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周颐《水龙吟·声声只在街南》晚清国事多艰词作

水龙吟 况周颐

己丑秋夜,赋角声《苏武慢》一阕,为半唐所击赏。乙未四月,移寓校场五条胡同,地偏宵警,呜呜达曙,凄彻心脾。漫拈此解,颇不逮前作,而词愈悲,亦天时人事为之也

声声只在街南,夜深不管人憔悴。
凄凉和并,更长漏短,彀人无寐。
灯炧花残,香消篆冷,悄然惊起。
出帘栊试望,半珪残月,更堪在,烟林外。

愁入阵云天末,费商音、无端凄戾。
鬓丝搔短,壮怀空付,龙沙万里。
莫漫伤心,家山更在,杜鹃声里。
有啼乌见我,空阶独立,下青衫泪。

据词前的小序说,光绪十五年(1889)秋词人二十九岁时曾写过《苏武慢·寒夜闻角》,受到王鹏运的赞赏。光绪二十一年(1895)四月,词人三十五岁时移居宣武门外校场五条胡同,闻警报达旦,彻夜不能成眠,内心十分凄怆,又写成此词。由于“天时人事”使此词较之前词又更悲伤。所谓“天时人事”是指甲午中日之战,中国战败,日军继续入侵。前一个月李鸿章在日本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割让台湾及澎湖诸岛与日本,赔款二万万两白银。对此,有良心的国人无不痛心疾首。康有为时会试在京,号召各省举人一千三百余人上书请求拒和、迁都、变法图强。

词的上片写深夜闻警的情景。“声声只在街南,夜深不管人憔悴”,角声从城南传来,夜已深、人已憔悴,但角声依旧。“不管”二字是平常语,但用在此处却不平常,它使呜呜角声染上了感情色彩,是呜呜角声使人夜深不能寐,使人更憔悴。“凄凉和并,更长漏短,彀人无寐”,在不断的角声中还夹杂着更声和漏声,足够使人不能成眠,这自然增加了不寐人的痛苦,使已经憔悴的不寐人更加憔悴。“彀”,够也。前五句写所闻所感,以下转写所见:“灯炧花残,香消篆冷,悄然惊起。”忽然惊见灯烛已成灰,篆香已熄灭,夜已经很深了,不禁悄然而起。“篆”,本书体名,此处指篆香,即盘香,或云即心字香,杨慎《词品》:“所谓心字香者,以香末萦篆成心字也。”“出帘栊试望,半珪残月,更堪在,烟林外”,步出帘栊,见朦朦胧胧烟林之外挂着形如半珪的残月。这是室外所见。“珪”,玉璧。此四句首句用“试望”,在“残月”与“烟林”之间用了“更堪在”三字,都加强了这一语群的感情色彩。

下片转写愁思、感慨。“愁入阵云天末,费商音、无端凄戾”,角声依旧凄凉哀戾,频添不寐人的愁思。愁思把词人的目光从残月、烟林转向遥远天边堆积如兵阵的层云。这层云,自然使词人想到日本侵略军在东北的入侵,想到当道者的丧权辱国,因此自然也会更添愁绪。“商音”,五音之一,其音凄厉。“鬓丝搔短,壮怀空付,龙沙万里”,鬓发搔短了,像班超一样驰骋沙漠,为国靖边的壮志也落空了。国家多难,自己老大无成,当然伤心。“鬓丝搔短”,语出杜甫《春望》“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龙沙万里”,语出《汉书·班超传》“坦步葱云,咫尺龙沙”。“龙沙”,沙漠。“莫漫伤心,家山更在,杜鹃声里”,词人转而自己劝解自己:不要伤心吧,家乡仍在,不如归去。词人的情感从想像回到了现实,他既伤心日寇入侵,朝廷订了丧权辱国的城下之盟,又伤心达官贵人们依旧醉生梦死。对此,他实在不能容忍了,他不愿意在京城继续待下去了。但这是痛苦的,所以结拍说:“有啼乌见我,空阶独立,下青衫泪。”角声达旦,彻夜未眠,独立空阶,心潮难平,怎不悲痛!怎不下泪!而见词人独立、下泪的,只有啼乌,这既突出了词人的孤独,也更增加了词人的悲痛。“青衫泪”,语出白居易《琵琶行》“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况周颐《蕙风词话》说:“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在。此万不得已者,即词心也。而能以吾言写吾心,即吾词也。此万不得已者,由吾心酝酿而出,即吾词之真也,非可强为,亦无庸强求。”这首《水龙吟》就不是强为的,它所表达的是词人的心里话,是词人不得不发的真情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