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寻找作者的剧中人·[意大利]皮兰德娄》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六个寻找作者的剧中人·[意大利]皮兰德娄》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当一位导演和一些演员及其他的舞台工作人员准备排皮兰德娄的另一出戏时,突然来了六个剧中人物,要求导演把他们的一出戏排出来。在他们再三恳求下,导演终于同意了。这六个剧中人是父亲、母亲、继女、儿子、小男孩(不说话)、小女孩(不说话),后来还来了帕奇夫人。剧中的人物,从导演到工作人员都没有具体的名字。要求导演为他们排戏的六个人物是些不幸的人: 二十年前,父亲以为妻子与自己的秘书私通,便遣他们两人离开,另组家庭。父亲又把自己的儿子送到乡下请人抚养。后来秘书死了,给妻子留下大女儿、小儿子和小女儿,生活非常困难。在帕奇夫人的威逼利诱下,大女儿终于走上娼妓的道路。有一次,父亲和继女差点发生乱伦,幸亏母亲及时阻止。父亲因此深怀悔恨和负罪之感,于是把妻子及其子女一同接了回去。一家人固然重新团聚,整个家庭生活却很不和谐。有一天,小女儿淹死在一个水池里,小儿子见到如此悲惨的景象开枪自杀了。枪声引起舞台上一片混乱,故事也就此结束。



【作品选录】

……

剧场铃响,通知演出再次开始。

演员们、舞台监督、布景员、提词员、道具员都从化装室、舞台上的小门、也有的从观众席里走上舞台,同时经理和六个角色也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剧场的灯光熄灭,舞台上的灯光同前场。

经理快点儿,快点儿,先生们——布景员!

布景员来了!

经理赶快布置出一间客厅。拿两块侧壁和一块带门的后壁就行了。我说,要快一点儿。全部都来了吗?注意,注意。

布景员立刻执行。当经理和舞台监督、道具员、提词员以及六个角色一起商量即将开始的演出时,他用玫瑰色和金色的木板做墙壁,布置出一间客厅。

经理(向道具员)您去仓库看看是否有一张坐榻。

道具员先生,有的,有一张绿色的。

继女不行,不是绿的!那是一张黄的,挺大的,非常舒服。

道具员哦,没有这样的。

经理那没有关系!就放上我们有的那张吧。

继女为什么没有关系?

经理现在是排演!我请您不要管这些事情!(向舞台监督)你看看有没有一架又高又窄的玻璃橱窗。

继女还有小桌子,一张桃花心木的小桌子,上面放着一个淡蓝色的信封!

舞台监督(向经理)有一张描金的小桌子。

经理好,就用它吧。

父亲还要一面梳妆镜。

继女还有屏风!一架屏风,我说,如果没有屏风,我怎么办呢?

舞台监督是的,小姐,我们有很多屏风,您不必担心。

经理(向继女)最后还要一些衣架,是吗?

继女是,要有很多,很多!

经理(向舞台监督)看到有多少就拿多少来。

舞台监督好,先生,我去拿!

经理继续与提词员、演员以及剧中人说话。舞台监督让服务人员把所说的家具搬上舞台,摆好。

经理(向提词员)您现在回到您的厢座去吧。您看,这是每一幕的剧情大意。(送给他几页稿纸)现在需要您做一件特殊的工作。

提词员速记吗?

经理(惊喜地)嚷,好极了!您会速记?

提词员我提词不好,但速记倒是……

经理那就是说您不仅提词好,而且速记更好!(向一位舞台服务人员)快到我的办公室去拿纸,多拿一些,找到多少全拿来!

舞台服务员下,一会儿拿着一大叠纸上,交给提词员。

经理(继续向提词员)您随着演出逐场记录,尽量多记台词,至少把那些主要的记下来。(然后向众演员)让开点,先生们!喂,你们到这边来(指左方),认真地观看!

女主角但是,对不起,这是让我们……

经理(阻止她)不要你们即兴表演,您放心吧!

男主角那么,我们做什么?

经理不做什么!现在你们就是听和看!以后你们每一个人都会有写好的一份台词。现在要尽可能地试演一次!是他们演出!(指角色们)

父亲(仿佛从天上坠落到混乱的舞台上)我们?演?

经理试演——试演给他们看!(指演员)

父亲可是我们已经是角色……

经理好,就算是“角色”。但是,亲爱的先生,角色不在这里表演,演员才在这里表演。角色是在剧本里面(指提词员的厢座)——假如有一个剧本的话!

父亲对了!正因为没有剧本,先生们才有机会看到活的角色站在面前……

经理真妙呀!

父亲是妙。

经理哈,我敢向您保证,那真会演出好戏来!

男主角那么,我们这些人在这里还有什么用处?

经理他们居然自以为会演戏!真叫人好笑……

演员们笑起来。

经理喂,您看,他们都笑了。(忽然想到)我想起来了,还有一件事情: 应当分配角色。哦,这也不难。所有的角色都是现成的。(向女配角)太太,您扮演母亲。(向父亲)您应当给她取个名字。

父亲她的名字叫阿玛丽亚,先生。

经理这是您妻子的名字。我们不愿意用她的真名叫她。

父亲对不起,为什么不行?她就叫这个名字……哦,变成这位女士了……(低低地抬手指女配角)我看她(指母亲)是阿玛丽亚。反正,随您便吧……(越来越糊涂)我不知道跟您说什么了……我已经开始……怎么说呢,开始听到我自己说出的话变得不像我的声音,好像另一个人的声音。

经理您不要为此发愁: 我们会使用正确的语调的。如果那个名字,您愿意用。阿玛丽亚,那就叫阿玛丽亚;或者您不愿意,我们就另外取一个。现在,我们把角色定下来: (向男青年演员)您演儿子;(向女主角)小姐,您演继女。

继女(欣喜地)什么,什么?这个女人是我吗?(大笑起来)

经理(生气地)有什么好笑的?

女主角(愤然)从来没有人敢笑话我,否则我就走。

继女别走,对不起,我不是笑您。我声明我要求得到尊重。

经理(向继女)您应当感到荣幸,因为您的角色被……

女主角(马上气愤地)被“这个女人”扮演!

继女可是我那不是说您,您要知道。我是说我自己,我在您身上一点儿也看不出我自己来,我就是说的这个。我不知道,您不……一点儿也不像我呀!

父亲真是这样,先生。您看,我们的风度——

经理什么你们的风度!你们以为自己很有风度吗?

父亲什么?我们没有自己的风度?

经理完全没有!你们的风度只能在舞台上形成,由演员们用容貌、体形、声音、动作表现出来。他们是名副其实的演员,擅长表演高级剧目: 如果你们的这出小戏将来能在舞台上站得住脚的话,请您相信,那将全部归功于我的演员们。

父亲先生,我不敢反驳您。可是您要知道,这对我们是一种很难熬的痛苦,因为就像您看到的,我们的体形,我们的长相就是这样——

经理(不耐烦地打断)至于外貌,可以用化妆的办法来改变,用化妆来改变!亲爱的先生。

父亲我明白了;可是声音、动作——

经理——哦,总之,完全像您自己的您,在舞台上是不能存在的: 只有扮演您的演员,这也就够了。

父亲我懂了,先生。而且我现在也许猜中了剧作家为什么不愿意完成剧本以供上演,因为在他看来,我们就是这样的活人。我不想得罪您的演员们。上帝为我作证!但是,我想当我看到别人扮演我的时候……我不知道是由谁来扮演……

男主角(傲气地站起身,向他迎过去,后面跟着一些嬉笑着的快活的女青年演员)由我,如果您不感到遗憾的话。

父亲(谦恭而谄媚地)荣幸之至,先生。(鞠躬)我想是这样,无论这位先生怎样用尽心思和才华,把我搬到他身上去……(不敢往下说)

男主角说完吧,说完吧。

一些女演员笑。

父亲嗯,我说,化妆可以使他的面孔勉强像我……他这样的身材却……(众演员笑。)很难把我扮演得同真的我一样。除了外形,将来在舞台上出现的只是他按照他的理解——如果他能理解我的话——来塑造的我,而不像我自己内心所感觉到的我。我认为,关于这一点,那些被请来评论我们的人,是应当考虑到的。

经理您现在就想到批评家的评论了吗?我一直在挨他们的指责!让批评家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们还是多想想演戏的事,还不知道能不能演成哩!(停住说话,环顾四周)快,快,布景弄好了吗?(向演员和角色)你们散开!让我看看。(从舞台上走下,站到观众席里)我们不要再浪费时间!(向继女)您认为这样的布景合适吗?

继女哼!我觉得实在不像。

经理别这么想。您不要以为我们能把帕奇夫人的后屋像您看到的那样丝毫不差地在这里修造起来! (向父亲)您说过那间屋子糊着壁纸吗?

父亲是的,先生。墙壁上是纯白的纸。

经理我们没有纯白的,只有带长条纹的;这无关紧要!我想,我们的家具大概齐全了。这张小桌子,把它稍微往前放。

舞台剧务人员搬桌子。

经理(向道具员)您还要拿一个信封来,最好是淡蓝色的;把它交给先生。(指父亲)

道具员写信用的信封吗?

经理和父亲写信用的,写信用的。

道具员马上就拿来。(退下)

经理快,快开始。第一场是小姐上。

女主角走上前。

经理不对,您等等!我说的是这位小姐。(指继女)您先看着——

继女(接着说)我把她演活了。

女主角(不服气地)我只要一上场,也能把她演得活灵活现,您放心吧!

经理(用手捂头)我的女士们,先生们,请不要再争吵了!那么第一场是小姐和帕奇夫人。哦!(茫然四顾,回到台上)这位帕奇夫人在哪里?

父亲她没有同我们一起来,先生。

经理那怎么办呢?

父亲她可是活着的,她还活着。

经理好哇。可是她在哪里?

父亲这么办,您让我说句话。(转向女演员们)诸位女士们帮我个忙,把帽子借给我用一会儿。

众女演员(觉得有点奇怪,带笑地一齐问)

——什么呀?

——帽子吗?

——他说什么?

——为什么呀?

——啊,你看哪!

经理您要用这些帽子做什么?

众演员笑。

父亲哦,不做什么。把帽子在衣架上挂上,再请哪位好心地脱下大衣。

男演员们(同前)——还要大衣?

——然后呢?

——他一定是疯了。

(同前)——可是为什么呢?

——只要大衣吗?

父亲把大衣在这里挂一会儿……请帮忙。你们乐意吗?

众女演员(摘下帽子,有的还脱下大衣,笑着走向衣架,把衣帽挂上)——为什么不行呢?

——您看,挂上了。

——这不是真的很可笑吗?

——我们应当把衣帽陈列在这里展览吗?

父亲对了,女士们,正是要这样陈列起来。

经理我们可以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父亲先生,是这样。也许我们把布景做得好一些,她就会被那些她经营的商品吸引,说不定自己到我们这里来了……看!看!(请大家看台后的入口处)

舞台后面的门被推开,帕奇夫人走进来,向前迈了几步。她是一个身体肥胖、相貌丑陋的老太婆,头上戴着西班牙女人式样的胡萝卜色华丽假发,还斜插着一枚盛开的玫瑰花;脸上涂满脂粉,身穿鲜艳俗气的大红绸缎,一只手拿着一把羽毛扇,另一只手的两根指头中间夹着一枝点燃的香烟。她一露面,演员们和经理立刻惊叫着涌出舞台,奔向小梯子,欲往剧场里逃跑,而继女却像见到了女主人一般,急忙恭敬地迎上去。

继女(趋前)您来了?您来了!

父亲(兴奋地)是她!我说过她会来的!她真的到了!

经理(惊魂稍定,恼怒地)这是什么花招?

男主角(几乎同时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男青年演员(同前)那个女人从哪儿来的?

女青年演员(同前)他们把她事先藏起来了。

女主角(同前)这是变戏法!

父亲(压过所有的指责声)请听我说!你们为什么要以一种庸俗的见解来诋毁这个奇迹呢?其实是舞台布景构成了一个真实的环境,它的魔力就招致奇迹出现。她比你们更有权利生存在这里面,因为她不是比你们更真实得多吗?你们当中谁演帕奇夫人?好的,这就是帕奇夫人本人!你们一定同意我说那位扮演她的演员没有她本人真实!你们看。我的女儿已经认出她来了,并且马上向她走过去了!你们快看,快看这场戏吧!

经理和众演员迟疑地回到舞台上。

演员们在抱怨,父亲在解释时,继女与帕奇夫人之间的戏已经自然地开始。她们轻轻地以一种舞台上通常不用的低声说话。因此,当演员们由于父亲的提醒转向她们望去时,就看到帕奇夫人用一只手托住继女的下巴,把她的头抬起来,听到她以一种难懂的方式跟继女说话。他们用心听了一会儿,然后很快就表示出失望。

经理喂?

男主角她说些什么!

女主角什么也听不见!

男青年演员大声说!大声说!

继女(离开神秘莫测地微笑着的帕奇夫人,走到演员们跟前)“大声说”吗?怎么大声说?这不是能大声说得出口的事情!我刚才大叫大嚷,是为了羞辱他(指父亲),替自己出气。可是,同帕奇夫人却是另一回事情了,先生们。做这种勾当有被罚苦役的危险哪。

经理真妙呀!喂,是这样吗?可是在这里必须让人们看得见,我亲爱的。我们在台上都听不见!您想想观众还坐在台下哩!必须做戏。另外,我们将来并不像现在这样站在这里听,你们可以大声说话。你们假设是在店后的一间房子里,没有旁人在场。

继女妩媚诡秘地微笑着,晃动手指,几次表示不同意。

经理为什么不行?

继女(低声而神秘地)先生,如果她(指帕奇夫人)大声说话,有人会听见的!

经理(非常吃惊)莫非还有人跳出来吗?

众演员又做出往台下逃跑之状。

父亲不是,不是,先生。她是说我。我应当站在门后等待;帕奇夫人知道。而且是她们让我等着的!我马上去站好。(准备前往)

经理(阻止他)不,您等一等!在这里必须遵守演出的要求,在您站好之前……

继女(打断他)对呀,快出去!赶紧出去!我都急死了。告诉您,我要马上演出来!马上演这一段戏出来!假若他现在才去站好,那我早就酥了好一会儿。

经理(大声地)但是,首先您和她(指帕奇夫人)之间的那一段戏要交代清楚。您明白吗?

继女上帝呀!先生,您已经知道了她跟我说的那些话。妈妈的活计又做坏了,毁了料子;如果我希望她继续在穷困之中帮我们一把,我就得听她的话。

帕奇夫人(郑重其事地走过来,怪腔怪调地)真的,先生,因为我不愿意趁机……捞一把……

经理(吃惊)怎么啦?她这样说话?

演员们开心地笑起来。

继女(也笑着)是的,先生,她总是这样把西班牙语同意大利语混在一起说,好笑得很。

帕奇夫人我尽最大的努力来说意大利语;我觉得你们笑我是不礼貌的,先生们!

经理别笑了!说得不坏!太太,您就这样说吧!效果无疑是好的!甚至没有别的表演比这更能打破这个场面的呆板气氛了。说吧,您就这样说吧!好极了!

继女好极了?当然是啦。听到用这种腔调说出的一些建议时,人们肯定会答应的。因为让人觉得像是在说笑话!先生,听见她说到,有一位吞(老)先生想同泥(你)谈醒(心)时,你会忍不住笑起来的。夫人,您是这样说的吧?

帕奇夫人不太老,干干净净的;这对你有好处。如果你不喜欢他,他不会发脾气。

母亲(母亲在人们不备之中跳起来扑向帕奇夫人。演员们惊叫着阻拦她,却见她扯下帕奇夫人的假发,扔到地上,就笑着拉住她。)老妖精!老妖精!你坑害我的女儿。

继女(过去扶住母亲)不,不,妈妈,不行!别这样!

父亲(他同时跑过去)你镇静一些,镇静一些,坐下吧!

母亲那么,把这个女人从我眼前赶走。

继女(向经理)妈妈不能在这里!

父亲(也向经理)她们不能见面!因此,您看见了,我们来的时候,那个女人没有和我们一起来!如果她们一起来,您知道,这情形早就会出现。

经理不要紧!不要紧!现在就像打草稿!乱一些没有关系。我可以收集到各种细节,这些都有用处。(转向母亲,把她送回原处)算了,算了,太太,消消气,消消气,坐下吧!

这时继女回到舞台中央,与帕奇夫人说话。

继女来吧,来吧,夫人。

帕奇夫人(生气地)不,谢谢!你母亲在场我什么也不干了。

继女那就算了。让那个“想跟我谈心的老先生”进场吧!(专断地对众人)这段戏终究是要演的!——快,进来。(向帕奇夫人)您离开这里吧。

帕奇夫人哦,我走,我走——我当然得走开……

她捡起假发,恶狠狠地看看冷笑着鼓掌的演员们,急匆匆下。

继女(向父亲)您进来!不必扭扭捏捏!到这里来!假设您已经进来了!是这样。我低头站在这里——有些局促不安,快!您说话呀!就像一个刚从外面进来的人那样用陌生的口气对我说。您好,小姐……

经理(已经走下舞台)哟,大家看看,究竟是我还是您在导演哪?(向正感犹豫的父亲)这样做。你先到台后,但不要出去,然后再走到台前来。

父亲慌忙照办,脸色煞白。后来进入角色,微笑着从后面走出,仿佛并不知道悲剧将要降临到他身上。演员们都注意地看着戏开始。

经理(又快又轻地向提词员)您现在准备好,准备记录吧!表演开始。

父亲(走上前用陌生的语气说)您好,小姐。

继女(低着头,强忍厌恶地)您好。

父亲(从那顶差不多遮住脸的帽子下面打量她一眼,发现她很年轻,又喜又忧,几乎惊叫出声,担心自己冒风险)啊……我说,您不是头一次到这里来吧,是吗?

继女(同前)不是,先生。

父亲您从前也来过这里吗?(见继女点头肯定)不止一次吗?(等待回答,再从帽子底下看她,微笑,然后又说)那么,不要……就不必这么害羞了……让我替您把帽子摘下来吧?

继女(马上阻止他动手,忍住心中的厌恶感)不,先生,我自己来摘。(急忙摘下帽子,浑身发抖)

母亲、儿子以及两个紧跟在身旁的孩子在演员们对面的一侧看着这一幕,她如坐针毡。随着那两个人的对话和动作,不断显示出痛苦、轻蔑、担忧、愤怒的各种表情;并且时而掩面,时而呻吟。

母亲上帝呀!我的上帝!

父亲(听到呻吟,愣了一会儿,然后用原来的语气说)给我吧,我去挂好它。(从继女手里拿过帽子)可是,我想在您这么美丽可爱的小脑袋上再戴上一顶更相称的帽子。您愿意帮我在夫人的这些帽子中间挑选一顶吗?——好吗?

女青年演员(插嘴)喂,听我说!那些帽子是我们的。

经理(十分生气地,立即)请不要说话!不要捣乱!排演(向继女)接上去,请,小姐。

继女(接着)不,谢谢,先生。

父亲啊,别这样,别对我说不!您一定要接受。我会生气的……您看,有几顶好看的!这样也让帕奇夫人高兴。她是故意陈列在这里的!

继女不行,先生,您看,我不能戴它。

父亲您也许害怕戴着新帽子回家,家里的人起疑心?别怕!您知道怎么办吗?怎么向家里说吗?

继女(不能忍受,暴躁地)先生,不是这个原因!我不能戴它,因为我……您看。您也许早就看到了!(指自己的丧服)

父亲服丧孝,明白了!是真的,我看见了。我请求您原谅。请相信我,真是后悔莫及。

继女(克制住内心的冲动,强压下恼怒和厌恶)不用客气,先生!我应该感谢您;您不必内疚或者发愁。请您不必介意我说的那件事吧。我也不介意,您明白……(强笑着补充)正是需要我忘掉身上穿的这个。

经理(插话,一边走上舞台,一边向厢座里的提词员)停下,停下,不要写了,删掉最后那句话!(向父亲和继女)好极了!好极了!(单向父亲)现在您按我们预定的那样接下去。(向众演员)送帽子的这一段很精彩,是不是?

继女唉,现在才到了最精彩的地方!为什么不让继续演下去呢?

经理您等一会儿!(继续向演员们)当然有点轻佻。

男主角当然,很生动呢。

女主角就这样,很简单!(向男主角)我们可以马上试演。

男主角哦,对我来说……好吧,我去预备上场!(退下。打算从舞台正面的门再进来)

经理(向女主角)那么,您听着,和帕奇夫人之间的那段戏已经完了,我负责以后把它写出来。您在这里是……不,您到哪儿去?

女主角等一等,我去戴上帽子……(走到衣架前,取下自己的帽子戴上)

经理对,好极了!——那么,您低着头站在这里。

继女(快活地)可是她没有穿黑衣服!

女主角将来我会穿的,要比您穿的好得多!

经理(向继女)我请求您不要说话!您好好看着!增长些见识吧!(拍手)出场!出场!走进门来!

经理又走下舞台去观看效果。舞台正面的门打开了,男主角走进来,他做出一个风流老者厚颜无耻的轻松表情。从第一句台词开始,男女主角的表演就显出另外的一种风格,并不是拙劣的模仿,比角色们演得好。继女和父亲听着他们说着自己的话,从他们身上却完全认不出自己来,自然地时而用手势,时而用微笑或公开的责备来表达他们惊奇、欣赏和不满的感受。他们两人逐渐地靠拢。提词员的声音清晰可辨。

男主角您好,小姐……

父亲(马上抑制不住地)不对!

继女看见男主角以这种方式走进门,就大笑起来。

经理(生气)肃静!您应当笑够了!这样就无法把戏排下去了。

继女(从台前走过来)请原谅,这是挺自然的事情,先生!小姐(指女主角)规规矩矩站在那里不动。如果是我的话,我老实告诉您,听到有人以这种姿态和这样的语调对我说“您好”,我也要笑出声来的,就像我刚才那样!

父亲(他也略向前移动)是的,那姿态,那语调……

男主角(走上前)我既然扮演一个到那种不清不白的地方去的老头子……

经理对的,不要听他们的。(他们重新开始)开始吧。

男主角“您好,小姐……”

女主角“您好……”

经理再演一遍,再演一遍,演得很好。

男主角(重做父亲的动作,从帽子下面看,接着先作出满意的表示,后作出担心的表示)“啊……可是,我说,您不是头一次到这里来吧?我想……”

父亲(忍不住纠正)不是“我想”,是“对吗?”,“对吗?”。

经理您说。“对吗?”——问话的语气。

男主角(指提词员)我听见的是“我想”!

经理那行,都一样!“真的吗”和“我想”都可以。继续吧,继续吧。——这里,也许不必太矫揉造作……那么我来做一次,您看着……(走上舞台,然后从进门演起)——您好,小姐……

女主角“您好。”

经理“啊,可是……我说……(转向男主角,让他看自己从帽子底下看女主角的动作)惊讶……担心和满意……(然后转向女主角,继续)您不是头一次来这里,对吗?”(又转向男主角,以目示意)懂了我的意思吗?(向女主角)那您就说。“不是,先生。”(又向男主角)总之,应当怎么说呢?温柔一些。(又走下舞台)

女主角“不是,先生……”

男主角“您以前也来过吗?不止一次吗?”

经理不对,停下来!让她(指女主角)先点头。

女主角听到“点头”之后,点了两下头。

继女(忍耐不住地)啊,我的上帝!(以免笑出声来)

经理(转过身)什么事?

继女(马上)没什么!没什么!

经理(向男主角)该您了,说下去!

男主角“不止一次吗?那么,要不要让我替您摘下这顶帽子?您应当不这样害羞了。”

男主角说这句话时的语调和动作使得继女虽然使劲捂着嘴,还是忍不住地大声笑了出来。

女主角(生气地退走)哼,我可不是来这里让这个女人笑话的!

男主角我也不是!我们不干了!

经理(向继女咆哮)不要笑了!不要笑了!

继女是,请饶恕我……请饶恕我……

经理您真是没教养!真是这样太放肆了。

父亲(尽力调停)对,先生,真是这样;但是请您饶恕她……

经理(又上台)让我饶恕她什么!这是不礼貌的行为。

父亲是的,先生。但是,请相信我的话,他们的表演产生了这样一种奇怪的效果——

经理……奇怪?奇怪什么?为什么奇怪?

父亲我佩服,先生,我佩服您的演员。那位先生(指男主角),这位小姐(指女主角),可是,肯定……是这样,他们不是我们。

经理我想也不是,他们既然是演员,就不是你们。

父亲很对,他们是演员!他们两人把我们的角色演得很好。请相信,在我们看来,却变成了另一回事情。应当是同一事情的,事实上却不是。

经理怎么不是一回事?那又是什么?

父亲变成了一件……他们的事情,不再是我们的那件事情了。

经理这可是当然的事情!我跟您说过了!

父亲是的,我懂,我懂……

经理——那好,就不要说了!(转向众演员)这意味着以后我们还是像从前一样自己排演。对我来说,在剧作者面前排演,永远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他们总是不满意,(向父亲和继女)来吧,让我们接着演下去;我们看看您能不能忍住不笑。

继女哦,我不笑了,我不笑了!现在是我的戏的高潮,您放心吧!

经理那么,她说。“请您不必介意我刚才说的那件事……我也不介意。”——这您很明白!(转向父亲)您这时必须马上回答:“我明白,啊,我明白……”然后您接着就问她——

继女问我什么?

经理问您为什么穿孝!

继女先生,可是事实不是这样!您听我说,当我对他说不必考虑我穿着什么衣服时,您猜他是怎么回答我的吗?啊,好!那么我们现在脱掉这件小小的衣服吧!

经理妙!好极了!这样做会使剧场闹翻天!

继女可是这是真事!

经理我请您不要说什么真事了!我们是在演戏!

继女那么,请问,您打算怎么办?

经理您会看到的,您会看到的!您让我来处理吧。

继女不,先生!难道您是想让我变成这样一个人。在各种原因和多次令人作呕的经历中,选取这最残酷最卑鄙的一次,编出一段浪漫感伤的戏来吗?您想让他问我穿孝的原因,然后让我流着眼泪告诉他我的父亲刚去世两个月,是吗?不行,不行,亲爱的先生!他必须像我刚才说过的那样回答。那么,我们现在脱掉这件小小的衣服吧。而我呢,带着两个月来积压在心头的满腔悲痛,走到那里,您看,那里,那屏风后面,羞愧和厌恶使我的手指发抖,我解开胸衣,脱下衣服……

经理(搔头)别说了。您在说些什么呀?

继女(激动地喊道)这是真事!先生,是真事。

经理是呵,我不否认这是真事……我完全理解您那时的恐惧心理,小姐,可是您也应当理解这是不能在舞台上演出的!

继女不能演出?那么,谢谢您,我不干了!

经理可别这样,您听我说……

继女我不干了!我不干了!你们两人在后台编造的那一套,倒可以搬到舞台上来!谢谢,我明白了!他想很快就跳到他表演精神痛苦的那一段戏去。可是我要演我的戏!我的戏!

经理(不耐烦,生气地耸肩)啊,原来是您的戏!对不起,不只有您一个人的戏,还有别人的戏呢。有他的(指父亲),您母亲的。让一个人物突出,挡住别人,独占舞台,这是不行的。必须把所有的人物安排在一个和谐的布局里,让他们演那些能够登台的情节!我也知道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特有的内心生活,并且希望把它表现出来。但是难处却正在这里。既要把一个人物与别的人物有关系的必需的情节演出来,又要顾及表现这个人物个人的内心感受的情节!唉,如果每个人物都是演独角戏,那就方便了……那样就没有问题了……做一次讲演,对着观众尽情宣泄一通!(以友善的和解语气)小姐,您必须克制自己。您要想到,这也是为了您好。因为,我告诉您,您的这种怒气冲冲的、过火的、令人厌恶的表演,会给观众造成坏印象的。原因是,您自己也说过,请原谅,在遇到他之前,已经和别人有过那种事情,不止一次地去过帕奇夫人那里!

继女(低下头,默默地镇定情绪,然后声音低沉地)这是真话!可是,您可懂得,对我来说,别的那些人就等于是他。

经理(不解地)什么?别的人?您要说什么?

继女先生,对于一个堕入罪恶泥坑里的人来说,后来犯下的一系列罪孽,难道不应该都由那决定他堕落命运的第一个人承担责任吗?对我来说,这就是他,还在我出生之前,他就有责任了。您想想,您看这不对吗?

经理说得对!您以为他所承担的痛苦还轻吗?请您给他表达的机会吧!

继女对不起,先生,我说,如果您要省去他叫她脱下丧服之后,发现躺在怀里的这个堕落的女子就是那个女孩,那个他曾经的耻辱的枷锁。

经理要演的,我没有说不演这一场,这正是第一幕的中心,直至她(指母亲)惊呼为止。

父亲是这样。因为这是对我的谴责,先生;我们的激情在她那最终一声呼叫时达到了最高潮(也指母亲)。

继女那声音至今犹在耳畔响着!那急呼声简直使我发狂!——先生,您随便让我怎么演都行,没有关系。也可以穿着衣服,但至少要露出胳臂——仅仅是胳臂,您看,因为那时是这样站着的。(走近父亲,把头靠在他胸前)头这样靠着,手臂这样搭在他的脖子上。我看见我胳臂上的一条血管在跳动,仿佛是这条血管引起了我的厌恶之感;我便这样闭上眼睛,把头埋进他的胸怀!(向母亲)你喊吧,你喊吧,妈妈!(把头埋在父亲的胸前,双眼闭起,仿佛不想听见叫声,以痛苦的声音)你喊吧,就像当时那样地喊吧!

母亲(走过来拉开他们)不行!女儿,我的女儿。(把她从他身边拉开后)禽兽!禽兽!她是我的女儿!你没有看出她是我的女儿吗?

经理(在演员们发愣时,退到舞台的前沿)很好。真好哇!接着应该是落幕,落幕!

父亲(走近经理,激动地)就是这样,先生,因为事情真是这样发生的!

经理(赞赏与信服地)对,毫无疑问,就在这时落幕!落幕!

在经理反复的叫喊声中,布景员放下幕布,把站在舞台前沿的经理和父亲关在外面。

经理(举手高喊)傻瓜!我说落幕是表示这一幕应当到此结束,他们却当真把幕布落下来了!(掀开幕布的一角,准备走进去,对父亲)是的,是的,很好!很好!效果无需怀疑!必须这样结束这第一幕,我敢担保。经理和父亲走进幕后。

(吴正仪译)



【赏析】

《六个寻找作者的剧中人》是皮兰德娄的代表作,也是一出典型的“戏中戏”。戏的内核是一个错综复杂的家庭伦理故事。戏中的大女儿曾经替母亲把做完的手工活交给服装店女老板帕奇夫人,却中了她的圈套,被迫卖淫。本书节选表现的是,某日大女儿巧遇前来嫖娼的父亲,幸好母亲来到,从而阻止了一场乱伦悲剧。

演出一开始,父亲和继女极力要求还原帕奇夫人的“安乐窝”,从沙发、小桌子、屏风、衣架,甚至衣帽架等所有细节都不放过。演员无不感到奇怪,可父亲却说:“也许我们把布景做得好一些,她就会被那些她经营的商品吸引,说不定自己到我们这里来了。”果然,帕齐夫人本人来了。这时导演由惊讶转为愤怒,说:“这是什么花招?”人们都不相信帕奇夫人是因为这些布景而来,指责是剧中人耍的把戏。但是父亲压过大家的指责声:“你们为什么要以一种庸俗的见解来诋毁这个奇迹呢?其实是舞台布景构成了一个真实的环境,它的魔力就招致奇迹出现。她比你们更有权利生存在这里面,因为她不是比你们更真实得多吗?……你们一定同意我说那位扮演她的演员没有她本人真实!”就这样,与以往作家不同,皮兰德娄巧妙地模糊了“戏”与“戏中戏”之间的界线。帕奇夫人神秘地来到舞台,在这一瞬间,舞台的真实性被打破了。导演和演员们的现实存在与“剧中人”的生活奇妙地混杂在一起。后来皮兰德娄这样评价自己的处理:“这个幻想般的诞生方式,虽然在表面上违反逻辑,却是真正需要的方式,与整个作品的生命神秘而有机地联系在一起。”

在这场独特的“戏中戏”中,剧中人要求在舞台上自己演绎自己的故事。“为什么我们的作者看到我们这样的活生生的,却不愿把我们的剧本写出来……演员他的扮相只能像他扮演的我,像他理解的我——如果他能理解我的话,决不会像我心里想象的我。”但是,在最初的时候,导演仍坚持要演员们来扮演他们,直到帕奇夫人神奇地出现,导演似乎有那么点相信了。渐渐地,剧中人让导演信服只有他们自己来扮演才是最真实的。于是,真正的演员成了观众,甚至最后导演看到剧中人的表演钦佩而信服地赞叹:“对,毫无疑问,就在这时落幕!落幕!”布景员乖乖听话地落幕却被导演骂了“傻瓜”。这时我们已经分不清楚究竟什么是真实,什么是生活,什么又是舞台。

在这样的巧妙构思中,皮兰德娄为我们构建了两组矛盾: 生活与戏、戏与“戏中戏”。更具体地说,就是生活中的人与角色、角色与演员的矛盾。皮兰德娄为这两对矛盾运动界定了一个参照物,那就是角色,即剧中人。因为在皮兰德娄看来,生活是变化多端、不可捉摸的,任何事物都不具备明确的、最终的形态,只有剧中人是稳定的、永恒的。无论是在大千世界中,还是在我们的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中,一切都是变化的、多样的、相对的。一件事物,我们现在觉得是“这样”,但是,只消经过短暂的时间就会觉得“不是这样”;每个人似乎都认识它的真相,其实谁也不认识它的真相。从这一基本观点出发,皮兰德娄在戏剧中构思的情节便显得既荒诞不经,又合乎情理;既不可置信,又顺理成章。

此外,通过剧中人与导演之间在排演过程中的争论以及剧中人的表演和演员的表演之间的差别,皮兰德娄还阐明了他的一些戏剧艺术观点。当演员们试图扮演剧中人时,他们的扮相、风度、语调乃至布景、道具等全都遭到了剧中人的否定。而当继女按照真实生活的样子,逼真地再现她和帕奇夫人窃窃私语的场面时,却又遭到了导演的批评,因为观众听不见台词是要抗议的,这不符合舞台演出的要求。皮兰德娄借此揭示了舞台的局限性决定了表演与文学剧本之间、演员与角色之间有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在他看来,剧中人是作者的思想情感的忠实体现者,演员则容易玩弄艺术技巧,塞进自己的东西把剧本变了样。皮兰德娄让剧中人登台,和演员共同表演相同的内容,便是让作者直接在舞台上和观众见面,将在舞台上隔开作者和观众的障碍缩小到最低限度。在这段的最后处,母亲突然上场,大家听到母亲的惊叫,众演员愕然,导演退到舞台前沿处。剧中人成了真正的演员,他们真实的表演,或许是真实的生活还原,吸引了演员们,也由此征服了演员。所以在这一段之后,导演彻底同意让剧中人来“占领”舞台。父亲大段的独白、父亲与导演之间的辩论,不仅是剧情需要,更是剧作家借角色之口来阐述自己的观点。皮兰德娄把舞台变成了不同观点进行讨论和交锋的场所。它像一面镜子,吸引观众自觉不自觉地在它面前照一照自己的本性,激发他们去思索,去分析判断。但是,艺术的永恒最终也只是虚幻的,因为艺术也被紊乱的生活所吞噬,剧中人结局注定是可怕的悲剧。由此可以看出,皮兰德娄又自觉地否定了艺术的永恒、真实和完美。这并非自相矛盾,而是淋漓尽致地体现了作家艺术相对论的信仰。

这一片断的情节初看时,觉得是那么的荒诞、不可思议,甚至是那么的可笑,像一出喜剧,然而细细品味后却是辛酸的、严肃的、令人悲悯的,是一种“反过来的感情”。作者创作此剧时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民不聊生、生灵涂炭,生活困难的母亲艰辛地养育儿女、维持着最低的生活状态,女儿被逼良为娼,差点与父亲乱伦,都是彻彻底底的悲剧,换句话说,皮兰德娄着力揭示喜剧中蕴涵的悲剧,照他的话是“幽默主义”。仅仅从这一片断来看,其中蕴涵的已经是太多太多了。

(钱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