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六日过灞桥口占·樊增祥
残柳黄于陌上尘,秋来长是翠眉颦。
一弯月更黄于柳,愁煞桥南系马人。
樊增祥诗多达万余首,在古今诗人中也是少有的。他有集五十六卷,几乎每到一地,即有一卷诗,可是,至今犹为人传诵的就只有这一首他青年时代兴到随意之作《八月六日过灞桥口占》,而且还有一个颇有传奇色彩的故事:
谭嗣同《论艺绝句》:“意思幽深节奏谐,朱弦寥落久成灰。灞桥两岸萧萧柳,曾听贞元乐府来。”自注:“新乐府工者,代不数篇,盖取声繁促而情易径直,命意深曲而辞或啴缓,二难莫并,何以称世?……往见灞桥旅壁,尘封俨然,若有墨迹,拂拭谛辨,其辞云云。读竟狂喜,以谓所见新乐府,斯为第一,而末未署名,不知谁氏,至今恨恨。”樊山此诗为谭嗣同在灞桥旅舍中偶然发现的,而且不知作者为谁,假如不是谭嗣同为它大书一笔,也许这首好诗还湮没在《樊山集》万余首诗海当中。以一代诗坛领袖自居的樊樊山,却以这首“不知谁氏”的小诗传世,樊山地下有知,也当苦笑吧!
此诗为近代选家所常录,但往往只根据谭嗣同的记载,诗题则信手写上,或作《灞桥题壁》,或作《灞桥旅店题壁》,而此诗实载于《樊山集》卷十中,题为《八月六日过灞桥口占》。时樊山游宦关中,“易地者四,劳形案牍,掌笺幕府,身先群吏,并用五官”(《樊山诗集自序》),颇不得意,过灞桥作此诗,稍改他好作欢娱侧艳之语的故习,情词交融,洵为绝调。
灞桥,在今陕西省长安县东,桥横灞水之上。《三辅黄图》载:“汉人送客至此桥,折柳赠别。”《开元天宝遗事》又载:“长安东灞陵有桥,来迎去送皆至此桥,为离别之地,故人呼之销魂桥也。”自汉代开始,东出函、潼,必自灞陵始。灞水沿岸遍种柳树,自汉及唐,在灞桥边折柳赠别已成风习,杨柳,更成为离别的象征,古来送别诗中,几乎都离不开写柳。如王维的名作《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樊山此诗,一反王诗意境。它先点出柳是“残柳”,柳已凋枯,比陌上的飞尘还要黄。灞桥两岸,是东西延伸,不见尽头的道路,车马交驰,尘土飞扬,尘土之色与残柳之色,已混为一体,无法分辨。一“黄”字,已含无限凄惋之意。次句跌深一层,陌上的秋柳那离披的残叶,恰像女子长颦的翠眉。“翠眉颦”三字,点出本意。这一首不是传统的灞桥伤别诗,而是怀人诗。见柳叶而想起闺中少妇的颦眉。樊山虽喜作艳体诗,其实私生活甚为检点,“旁无姬侍,且素不作狎斜游”(陈衍《石遗室诗话》),他对妻子的感情非常真挚深厚,此诗亦当为忆妻之作。以柳叶喻眉,亦前人常语,然本诗中一与黄尘连说,更觉黯然销魂。
第三句笔锋一转,出人意表。“一弯月更黄于柳”,再增一景物,再设一喻。一弯新月,比柳色更黄。新月如眉,残柳如眉,一“月”字把思路拓向远方——她也不正是在倚楼望月么?她的双眉,不也是像这新月,像这秋柳一样长颦不展么?黄的路尘,黄的柳色,黄的月光,在关中这黄土地中,还有什么比这更具特征的景物呢?离家的游子,在这漫天遍地的黄之氛围中,思归愁绪,也自油然而生了——“愁煞桥南系马人”!桥南系马,只是暂宿于客舍,试想想入夜后孤眠的况味,当更难为怀了。这“系马人”,不是“系马高楼垂柳边”(王维《少年行》)的侠少,也不是“傍柳系马,趁娇尘软雾”(吴文英《莺啼序》)的公子,而是久客思家的失意宦游人,怎能不见陌尘、残柳、新月而“愁煞”!
此诗虽为作者“口占”,似不经意而写成,然情恰与景会,故风韵独绝。近人对之评价甚高。陈衍《石遗室诗话续编》引蘅挽樊山诗,有“魂销灞岸千条柳”之语,注云:“公《灞桥题壁》诗为时传诵。”钱仲联《近百年诗坛点将录》又云:“少作《灞桥旅壁》绝句,为谭嗣同赞叹为‘所见新乐府斯为第一’者,不能不令人想张绪当年。”又《论近代诗四十首》之二十三:“灞桥柳色黄,摇落何人赋?贞元乐府新,魂断樊山句。”此诗风格不失唐音,然含思宛转,用意深曲,实有六朝《读曲》《子夜》之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