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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珠小珠落玉盘

唐宋词论公认词体别于诗的本色特征是柔婉,由唐末五代第一部文人词总集《花间集》奠定。然而,前代各体诗及词调中本不乏柔婉之作,晚唐诗受时势影响同样趋向纤柔,为何词调仍能凭借柔婉特色兴起,取代诗成为最富生命力的时代文体呢?只因此时词调能顺应流行燕乐的韵律,彰显出别于诗体的柔婉之妙。而要了解这种妙处,最好的范本便是《花间》鼻祖温庭筠词。

温庭筠率先采用的许多词调,将此前文人词调灵变、精致、韵律感丰富等合时宜的主流特色发挥得淋漓尽致,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独到特色,宛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篇幅更短小,如精美玉盘;句式更短小,如精致珍珠,而句式更灵变,如各式大小不一的珍珠;押韻更频繁,能增强韵律感,宛如珍珠般圆润圆转;换韵更频繁,在律句中加入更多拗句,能增强跌宕感,宛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般急促灵变,摇曳生姿。“大珠小珠落玉盘”出自白居易《琵琶行》,用以形容琵琶乐最精彩的高潮部分,而琵琶本就是隋唐传播燕乐的主要胡部乐器,也是唐宋词调的常用伴奏乐器。因此,这种韵律感正能发挥流行燕乐的特色,彰显词调音乐的优势——“词调音乐与传统音乐最主要的区别是音节繁复,节奏旋律变化多样”(田玉琪《词调史研究》)。下面就让我们来领略这些词调的独特魅力。

一、 急徐相济的《诉衷情》词调

单调三十三字,十一句五仄韵、六平韵。

平仄。平仄。平仄仄。仄平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

莺语。花舞。春昼午。雨霏微。金带枕。宫锦。凤皇帷。

中仄仄平平。平平。中平平仄平。仄平平。

柳弱燕交飞。依依。辽阳音信稀。梦中归。

注:加下划线处为韵脚:平韵标横线,仄韵标波浪线,换平韵标双横线,换仄韵标双波浪线,下同。

此调是温庭筠所创,调名即词题,为平仄韵错叶格。特色是篇幅短小而变化颇多,前半段短短18字,竟然分为7句,连押7次韵,换3次韵,这样奇变的体势,在此前各体与词调中都未曾见,给人一种灵动跳跃的节奏感。而此词意境与体势配合无间,妙在无一处无对比,无一处不和谐。

按平仄韵错叶的体势,以平韵为界,1—4句为一节,描写户外动景,使人如临其境,视、听、嗅、触觉相继被触动。先连用三个第四部上声韵“语”“舞”“午”,上声为降升调,抑扬跳跃,正适合用来表现鲜活明快的春景——婉转清脆的莺声宛如少女娇语,明艳蹁跹的花色宛如美人轻舞,洋溢着醉人的芬芳,与春日午间洋洋暖意相得益彰。再转用第三部平声韵“微”,平声韵平和舒缓,余韵悠扬,正适合用来表现轻柔迷蒙的雨。

5—7句为一节,由户外动景陡转为室内静景,卧榻特写托出景中人。先换用第十三部上声韵“枕”“锦”,以突显意境转换;再换回第三部平声韵“帷”,以突显关联:室内三个静物构成一个深闺情景,又与此前动景合成一幅幽闺美人春困图——户外生动春光能反衬出室内重帷深掩的静,又能搅动室中人的春心。

通常乐曲在经过这样令人耳不暇接的高峰后,便转入轻缓低回,以免审美疲劳,即如《琵琶行》在“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后,便转入“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冰泉冷涩弦疑绝,疑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此词从“凤皇帷”至尾声,也全用平韵,不再换韵,句式相对加长,缓和悠扬,正能配合渐入梦乡的意境。长短交替的句式又能突显意境变化:

“柳弱燕交飞。依依。”柳、燕都是能引动春思的意象:柳谐音“留”,柳枝招展像是要挽留行人,柳絮纷飞又像思绪缠绵,故素有折柳送别的习俗;燕每到春天便会飞回旧巢中,双宿双栖。柳丝拂如相思牵,柳欲留而人已去,燕交飞而人独宿,燕虽归而人未归,自然会催生出依依不舍之情。

此前都是纯写景的铺垫,直到“辽阳音信稀”句才点明题旨——只因意中人在辽阳戍守,音信难得,才会敏感于种种春景。至此在春色笼罩下酝酿的春心已颇分明,似乎已是相会无望,离愁难遣了,结句“梦中归”却突然翻转,在梦中圆了归来之愿,相会的惊喜与梦幻的失落交织,堪称点睛之笔。

全词句式虽短,但每句语义都能独立自足,犹如一幅幅以特写为主的小景,用蒙太奇的方式,跳跃连环呈现,寓意渐趋明朗,篇终点题,水到渠成。值得注意的是,词中意象都是历来春情、闺思题材诗词中常见的,时人耳熟能详,故以陡转拼接方式出现时,其寓意不难领会;也唯有以此种方式出现,才有新意,有韵味。若换用七绝体:“凤帷宫锦金丝枕,莺语花翩春雨微。弱柳依依双燕舞,辽阳无信梦中归。”来表现同样意境,意象便嫌陈熟,结句也难点睛。相比之下,可更为直观地体会此类词调体势与意境相辅相成之妙。

二、 纤宏相成的《蕃女怨》词调

单调三十一字,七句四仄韵、两平韵

仄平平仄平仄仄。中仄平仄。仄平平,平仄仄。中平平仄。

万枝香雪开已遍。细雨双燕。钿蝉筝,金雀扇。画梁相见。

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

雁门消息不归来。又飞回。

此调是温庭筠所创,为平仄韵转换格。此词以双燕为线,倾诉闺怨。前半段用四个第七部去声韵“遍”“燕”“扇”“见”,去声为全降调,沉稳凝重,适合表现深婉意境。起二句由长拗句陡转为短拗句,矫健盘旋,能促成意境切换。词中用聚焦之法,意境顺势由宏阔凄美转精致缠绵,只觉视线拂过千树万枝洁白如雪、芬芳怒放的杏花,聚焦在缠绵细雨中恩爱双飞的燕子上,继而便随着双燕翩翩飞入画梁,见到了精致闺阁中的女主人公。

末二句转用第三部平声韵“来”“回”,意境也随之变化,由景语转情语,精致转悠远:“雁门消息不归来。又飞回。”如闻闺中女主人公的一声轻叹,“又”字尤哀婉动人。全词的主题也趋于明朗:她为何而怨呢?只因意中人正在雁门关驻守,她每日独守空闺,只能弹筝寄托相思,挥扇消磨时光。春日盛开的杏花触动了春心,恩爱双飞的归燕加重了相思,年复一年,偏偏是春归燕归而人不归,甚至连个信息也盼不来,唯有目送双燕又带着绵延不尽的相思飞回万枝香雪中。再看其二云:

仄平平仄平仄仄。中仄平仄。仄平平,平仄仄。中平平仄。

碛南沙上惊雁起。飞雪千里。玉连环,金镞箭。年年征战。

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

画楼离恨锦屏空。杏花红。

全词以小小沙雁为线,笼罩了漫长的时空:起二句配合长短陡转的句式,意境呈辐射之势,由跌宕转辽远。视线先被生动的惊雁吸引,随之拓展到雁所处的环境,乃是飞雪千里的边关沙场。拗句配上两个抑扬的第三部上声韵“起”“里”,更加强了惊起、绵延之感,堪称“有力如虎”(陈廷焯《词则》)。观此必然会关心雁为何惊起?接下来三句便是对这一疑问的精辟回答。换韵后视线聚焦到连环短句“玉连环,金镞箭”上,对仗精工,看似精美,实则悲壮,是“惊雁起”的原因,更是“年年征战”的明证。而换用第七部去声韵“箭”“战”能突显宏纤、问答间的切换。

末二句转为第一部平声韵“空”“红”,意境顺势由辽阔、动荡沙场陡转为精美、幽静闺阁。此种写法与唐代陈陶的名作《陇西行》“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一脉相承,前后意境对比强烈,相反相成,蕴含对战争的真切感悟与深刻反思,尤能震撼人心——夫君年年征战,导致妻子独守画楼,“锦屏空”何其幽静,而“离恨”之强烈迫切却不逊于战场上频惊起的雁、急飞舞的刀箭,战场也因承载了此离恨而更觉悲壮惨烈。

三、 短小灵动的《荷叶杯》词调

单调二十三字,六句四仄韵、两平韵。

仄仄仄平平仄。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仄。平仄。仄平平。

一点露珠凝冷。波影。满池塘。绿茎红艳两相乱。肠断。水风凉。

此调是温庭筠所创,调名即词题,为平仄韵错叶格,别于诗的显著特色在篇极短、韵极密、句式与韵脚变化颇多,兼有拗怒的韵律美:全词仅23字,共7句,句句入韵;平仄韵转换3次,杂用近体诗所无的二、三、六字句,唯一七字句也使用拗句——尾字由平声拗成了仄声。全词按照主人公的视角,以极细特写开篇,聚焦到一点露珠之上,玲珑微妙,紧扣荷叶如杯承露的主题;而后由咫尺辐射开来,渐形成囊括千里之势。

具体而言,先用两个第十一部上声韵“冷”“影”,正宜表现露滴影动的抑扬跳跃。然后换用第二部平声韵“塘”,又宜表现波影荡满池的平远开朗。再换第七部去声韵“乱”“断”,此前都在渲染旁景,至“绿茎红艳两相乱”始推出主景——荷。此七言句为全词中最长句式,尤为醒目,正宜用以表现主景,而拗折处正是“乱”字所在,能加强纷乱拗怒之感,红光绿影交织,搅动人心;接下来的“肠断”,末字入韵,突显其断,是“乱”之果;结句“水风凉”又换回第二部平声韵“凉”,突显关联,是“乱”之因,又与肠断互为因果。

此种首尾呼应,倒叙绾合的手法极妙。此前的种种景象都是因“水风凉”——凉风拂过池水而兴起的,荷叶杯心的露水在秋风中凝结成清冷的珍珠,滚动、滴落,荷的绿茎与红花在风中凌乱、纠缠,被风、露、花激起的波光花影,荡满池塘。映入满怀愁绪的主人公眼中,自然会触景生情,只觉杯心、荷心、波心恰似人心,而被凉风触动的露珠、花叶与涟漪宛如被凄美景致触发的晶莹泪珠、纷乱心事与激荡心潮。因而催生出肠断之感,而“肠断”后,就更觉“水风凉”之无休无尽,刻骨铭心。

若换用五绝体“一点露珠冷,凌波影满塘。绿茎红艳乱,肠断水风凉”,不仅意象陈熟,更觉杂乱无章。

四、 跌宕多姿的《河传》词调

双调五十五字,上片七句两仄、五平韵,下片七句三仄、四平韵。

平仄。平仄。仄平平。中仄中中中平。

江畔。相唤。晓妆鲜。仙景个女采莲。

中中中中中仄平。中平。中平平仄平。

请君莫向那岸边。少年。好花新满舡。

中仄中中中中仄。平仄仄。中仄中平仄。

红袖摇曳逐风暖。垂玉腕。肠向柳丝断。

仄平平。中仄平。仄平。仄平平仄平。

浦南归。浦北归。莫知。晚来人已稀。

此调为平仄韵转换格,特色在韵、句极灵变:平均3.9字1句,句句入韵,平仄韵转换3次,兼有二、三、五、六、七字句,六、七字句多用拗句,为此调注入质朴古风。即如蔡嵩云道:“《河传》调创自飞卿,其后变体甚繁……句法长短参差相间……换叶极难自然,温体平仄互叶,凡四转韵,无一毫牵强之病……韵密多短句,填时须一韵一境,一句一境。换叶必须换意,转一韵,即增一境。”(《柯亭词论》,唐圭璋编《词话丛编》本)

开篇短短七字,连押三韵,换一韵,已是先声夺人,让人领略到七言诗句难以呈现的多变意境:“江畔”点明地点,“相唤”先闻其声,两个动如贯珠的第七部去声韵“畔”“唤”,正能表现出唤声的活泼轻快。接下来的“晓妆鲜”,寻声见其人,面部特写,明媚照人,如换成基本律句“江边相唤晓妆鲜”,则韵味全无。此句起转第七部平声韵,正可配合描述優美意境,而在写景中杂入对话,便不呆板,且文气疏快晓畅,与纯写景的密丽风格不同。设问颇妙。为何要“请君莫向那岸边”呢?因为那边有“好花新满舡”,“好花”语义双关,满船的是莲花也是如花惜花人。故下句转韵,重点渲染花如何好,“向那岸边”的后果如何严重——少年一见,必定为之相思断肠。

换头的“红袖摇曳逐风暖。垂玉腕。肠向柳丝断”。又换用第七部上声韵“暖”与去声韵“腕”“断”,上去声连用,摇曳生姿,生动表现出采莲佳人除容颜外最迷人的纤纤玉腕,曼妙灵动,而在其牵动下的柔肠也是千回百转、相思欲断。

结尾的“浦南归。浦北归。莫知。晚来人已稀”。又换用第三部平声韵“归”“归”“知”“稀”,表现出求之不得,徒唤奈何的情景。平韵舒缓,正如悠悠然四散归去的采莲舟;押韵频繁,则在缓中见急促,透露出求之不得的迫切。妙在叙述的主角显然是久立的断肠人,叙述顺序也全按其思绪,先是南北张望采莲女究竟归向何方,无奈望而不见,“莫知”二字包含无限惆怅,虽莫知,仍遥望,又更见痴情,最终但见“晚来人已稀”,正所谓“多情却被无情恼”。如换成寻常律句“莫晓归何处,晚来人已稀”,便无此妙。

综上所述,这类词调的典型体势特征是篇幅短小,句式更短更多变,押韵、换韵更频繁,虽仍以律句为主,但拗句数量增多,常见打破近体诗规则的句式、句法、声调,因此,能与诗体形成显著区别,别具精巧、婉转、灵动、繁促的韵律美,尤其适合表现细腻、缠绵、柔美、蕴藉的意境。唐末五代此类词调在温庭筠词的引领下流行开来,最终奠定了词别于诗自成一体的柔婉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