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算机·[美国]赖斯》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加算机·[美国]赖斯》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一间四壁用大页大页写满一竖行一竖行数字的书写纸糊着的卧室里,零太太正絮絮叨叨没完没了。零先生和德沃尔小姐按照各自意识正进行着自言自语的谈话,老板进来宣布,由于有了新的加算机,在公司服务了二十五年的零先生被解雇了。零先生在暴怒中杀死了老板。邻居一先生一太太、二先生二太太等前来拜访,他们公式化的对话由于警察闯入零先生被捕而结束。经过审判,零先生被判有罪。零先生作为杀人犯被处决后,终于在天堂享受了一段时间。可惜好景不长,不久他又被安排去操作一架天堂加算机。他再一次的失败了,于是被逐出了天堂。



【作品选录】

第二场



布景: 一家百货商店办公室,用木板和玻璃隔成了小房间。在房间中央,对放着两张高办公桌。零坐在一张办公桌旁边的高凳子上。黛茜·戴安娜·多萝西·德沃尔是一位相貌平庸的中年女子,坐在他对面的一张办公桌旁边的高凳上。两个人都戴着绿眼罩和纸套袖。一盏吊灯照亮了两张办公桌。黛茜面前放着一堆发票,大声念数字。她读数时,零就把它记在铺在面前的大方格纸上。

黛茜(大声念)三块九毛八。四毛二。一块五。一块二毛五,两块,三毛九,二十七块五。

零(焦急地)你读快一点,不行吗?

黛茜着什么急?还有明天呢?

零唉,你让人讨厌。

黛茜你才叫我讨厌呢。

零接着念,接着念,咱们别浪费时间。

黛茜那就甭那么欺负人。(念)三元。二元六角九分。二十一元五。四十元。八元七角五。然而,你以为自己是个干什么的?

零别管我自己有没有自知之明了。干好你的工作吧。

黛茜哼,别再那样对我发号施令啦。六角。二角四分。七角五分。一元五角。两元五角。我用不着听你的命令,就是不听。

零咳,别说话。

黛茜我想说就说。三元。五角。五角。七元。五角。二元五角。三元五角。五角。一元五角。五角。

她不停地念下去,俯身在发票堆上面,把它们逐个挪到另一堆上;零趴在自己的桌子上,忙着记录数字。

零(没抬头)你真叫人讨厌。老是信口开河,说呀,说呀,说起来没个完。跟别的女人没有两样。女人使我感到讨厌。

黛茜(忙着理发票)你到底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吗?竟敢对我发号施令。我用不着听你的命令,就是不听。

他俩专心致志地工作,谁也没抬头。

零一提到女人,我就感到恶心。她们都是一路货色。法官只判她六个月。我不知道,她们在教养所里干什么活,削土豆吧。肯定地说,她恨死了我。等她出狱时,也许会想法杀死我。我最好小心点。是呀,姑娘杀死负心人,吃醋的老婆会杀死情敌。人们无法预料女人会干出什么事来。我还是当心点好。

黛茜我听腻啦。你老是找我的碴儿,从来没有说过我一句好话,即使现在也没有说过。

零我猜,她没有这个胆量,也许她根本不知道是我的事。那帮窝囊废根本就没把我的名字写进起诉书里。像她这样的一个人,可能早就进过教养所。过去,她一贫如洗——只有一件衬衫。(抬头看,又低下头)你真恶心人,一看到你的脸,我就感到恶心。

黛茜天哪,下班铃咋还不响呢?你跟过去完全像是两个人,连早安和晚安也不说啦。我没有替你做一件好事,都是那些年轻姑娘们干的,是那些袒胸露臂、到处转悠的小妮们干的。

零你的面色蜡黄,为啥不搽点粉呢?她过去一直是搽脂抹粉的,搽在面颊和嘴唇上,眼睛被涂成了蓝色。她穿着衬衣,坐在那个地方,梳妆打扮,光着两腿,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黛茜我咋不早死了呢。

零我真是个笨蛋,让老婆识破了我的意图。她被判刑六个月,是罪有应得。这个不务正业的混帐东西,竟敢跟德高望重的人家住在一幢楼房里。如果不是老婆骂我,她还会坐在那儿呢。该死的东西。

黛茜我咋不早死了呢。

零可能还会有人搬进来。天哪,那该多好呐。不过,现在老婆已经盯死我啦。

黛茜然而,我一想到此事就不寒而栗。

零你应该搬进那间房子里去住。比你现在住的房子便宜。我要是不先给你透个信儿,就不够朋友了。我可不是老在找你的碴儿。

黛茜煤气,一闻到煤气味,我就恶心。(零抬头,清了清喉咙。她抬起头来,惊愕不已。)你说什么?

零我什么也没有说。

黛茜好像听见你说了句什么话。

零你听错了。

他们又埋头工作起来。

黛茜一元六角。一元五角。二元九角。一元六角二。

零我怎么对你说好呢?有好多次,你忘了拉遮光帘!

黛茜如果我要石炭酸的话,他们就会猜到我的意图。

零你的头发慢慢变成银灰色了。你咋不穿矮领衬衫啦。当你弯腰去捡东西的时候——

黛茜我还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嘛。姑娘在参加了通宵舞会之后喝水银,娘们从十层楼上跳下去寻短见。

零我真想不出来,她出狱之后会到什么地方去。嘿,我乐意跟她来个约会。哪一天晚上,我老婆去布鲁克林时,我咋不去逛一趟呢?她一辈子也发现不了。

黛茜我亲眼看见波林·弗雷德里克干过一次。不过,我能从哪里弄到手枪呢?

零我想,我可没这个胆量。

黛茜我敢保险,你待我这样苛刻,总有一天会后悔的。不过,我咋能知道呢?也许你不会感到后悔。

零胆量!我跟别人一样有胆量,一点也不会少,这没说的。我是个结婚的人,是够格的。

黛茜我跟任何人一样善良,为啥偏偏没有权利生存下去?也许是因为我太好心肠啦。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

零老婆得肺炎那次,我想着她活不长啦。但是,她没有死。看病花了八十七元,(抬头)嗨,等一下!你念八十七元了吗?

黛茜(抬头)什么?

零你念的最后一张是八十七元吗?

黛茜(核对单据)四十二元五角。

零这个,是我弄错啦。等一下。(赶忙用橡皮擦)好啦,念吧。

黛茜六元。三元一角五。二元二角五。六角五分。一元二角。从你跟我说话的口气来看,好像我矮人一等似的。

零我不知道,能否杀死我老婆而不让人发现。哪天晚上睡觉的时候,用枕头。

黛茜过去,我认为是你缠住我不放。

零不过,我会被人发现的,他们的办法多得很。

黛茜我刚来这儿的时候,咱们俩相处得很好。那时,你喜欢跟我拉呱儿。

零也许她快死了。我发现,她今天早晨咳嗽得很厉害。

黛茜你我之间变得无话不说,真诚相待。跟你现在坐在这儿一模一样。

零当时,我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好家伙!

黛茜那或许不是你的过错。假如,你娶了一个称心如意的妻子——一个通情达理的人,一个温文尔雅的人——娶了我嘛!

零这个,我觉得不能老是三心二意的。一个人,总得有个归宿。

黛茜我盼望她早日升天。

零一跟女人厮混,就会惹来麻烦,也许还会丢掉工作。

黛茜你可以跟我结婚嘛。

零天哪,我真希望明天晚上就去那儿。

黛茜那样的话,我就可以辞掉工作了。

零一些女人老缠住我不放。

黛茜你要找到一个像我这样聪明文雅的姑娘,绝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吧。

零说得对,小姐,她们要找到像我这样一个有铁饭碗的人,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吧。

黛茜我觉着,自己年龄太大,不能生孩子了。有人说,过了三十五岁再生孩子就不安全了。

零那我也许会跟你结婚的。不能生孩子,也无关紧要么。

黛茜我不禁要问——如果你不想要孩子的话——是否——是否有啥办法——

零(抬头)啧!啧!你不能慢点念吗?你把我当成什么——当成一架机器吗?

黛茜(抬头)喂,你到底要我怎么办?开始说太慢了,一会又说太快了。我看,你准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零嗳,你别介意。就慢慢来吧。

黛茜我讨厌这个工作啦,准备请求调动。

零继续念。你不要再惹我发火喽。

黛茜咳,别说话。(读)二元四角五分。一元二角。一元五角。九角。六角三分。

零跟你结婚!我看,没门!你跟我那一位同样坏。

黛茜如果我真的提出来,你不会反对吧。我早就想提出来。

零我真傻,本来就不该结婚。

黛茜那么的话,我就永远不会见你的。

零被一个女人缠着的男人,还能有什么指望呢?

黛茜商店举行野外聚餐会那次——那次你妻子没能来——当时你待我不错。

零二十五年干着同一项工作!

黛茜我们一整天都在一块——就坐在附近的树下面。

零一转眼,二十五年过去啦,我说不上老板是否还记得这件事。

黛茜那天晚上,回来的路上——在大包车里,你是挨着我坐的。

零我猜着,我的工资将有大幅度地增加。

黛茜我想体验一下,真的被亲吻一下是个什么滋味。男人——是肮脏的猪!他们需要勇敢者。

零如果他不过来,我就去前边的办公室,告诉他该怎么办。

黛茜我咋不早死呢。

零“老板,”我将说,“我想跟你谈谈。”“当然可以了,”他会说,“请坐下,抽支柯洛纳吧。”“不抽,”我就说,“我不抽烟。”“有什么事吗?”他会问。“嗯,老板,”我就说,“是这么回事,每当我想抽烟的时候,我就拿出五分钱来,把它放进一个破旧的存钱柜里。每节省一分钱,就等于多挣一分钱,我就是这么想的。”“你真行,”他会说。“你的脑袋瓜真聪明,零。”

黛茜我不能闻煤气味,一闻就恶心。只要你愿意,本来是可以吻我一次的。

零“老板,”我要说,“我还有个想法呢。到现在为止,我在这里干了二十五个年头啦,如果要继续干下去,总得看到将来有个盼头才行。”“零,”他会说,“你到这里,我感到很高兴。我一眼就看中了你,零!什么也逃不过我的眼睛。”“哦,这我知道,老板,”我说。这会使他满意地笑起来,肯定会的。“你是个难得的人才,零,”他会说,“我想让你到前边的办公室来跟我一起工作。你一直在算账。星期一早上你就搬过来。”

黛茜电影中的亲吻——吻得时间很长——吻在嘴上——

零那样一来,我就会青云直上了。我就要让那些小子们看看自己该怎么办。

黛茜前几天的一个晚上,有一次——演《魔鬼的借口》——他把她搂在怀里——她的头向后仰着,两眼紧闭——好像晕了过去似的。

零只要给我两年的时间,我就能给那些家伙们干个样子看看。

黛茜我认为,就是那么个事——一种晕厥——当我看到他们那种情景时,似乎把一切都忘掉了。

零然后,就任命我在泽西干个差事,或者去小布伊克也行。我可不去锡城利泽。等我一旦打开局面——我就给他们露两手。

黛茜现在我一合上眼,就看见了那种情景: 她的头向后仰着,他的嘴紧紧地贴在她的嘴上。啊,上帝呢!那该是多么令人陶醉哪!

蓦地,汽笛尖叫起来。

黛茜(同时)汽笛响啦!

零(同时)汽笛响啦!

二人敏捷地从凳子上站起,摘下眼罩和套袖,放在桌子上。然后,二人都从桌子下面拿出一顶帽子——零的礼帽沾了一层灰尘,黛茜的草帽也弄脏了……黛茜戴上帽子,转向零,好像是要跟他说话似的。但是,他在忙着擦笔,没有看见她。她叹了一口气,向左边的门走去。

零(抬头)晚安,德沃尔小姐。

她没有听见他的话,下。零拿起帽子,朝左边走去。右边的门开了,老板走进来——是位中年人,胖乎乎的,秃头,衣冠楚楚。

老板(大声喊)喂——嘿——先生——呃——

零吃惊地转身,看见来了人,顿时紧张得浑身打哆嗦。

零(顺从地)哎,先生。你是叫我吗,先生?

老板对,你跟我来一下,好吗?

零好的,先生。我就来,先生。(他的帽子掉了,捡起来,打了个趔趄,镇定下来,朝老板走过去,吓得浑身像筛糠似的。)

老板先生——呃——呃——

零叫零就行了。

老板对,零先生。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说。

零(不自然地咧了咧嘴)好啊,先生,可以说我早已料到了。

老板(两眼瞪着他)噢,你早已料到啦?

零是的,先生。

老板你跟我们一起干了很多年啦……先生……呃……先生?

零叫零。

老板对,零先生。

零到今天为止,是二十五年整。

老板二十五年!时间不算短了。

零从来没有缺过一天勤。

老板你一直都在干这一工作吗?

零是呀,先生。就是在这张办公桌上。

老板那样的话,给你变动一下工作,大概不会使你感到不满意吧。

零不会的,先生,不会的。这是大实话。

老板我们酝酿好久啦,这个部门要调整一下。

零我多少有点预感,你早看中了我啦。

老板你说得对。现在的情况是,我的效率专家建议安装加算机。

零(瞪着他)加算机?

老板对,也许你已经看见过了,是一架机器,能够自动加数。

零当然了,我看见过,有键——有一个把柄,一拉就行。(在空中比划着)

老板就是那个样子。用机器能够省一半的时间,一个高中毕业的姑娘就能操纵得了。不过,我为失掉一位忠实的老雇员当然要感到惋惜了——

零对不起,请你再说一遍好吗?

老板我说,我为失去了一位跟我们在一起共事多年的老雇员感到惋惜——(听到轻音乐声——是远处随着旋转木马机械转动发出的声音。摆着办公桌和凳子的那一块地板开始缓缓地转动起来)但是,在这种公司里,效率当然是首先要考虑的——(音乐声渐渐增大,转动越来越快)你这次领全月的工资,我要让秘书给你写一封推荐信——

零等一下,老板。我还没有闹清楚是怎么回事呢。你的意思说我被解雇啦?

老板(响声越来越大,声音刚能听见)我感到很遗憾——没有别的办法——十分遗憾——老雇员——效率——经济——生意——生意——生意——

他的声音被音乐声所淹没。现在舞台飞快地转动起来。零和老板面面相觑,二人一动不动,只有老板的嘴巴在不停地翕动着。可是,说的什么一点也听不见。音乐声越来越响。此外,还调动了各种台后戏剧手段: 风的呼啸声、波浪的咆哮声、马的奔驰声、火车的鸣笛声、雪橇的铃声、汽车的喇叭声和打碎玻璃的声音。新年除夕、大选之夜、停火日和狂欢日。声音嘈杂,震耳欲聋,使人发狂,无法忍受。顿时,雷声大作,令人感到毛骨悚然。转瞬间,一道红光闪过,然后,变成一片漆黑。

(郭继德译)



【赏析】

在象征主义之后,西方戏剧开始沿着哲理和心理的两个向度发展。沿着前一个向度发展,产生出未来主义、超现实主义以及后来的残酷戏剧和荒诞戏剧等等;沿着后一向度发展,就出现了表现主义及后来的叙事体戏剧等。实际上,现代主义的种种戏剧样式都是以针对之前的自然主义、现实主义戏剧的反拨的面目出现的。表现主义戏剧的出现正是因为对现实主义戏剧仅仅满足对外在现实纤毫毕现的庸俗刻画的不满,而转而开始挖掘人物复杂混乱的内心矛盾和进程。作为一部典型的表现主义剧作,《加算机》在很多方面鲜明地体现出表现主义剧作的特色。

由于着眼于对人性的共同面的揭示,表现主义剧作家们便不再着力于个性化的人物创造,而只关注于共性的人物心理的揭示,表现在剧作中,首先便是剧作中的人物往往不再有具体的姓名,只是以一些职业数字甚至抽象的符号来代替。《加算机》中的主人公便是一位被名之为“零先生”的人物。类似的还有“零太太”、一至七号先生、老板等等,这极为浅显但又极具意味地向人们揭示出社会对人的个性的挤压,尤其是主人公以“零”命名,更意味着个人价值的完全丧失。这正表现出表现主义剧作家们关于现代文明乃至人类社会对人的自我和价值、对人性的束缚。

在具体表现手法上,出于表现心理的需要,表现主义剧作家几乎动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手段。剧作开始时的第一场,几乎就是零太太一个人的一长段的独白。她的喋喋不休里充分展示出一个家庭主妇的庸俗无聊的生活,而在这长段的台词描述中我们可以知道,岂止是零太太,诸如其他的一号太太等等也正是在这样庸俗无聊的生活中自得其乐,日复一日地消耗生命。这种长段的或者电报式的快速但是简短的台词都是典型的表现主义式的手法,它直观地表现出角色头脑中一系列尚未形成理性思维的形象。

在《加算机》第二场,剧作家运用意识流的手法,表现向有好感的零先生和德沃尔小姐的对谈,两人只是按照各自逻辑自顾自地倾吐着,于是两人的意识流动就好像两条平行的线条,人与人的隔阂和难以沟通就通过这样的场景展现了出来,叫人不禁感叹“这么近,那么远”了!

此外,由于表现主义剧作家不再客观叙述事件,不再着力于描写动作的过程,而把目标转向了人物内心,专注于表现人物内心的骚乱和困扰,专注于表现人物痛苦的内心世界,因此在表现主人公杀死老板的场景中,作者并没有直接展现出主人公的行为本身,而是动用了一切舞台手段以揭示主人公气愤之极,几近疯狂的心理过程。所以在第二场的结尾,老板仍在喋喋不休,但是他的声音却逐渐为各种音响和音乐效果所掩盖。舞台上却是动用了一切戏剧的、舞台的及“后台手段”,而这一切却极好地将主人公痛苦的心理进行了外化的表现,不连贯的独白和角色与环境的矛盾产生的紧张情绪更使得剧作风格形成了一种狂热的跳跃,内在的经历和思想成功地被外化表现。

以象征主义为起源的现代主义诸种剧作在形成自己特色的时候,也没有放弃一些基本的现代主义手法比如象征之类的使用。剧作的第七场发生在“一个迷人的地方”,如果说这一场景本身就具有足够的象征意义的话,那么其中更有着一些具体的象征手法,比如那若有若无的音乐声。当零先生满足于这一片土地的宁静,敢于承认和直面自己的真实情感时,他终于可以听到那似乎是不存在的音乐了,并开始就着音乐与德沃尔小姐起舞。但当他开始认清这样的一个地方远不是他所认为的“伊甸园”的时候,他便毅然决然地决定离开。极具讽刺意味的是,他最终依然只能回到那台毁了他的加算机的操作台上。

一位严肃的艺术家在通过自己的作品对现实表现甚至针砭的同时,也不会放弃对某种更高的旨向的追求。在《加算机》中,除了我们上面已经提到了许多极具现实意义的内涵外,作家还表达出某种对现实更为直接的抨击和否定。在剧作的最末一场,剧作家借查尔斯之口说出:“你回去吧——回到你那见不到阳光的丛林中去——贫民窟和战争的原材料——立即成为第一批侵略者的牺牲品,成为蛊惑民心者的牺牲品,成为政客的牺牲品。他们恣意利用你的无智、轻信和狭隘观念。”还有那“你无法变更那些法规——谁也做不到——他们把什么都规定死了。这是一个腐朽的制度——然而,你又能拿它怎么样呢”之类,这些几乎可算是现实政治的直接抨击了。但是,在这之外,剧作家还在这一场里表达了某种对最终救赎的悲观论调。而这种悲观论调又通过一种近乎谐谑的极具喜剧味的台词始终与现实社会对人的挤压的揭示和批判紧密相连。

虽然现代主义的诸戏剧流派在象征主义之后有着不同的面貌呈现,但是,这之间还是有着一些交叉的。即以斯特林堡等在其表现主义的剧作中经常使用的“鬼魂”形象而言,《加算机》中的“鬼魂”场景使得剧作呈现出不同于德国式的以托勒和凯泽为代表的表现主义剧作的特色,而具有了某种荒诞的喜剧性的效果。鲜明表现出来的是墓地那场戏,已死的零先生竟然因为刚死而睡不着,而他和施尔德卢的聊天吵到了一个睡着的鬼魂,为示警告,这个鬼魂竟然向旁边的另一鬼魂借头骨砸向聊天的两人!剧作至此有着一种让人忍俊不禁的效果。而更具荒诞意味的场景同样出现在第五场的死牢场景中,死囚成了人们像动物似的参观的东西,而作为死囚的零先生最后的要求不过是八大盆火腿鸡蛋,生存之类的考虑已经全然地让位于口腹等低级的追求,人与动物无异,或者人本身已经是囚禁于笼中的动物了。同样的情况还出现在零太太前来探望的时候,自欺欺人的零先生为自己能有一本满是自己新闻的剪报而满足,而就是这样的一本剪报,最终撕毁了夫妻间温情脉脉的面纱。在这样的荒诞中,剧作者对人的变异做了极具喜剧性但又满是悲凉味的揭示。

(高庆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