚车一起走。我将分享他的光荣。你讲到守寡。白色长袍是王后的丧服,克莱尔,你不懂这个。你竟然不让我穿白色连衣裙!

索朗日(冷冰冰地)太太要穿那件红的。

克莱尔(简单地)也好。(严厉起来)把衣服递给我。哦!我孤苦伶仃,没有朋友。从你的眼睛里我看到你恨我。

索朗日我爱您。

克莱尔就像仆人爱女主人那样爱我,想必如此。你又爱我,又尊敬我。你盼望我送你一笔财产,在遗嘱里追加对你有利的条款……

索朗日我为夫人在所不辞……

克莱尔(嘲讽地)我知道。你会把我扔到火堆上去的。(索朗日帮助克莱尔穿上连衣裙。)扣上搭扣。别那么使劲。您别把我捆起来呀。(索朗日跪在克莱尔脚跟前,理平裙子的褶纹。)您别碰着我。退后一点。您身上有野兽的气味。您从哪里带来这股子气味?从哪一个发霉的小阁楼上?夜里您就在那里头接待男佣人!小阁楼!小阁楼!女佣人的房间!房顶下的小阁楼!(优雅地)我跟您讲到阁楼上的气味是为了提醒您,克莱尔。那儿……(她指着房间里某一点。)那儿,两张铁床夹一个床头柜。那儿,松木五斗橱加上供奉圣母的小祭坛。我说的不错吧?

索朗日我们是不幸的。我真想哭。

克莱尔这倒不假。且不说我们对石膏圣母像怎样虔敬,怎样跪拜,也不去说那些纸花……(她笑了。)纸做的花!还有圣枝!(她指着房间里的鲜花。)瞧这些为了向我致敬而开放的花朵!我是比圣母更美丽的童贞女,克莱尔。

索朗日住嘴……

克莱尔还有那儿,那扇有名的老虎窗。送牛奶的人光着膀子从窗口溜进来,一下子就蹦到您的床上!

索朗日太太越说越离谱了,太太……

克莱尔您的手!您的手别乱放!我跟您说的次数还不够吗!您的手有洗碗水的气味。

索朗日下摆!

克莱尔嗯?

索朗日(整理连衣裙)下摆。我在整理您的衣服下摆,做工真讲究啊!

克莱尔闪开,骚货!

她用路易十五式鞋后跟踢索朗日的鬓角。蹲在地上的索朗日不由晃了一下身子,后退。

索朗日我烧糊什么了?哦!

克莱尔我说的是骚货。如果您一定要哭鼻子,到您的阁楼上去哭吧。此地,我的房间里,只接受高贵的眼泪。我的裙子下幅某一天也会沾上泪水的,不过那是珍贵的泪水。把拖裙理平,你这浪货!

索朗日太太光火了!

克莱尔鬼才光火呢!让魔鬼用他喷香的胳膊把我抱走吧。他把我举起来,我离开地面飞起来……(她用鞋后跟敲地板。)……又回到原地。项链呢?快点儿,我们没时间了。假如衣服太长,你用别针卷一道边。(索朗日站起来,走到床跟前去取放在一个盒子里的项链。克莱尔抢在她前头,抓起首饰。她的手指碰到索朗日的手指,惊恐万状,后退几步。)您的手别挨着我,离远一点,碰上您就会沾上邪恶。赶快拿开。

索朗日凡事不能过分。您的眼睛亮了。您靠岸了。

克莱尔您说什么?

索朗日您到了边缘、界限。应该保持距离,太太。

克莱尔这算什么话,我的小妞。克莱尔?你在报复,是吗?你感到那个时刻越来越近了,你就要离开你的角色……

索朗日太太十分了解我。太太猜得透我的心思。

克莱尔你感到那个时刻越来越近,马上你就不再是女佣人了。你要报复。你在准备吗?你在磨尖你的指甲?仇恨把你唤醒了?克莱尔没有忘记。克莱尔?你在听我说话吗?克莱尔,你不在听我说话?

索朗日(心不在焉)我听着呢。

克莱尔由于我,仅仅由于我,女仆才能够存在。由于我的叫喊和我的动作。

索朗日我听着呢。

克莱尔(她吼叫。)你全靠我才能存在,你竟敢嘲弄我!克莱尔,你不可能知道当太太,为你们玩的那些花样提供借口,是一桩多苦的差使。我只要稍微动一下,你就不存在了。不过我心肠好,不过我长得漂亮,我要向你挑战。我是个断肠的情人,可是悲伤只有使我变得更加漂亮!

索朗日(鄙夷不屑)您的情人!

克莱尔我不幸的情人使我变得更加高贵,我的小妞。我变得更加伟大,就是为了挤兑你,也为了激励你。把你的招数都使出来吧。是时候了!

索朗日够了!快一点。您准备好了?

克莱尔你呢?

索朗日(一开始温和地)我准备好了,我做人家厌恶的对象已经做够了。我也恨您……

克莱尔冷静一点,我的小乖乖,冷静一点……

她轻拍索朗日的肩膀,让她平静下来。

索朗日我恨您!我瞧不起您。您再也吓唬不了我。去想念您的情人吧,愿他保护您。我恨您!我恨您散发香气的胸部。您的胸部……象牙一般的!您的大腿……黄金似的!您的双脚……琥珀一样的!(她啐一口唾沫在红色连衣裙上。)我恨您!

克莱尔(憋不过气来)哦!哦!不过……

索朗日(踩着她的裙子)是的,太太,我漂亮的太太。您以为您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您以为您可以把天下的美都据为己有,一点也不给我留下?您可以挑选香水、香粉、指甲油、绸缎、丝绒、花边,而这一切都没有我的份儿?您还要从我身边夺走那个送牛奶的人?承认吧!您得承认这件事!他年轻,生龙活虎的,叫您心神不定,对吗?承认您想夺走送牛奶的人吧。因为索朗日叫您讨厌!

克莱尔(慌乱失措)克莱尔!克莱尔!

索朗日嗯?

克莱尔(喃喃自语)克莱尔,索朗日,克莱尔。

索朗日啊!是的,克莱尔。克莱尔叫您讨厌!克莱尔就在这里,她比任何时候都要光明。大放光明!

她给克莱尔一个耳光。

克莱尔哦!哦!克莱尔……您……哦!

索朗日太太自以为受到保护,因为有那么多鲜花围着她,因为她的命运不同寻常,因为她已经作出牺牲。她这么想的时候,没有考虑到女仆们会造反。现在她们起来造反了,太太。这场造反将使您彻底败兴。这位先生不过是个蹩脚小偷,而您是个……

克莱尔我不许你说!

索朗日不许我说!笑话!太太目瞪口呆了。她的脸色变了。您要照镜子吗?

她递给克莱尔一面带把的镜子。

克莱尔(顾影自怜)我在镜子里变得更加漂亮了!危险给我戴上一圈灵光,而你,克莱尔,你不过是一团……

索朗日……漆黑。我知道。我知道您的台词。我从您脸上就能看到您需要什么样的回答。那我索性走到头吧。两个女仆都在这里——忠心耿耿的女仆!为了能蔑视她们,您就让自己变得更加漂亮吧。我们再也不怕您了。我们身上的气味,我们生活里发生的重大事件,我们对您的仇恨,这一切已经把我们包裹起来,混在一起了。我们成形了,太太。您别笑。啊!千万别笑我在用大字眼……

克莱尔走开。

索朗日为您效劳了,太太!我回厨房去。我又找到我的手套和我的牙齿的臭味。水槽里无声无息的腐烂物。您有您的鲜花,我有我的洗碗池。我是女佣人。至少您不能够糟蹋我。不过到天堂里您就占不了上风。与其把我的仇恨留在大门口,我还不如跟您进天堂。笑呀,您就笑吧,祈祷吧,赶快祈祷!您已经山穷水尽了,我亲爱的!(克莱尔用手护住咽喉,她打克莱尔的手。)放下爪子,把这个细弱的脖子露出来。行了,别发抖,别哆嗦。我动手利索,不出响声。是的,我这就回厨房去,不过在走以前我得把活干完。(突然,一台闹钟响了。索朗日住手。两个演员靠近,情绪激动,相互偎依,倾听周围的动静。)已经到了?

克莱尔赶快。太太就要回来了。(她开始解开连衣裙的搭扣。)帮我一把。这就完了,你没有能走到头。

索朗日(帮她脱衣服。凄惨地)每次都是这样结束的。都是你的过错。你老是准备得不够快。我来不及结果你。

克莱尔是准备工作占去我们的时间。请注意……

索朗日(她脱掉克莱尔的连衣裙。)监视窗户。

克莱尔请注意我们还剩一点时间。我把闹钟往前拨了好腾出时间来收拾。

她疲倦地瘫倒在扶手椅里。

索朗日今儿晚上天气特别沉闷。今天一整天都是沉闷的。

克莱尔是的。

索朗日正是这天气毁了我们,克莱尔。

克莱尔是的。

索朗日到点了。

克莱尔是的。(她不胜倦怠地站起来。)我要去煎药茶。

索朗日监视窗户。

克莱尔我们有时间。

她擦擦脸。

索朗日你还在照镜子……克莱尔,我的小乖乖……

克莱尔我感到疲乏。

索朗日(严厉地)监视窗户。看你这笨手笨脚的,什么东西都没有归置好。还得我去把太太的连衣裙掸干净。(她望着她的妹妹。)你怎么了?你现在可以恢复你的本来面目了。回到原样吧。行了,克莱尔,你变回去吧,仍旧当我的妹妹……

克莱尔我已经精疲力竭。光线太亮,叫我受不了。你以为对面的人……

索朗日这跟我们又有什么相干的?你总不见得要……要我们在黑地里演戏?闭上眼睛。闭上眼睛,克莱尔。歇一会儿吧。

克莱尔(她穿上自己那件瘦小的黑色连衣裙。)哦!刚才我说我乏了,这不过是一种说法。你别乘这个机会来可怜我。你别想压倒我。

索朗日我要你歇一会儿。你干脆歇着,我干起活来反而方便。

克莱尔我懂你的意思,别解释了。

索朗日不。我要解释。是你开的头。首先,你提到送牛奶的。你以为我没有猜出你的心思?如果马里欧……

克莱尔哦!

索朗日如果送牛奶的人晚上跟我说些不堪入耳的话,他跟你也没有少说。不过刚才你很高兴能够……

克莱尔(她耸一下肩膀。)你最好去看看,是不是一切都收拾妥当了。你看,写字台的钥匙原来是这么放的。(她归置好钥匙。)还有那些康乃馨和玫瑰花,就像先生说的那样,不可能……

索朗日(粗暴地)你刚才倒是很高兴能够把你的辱骂掺和到……

克莱尔……发现这个女仆或者那个女仆的一根头发。

索朗日……还有我们私生活的细节,都掺和到……

克莱尔(讥讽地)掺和到?掺和到?掺和到什么里去?你倒是直说呀!是我们举行的仪式吗?再说我们现在没有工夫讨论。她,她,她就要回来了。不过,索朗日,这一次我们可把她降住了。我羡慕你能够看到,当她听到她的情人被捕的时候,她脸上的那副表情。起码这一次我干得很出色。你承认这一点吗?没有我,没有我的检举信,你就看不到这出戏: 情人戴上手铐,太太眼泪汪汪。她会伤心死的。今儿上午她站都站不稳了。

索朗日那敢情好。愿她就此送命!到末了愿我能继承财产!到那时候,我们再也不必走进这龌龊的小阁楼,跟这帮废物,跟一个女厨子和一个男佣人厮混了。

克莱尔我呀,我倒喜欢我们的小阁楼。

索朗日你可别心肠软下来。你喜欢小阁楼是为了跟我抬杠。我恨那间屋子。我看它的时候眼睛里可没有掺沙子: 肮脏不堪,光脱脱的。精光,就像太太说的那样。反正我们是穷光蛋。

克莱尔啊!不,别又来这一套。你还不如到窗口去看看。我什么也看不清,天太黑了。

索朗日让我说。干脆让我说个痛快。我喜欢过小阁楼,因为那间屋子贫穷,迫使我只能做贫穷的动作。用不着掀开帘幕,不必踩地毯,不需要抚摸家具……用眼睛或者用抹布都不需要,没有镜子,没有阳台。没有任何东西迫使我们去做一个太优雅的动作。(克莱尔做了个手势。)不过你尽管放心,在监狱里你可以继续扮演你的女王,你的玛丽-安东奈特,你可以夜里头在各间屋子里溜达……

克莱尔你疯了吧!我从来没有在屋子里溜达。

索朗日(讥讽地)哦!小姐从来没有溜达过!她用窗帘或者抽纱床罩裹住身子,不对吗?她照遍了镜子,在阳台上卖弄风骚,半夜两点钟跟跑到她窗户底下来的人打招呼。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吗?

克莱尔不过,索朗日……

索朗日天太黑了,太太这时候回来你在窗口也看不见。你在阳台上,自以为没人看见。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你别指望我会相信你有梦游病。凭我们之间的关系,你尽可以承认嘛!

克莱尔不过索朗日,你在大声嚷嚷。我求你,小点声。太太可能悄悄地就回来了……

(施康强译)



【赏析】

法国评论家波奈伏瓦在评论日奈早期歌《死囚》时指出:“日奈作品中的重要主题都已经出现: 死亡、罪犯之美、同性恋以及与此恋情相关且常常显得淫秽的爱情观念,它既抒情又壮丽。”如果说日奈的诗歌与小说向人们充分展示了一个“残酷地真实与壮丽地神秘的世界”的话,那么他的戏剧作品则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被视为这一世界的重复与延伸。所不同的是,由于日奈一开始就与其时的法国舞台实践紧密相联并得到导演们的支持与帮助,所以他的戏剧创作在形式上赋有强烈的创新精神与实验特点。本书所选取的两部剧本便是如此,《女仆》乃是应20世纪上半期法国重要导演茹威的请求而作,《阳台》则与荒诞戏剧的中流砥柱、大导演布兰密切相关。

独幕剧《女仆》写成之后,茹威便将它搬上了巴黎雅典娜神庙剧院的舞台。由于表现的内容触犯了传统道德捍卫者的神经,因而引发了他们的一片抗议之声,纷纷斥之为“不道德”和“无耻之极”,茹威无奈之下只得停演。事实上,日奈特殊的人生经历与愤世嫉俗的叛逆思想使之视戏剧为其宣泄的一种工具,远非传统剧作家手中的模仿现实的工具。由于日奈长期处于被主流社会排斥与驱逐的“边缘人”境地,因而其所致力于打造的乃是一种“边缘”戏剧。他毫不掩饰对西方传统戏剧的蔑视,并明确表示:“我虽然不能准确地说出戏剧是什么,但却知道它所必须拒绝的是什么,即从外部观察的日常动作之描绘: 我去剧场是为了看我自己,看到我不可能或不敢看或梦想的自己(成为一个人物或通过某种多样化人物以及故事的形式)出现在舞台上,即我自己却是能够成为的那种样子。”因此,他在阐述《女仆》一剧性质时,反复强调它是一部非写实的寓意剧,坚决要求演出时必须摒弃现实主义的表演方式。他写道:“这是一则故事,也就是说某种寓意性的叙述形式。在我写它的时候,其首要目的是为了通过指出并拒绝那个过去的我来厌恶自己,其次是为了在剧场内制造某种不安……一则故事……必须既相信又拒绝相信,但如要让观众能够相信的话,演员就不能用现实主义方式去表演。”他重申,自己“从来没有抄袭过生活”,不管是事件还是人物,如果人们依然能够在他的剧本里发现生活的话,那只因为“生活极其自然地在我身上盛开出图像或者将之照亮而已”!

如此认识了日奈的戏剧思想之后,我们对如何阅读《女仆》一剧便有了几分把握。我们不能从传统的写实戏剧观出发,而是要从他所鼓吹的寓言剧、图像剧或仪式剧的角度来理解。表面上,这是一出描写底层人群反抗压迫的故事,但日奈坚定地宣称:“必须写明的一件事: 此剧不是对仆人命运的辩护词。我猜想存在着仆人工会,这与我们无关。”事实上,哪怕只是从节选的部分来分析,也会发现,日奈笔下的这些女仆既缺乏真实性,更有着作者主观性的强烈标记。

这是一部独幕剧,节选的内容为全剧的开头部分。按照日奈在舞台指示中的要求,故事发生在一间具有贵族气息的卧室内,室内家具为路易十五时代的风格。大幕打开,“女主人”正在精心打扮自己,同时对女仆“克莱尔”颐指气使。女仆开始时也显得十分温驯听话,对其有求必应。但她偶尔也会逞强,甚至敢与“夫人”争执,且不乏成功。然而,随着剧情的发展,不可思议的事情越来越多。一身贵夫人打扮的“女主人”盛气凌人,对女仆大施淫威,而“克莱尔”也不甘示弱,除了直接表达对主人的愤怒与蔑视之外,竟然还敢当面揭露她在情场上的丑闻,激怒之下甚至抽她耳光,扑过身去要把她给掐死!对这些描写,持有传统戏剧观的读者自然而然地会与现实联系起来,暗自想象主仆两人之间是如何的不共戴天,仆人之所以如此心狠手辣,必定是平时饱受压迫与剥削的缘故。然而,日奈一开始就阻止读者作如此联想,首先他在地点与时间上作了虚化,贵族在法国早就烟飞灰灭,路易十五时代的家具也很难让人与日奈所处的社会划上等号,其次他连女主人的姓名都懒得给,女仆的名字也是再普通不过,而且省去了姓。更为重要的是,就在女仆扑向“女主人”的紧急关头,闹钟突然响起,两人立即住手,激动地拥抱……于是,现实主义戏剧所要制造的“幻觉”被打破,人们明白这一切只不过是游戏而已。扮演“女主人”的原来是仆人克莱尔,“克莱尔”的真身则是其姐姐索朗日,而这种游戏已经不知重复了多少遍。此后的剧情便是这一游戏的不断恢复与中断,姐妹俩不断交换角色,最后索朗日歇斯底里大发作、克莱尔趁势强迫“女仆”端来原本为女主人准备的毒茶并一饮而尽……

通过这段节选,读者已经可以发现,《女仆》实际上采用了皮兰德娄式的“戏中戏”形式。日奈的独特之处在于,以这种“戏中戏”的游戏形式,来模糊现实与幻觉的界限,既使观众扑朔迷离,又使之获得一种审美乐趣,既将剧情与现实间离,又不可避免地让人联想起生活。最为重要的是,这种“戏中戏”在将戏剧的模仿功能弱化之后,更加突出日奈鼓吹的仪式性。《女仆》是一部极富仪式感的戏。日奈设置了一个封闭的三人世界,三个互相憎厌又互相吸引的女性人物,节选中索朗日与克莱尔姐妹的角色置换具有强烈的审美功能,同时对揭示全剧的意义也不可或缺。正如波奈伏瓦指出的那样:“整个戏就是移置在一个女性世界、一场以另一种方式对日奈所喜爱的无赖和下流胚生活的重复而已: 在两部戏里(另一部戏指的是《严密监视》)人们发现的是同样的阴暗激情、对炫耀和装扮的同样爱好、同样的叫喊。”为了强调仪式性,日奈不仅让人物在剧中互相扮演,而且还曾要求由男性演员来扮演这些女性人物。如此,此剧与传统戏剧的距离进一步加大。通过男女反串以及人物互扮,不仅将所谓人物个性心理特征完全破坏,更强化了人物在仪式中戴上面具的某种符号功能。

英国评论家斯特因还认为这种戏中戏具有让观众卷入剧情的幻觉功能,但它与写实主义戏剧不同之处在于其目的更具有揭露性和批判性。他写道:“日奈的戏剧技巧不是用舞台来模仿生活,而是用舞台来表现生活的虚伪,乃是跟戏剧本身一样的。”此番评论可谓一语中的。而《女仆》中的这些技巧尤其是“戏中戏”在日后日奈的戏剧中不断地被运用,无论是揭露社会的虚假、丑恶和肮脏的本来面目,还是宣泄个人对这一丑陋世界的憎恶与反感,都有着不可替代的功能。从这一意义上讲,此剧对我们理解日奈“黑色大弥撒”戏剧的本质无疑具有指导性意义。

(宫宝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