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鼎孳《贺新郎·和曹实庵舍人赠柳叟敬亭》清代词作鉴赏

和曹实庵舍人赠柳叟敬亭
鹤发开元叟。也来看、荆高市上,卖浆屠狗。万里风霜吹短褐,游戏侯门趋走。卿与我、周旋良久。绿鬓旧颜今改尽,叹婆娑、人似桓公柳。空击碎,唾壶口。
江东折戟沉沙后。过青溪、笛床烟月,泪珠盈斗。老矣耐烦如许事,且坐旗亭呼酒。判残腊、销磨红友。花压城南韦杜曲,问毬场、马弰还能否?斜日外,一回首。
-----龚鼎孳

这是一首和曹贞吉(号实庵,时官中书舍人)韵而赠柳敬亭之作。词的本事据毛大瀛《戏鸥居词话》引曹禾所言,是这样的:“(柳敬亭)入都时,邀致接踵。一日过石林许曰:‘薄技必得诸君子赠言以不朽。’家实庵首赠以二阕。合肥尚书(龚鼎孳)见之扇头,沉吟叹赏,即授笔和韵珂雪(曹贞吉)之词,一时称盛京邑。”据此,词当作于康熙六年(1667)秋,词人守制期满,由扬州回到北京之后。柳敬亭,明清之际著名的说唱表演艺术家,身世坎坷,富于传奇性。康熙四年,他以七十九岁高龄入京卖艺谋生,常借说书抒胸中之愤慨。词的上片描写柳敬亭的经历和性格,点出自己与柳氏关系。下片立足自己,抒旧地重游的现实心态,兼顾劝慰柳氏。和韵寄意,浑然一体,格调高雅,情真意远。“一时称盛京邑”当不是虚话。

词一起笔即突兀挺拔,“鹤发”三句连用典故和比喻,概括柳氏其人。“开元”,唐玄宗年号,此用元稹“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行宫》)诗意,来喻示柳氏为前朝遗民。“荆高”,战国末期燕国刺客荆轲、高渐离,“荆高市”指燕京,点出柳氏所在。“卖浆屠狗”,事见《史记·刺客列传》:“荆轲既至燕,爱燕之狗屠及善击筑者高渐离。”此指燕京普通市民中如荆、高那样的英雄。“也来看”三个字语言平淡,但含意十分深刻,揭示出柳氏此行目的是为了寻找侠义志士。因此,“开元叟”也就不同于平常的说书艺人了,作者与之交往结义,为之吟诵投赠,也就有不同一般的意义。词人造意炼字,可谓用心良苦。“万里”三句,进一步描写柳氏形象和个性,并交代两人的交往史。柳氏身穿粗布衣服,顶着风霜雨雪,为宁南侯左良玉出谋划策,忙忙碌碌。词人也曾在左氏军营任职,因此很早就认识柳氏,也经常与之打交道。柳氏善说书,有才志而性滑稽,所以作者戏谑之曰“游戏”、曰“趋走”、曰“周旋”。因人用语,诙谐生动。“绿鬓”四句,写柳氏旧貌虽改而壮志犹在。柳氏如今形容枯槁,憔悴潦倒,就连走路也似风前柳枝,摇摇晃晃。可贵的是尽管经历了国事巨变,沧海桑田,但豪情壮志依然不减当年。“桓公柳”典出《世说新语·言语》,晋桓温“见前为琅邪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空击碎,唾壶口”典出《世说新语·豪爽》,王敦“每酒后,辄咏‘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未已’。以如意打唾壶,壶口尽缺”。这里连用了两个典故,前者描绘形体,后者刻画内心,不着痕迹,意境高远。

换头一句化用杜牧“折戟沉沙铁未消,自将磨洗认前朝”(《赤壁》)句意,写自己经历了由明入清的历史巨变,为下文抒发对明王朝的故国之思张目。“过青溪”二句,写词人在世变后重过南京青溪,想起过去笛声悠悠,烟月笼沙的秦淮绮丽风光,不禁老泪纵横,湿襟盈怀。悲切之情,给读者心灵强烈撞击。“青溪”,源出钟山,流入秦淮河,为南京名胜之一。“老矣”三句,故作豁达,对自己,也对柳氏劝慰:我们都老了,再也禁受不住那么多的伤心往事了,还是相邀到旗亭沽酒买醉,度过余下的时光吧。“旗亭”,古代号令集市的楼台,后常指酒楼。唐王昌龄、高适、王之涣曾有“旗亭画壁”的故事。“残腊”,暮年。“红友”,酒名,宋罗大经《鹤林玉露》:“苏轼南迁北归,至宜兴黄土村,当地人携酒来饷,曰:‘此红友也。’”尽管词人作轻松之态,但内心还是不甘寂寞,欲有所作为的。“花压”两句即言现在又是繁花开满城南韦杜曲的时候了,你还能玩少年时的筑球、马射吗?问柳氏,也问自己,大有“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之意。“韦杜曲”即韦曲与杜曲,是唐时长安两大繁华所在,为韦、杜两大族所居。“毬场”、“马弰”这里指筑球、马射,皆为古代百戏之一。结拍两句情景交融,意味深长。尤其是“一回首”三字在收束全词同时又张扬全词,无言思绪尽在其中,对读者而言,解犹未解,不如以不解解之。作为慢词,这首词在音乐旋律上高低起伏,张弛有序,很值得品味,先是起句一个紧拍,接二句一顿一缓。再两句平缓。到“绿鬓”二句,由紧而缓。上片末二句骤紧而显激烈。换头一句稍缓,后二句由缓趋紧,中有裂帛之声,旋律到高潮。“老矣”三句由紧趋缓。“花压”转紧,大有“水穷云起”之妙。结句缓而紧,紧而缓,留下一连串悠远深长的余韵。诚为众多寄赠吟咏柳敬亭诗词中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