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罗隐诗“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批梁武帝
故居的藏书中,有罗隐的两本诗集——《罗昭谏集》和《甲乙集》。毛泽东对其中很多首诗都画着浓圈密点,粗略地统计约有91首。
罗隐是晚唐著名诗人。唐末,李氏王朝生活上的淫逸奢侈无度,政治上的腐朽反动日甚,藩镇割据的战乱不已,造成社会动荡不安,经济急剧衰退。遭受浩繁军费和苛捐杂税盘剥的百姓不堪其苦,各地农民纷纷起义。处于王朝更迭大变动前夕的诗人们,有的站在统治阶级立场,或仇视农民起义,或逃避现实,追求享乐,放浪形骸,他们的诗歌作品有些虽有较高的艺术修养,但思想内容则是消极的,甚至是反动的。有的诗人出身低微,比较了解下层人民的疾苦,或者自己仕途科举受到压抑,怀才不遇,因而他们的作品能继承现实主义诗歌创作的传统,有一定的思想性。罗隐属于后者。
罗隐工诗擅文,又善书法。《吴越备史·罗隐传》中称誉他的才能为: “黄河信有澄清日,后代应难继此才。”真可谓难得的高度评价。以科举取仕的封建社会,到了晚唐,风气败坏,尽管应试者才比天高,但不靠权贵推荐,也都不能及第。罗隐“恃才忽睨,众颇憎忌。自以当得大用,而一第落落,传食诸侯,因人成事,深怨唐室” (循才子传》)。罗隐活了77岁,前半生十次应试,十次落第,长期过着寄人篱下的幕僚生活,到处颠沛流离。政治上的失意,生活上的潦倒,使他对现实有比较清醒的认识,诗歌作品中常常采取批判和揭露的态度,散发着思想的光彩,真实地反映了他一生的遭遇和处世为人。罗隐55岁时,受到吴越王钱谬的赏识,被委任为节度判官、著作佐郎、钱塘令等职。
毛泽东圈画得比较多的是罗隐的咏史诗。如《筹笔驿》:
抛掷南阳为主忧,北征东讨尽良筹。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千里山河轻孺子,两朝冠剑恨谯周。
惟余岩下多情水,犹解年年傍驿流。
筹笔驿在四川境内,诸葛亮出师时,曾驻军筹策于此。这首诗既对诸葛亮的忠贞和功绩表示崇敬,又对诸葛亮光复汉业的壮志未竞表示惋惜。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两句,是说任何英雄人物的成败得失,都与一定的客观条件有关,而不能单凭主观愿望。毛泽东很欣赏这两句诗。在二十四史痈史·梁武帝传》中,作者李延寿对梁武帝的成败得失有一段评论,毛泽东读到此处,在天头上写下这两句诗作为批注。可见这两句诗恰当地概括了毛泽东对梁武帝这位历史人物的评价。毛泽东在这首诗的标题前画着三个大圈,每句诗末都画着圈,在第一句旁画着曲线,从第三句开始,一路密圈到底。罗隐的另一首咏史诗《王溶墓》:
男儿未必尽英雄,但到时来即命通。
若使吴都犹王气,将军何处立殊功。
王溶是西晋大将,大练水师,破吴有功。罗隐在这首诗里,借王溶这一历史人物的建功立业,感叹自己的怀才不遇。名为咏史,实则是对自己酸楚一生的不平宣泄。罗隐算得上是一位铮铮男儿,他未能成为英雄,是由于生不逢时,空有报国救民的壮志,却受到百般压制不能实现,它说明了时势能造就英雄。毛泽东在这首诗的标题前画着两个大圈,对“男儿未必尽英雄,但到时来即命通”两句,每字旁都画有密圈。
罗隐有些咏史诗,敢于对历史人物直抒己见,不随俗奉迎,有独到见解。如《西施》:
家国兴亡自有时,越人何苦进西施。
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
毛泽东在这首诗的标题前画着两个大圈,全诗都加了密圈。西施,众所周知是春秋末期,越王勾践献给吴王夫差的美女。在古典诗词中,有不少著名诗人咏叹西施的作品,大都把她作为吴国灭亡的祸水。罗隐的这首诗,不认为封建王朝是天命不亡的,不把国家兴亡之责归于个人的作用,特别是不把国家兴亡之责归咎于一个弱女子身上,而回避封建统治者导致国家灭亡的那些更深刻的原因。这也是对妇女的尊重,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有这样超凡脱俗的清醒见解,确属难得。又如《董仲舒》:
灾变书生不合闻,谩将刀笔指乾坤。
偶然留得阴阳术,闭却南门又北门。
董仲舒,西汉哲学家、今文经学大师,是中国两千多年封建统治“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首倡者。他主张“天人感应说”,认为上天对地上统治者经常用符瑞变异表示希望和谴责,指导他们的行动,为君权神授制造理论。他又用阴阳五行解释自然现象。罗隐的这首诗,对被尊为一代大儒的董仲舒及其理论,抱以极为轻蔑的态度,称之为“灾变书生”,其理论是“不合闻”,即不值得相信的。这种评价,在封建社会里,无疑是颇为大胆并带有挑战性的。毛泽东对此诗一路密圈到底。
罗隐的另一些咏史诗,矛头直指封建社会的最高统治者皇帝,对他们的愚昧、反动,或无情地揭露,或辛辣地讽刺。这类咏史诗,毛泽东圈画过《焚书坑》:
千载遗踪一窖尘,路旁耕者亦伤神。
祖龙算事浑乖角,将为读书活得人。
对秦始皇焚书坑儒这一历史公案,罗隐从另一角度,写他愚昧地认为焚烧了诗书,人民便会对他俯首听命,便于统治,岂知这一反动措施只留下一窖灰烬,却加速了秦王朝的灭亡。全诗含蓄有新意,毛泽东对这首诗的最后两句,加了密圈。《秦纪》:
长策东鞭极海隅,鼋鼍奔走鬼神趋。
怜君未到沙丘日,肯信人间有死无。
毛泽东曾说: “秦始皇作为一个历史人物评价,要一分为二。秦始皇在历史发展过程中的进步作用要肯定,但他在统一六国之后,丧失了进取的精神,志得意满,耽于佚乐,求神仙,修宫室,残酷地压迫人民,到处游走,消磨岁月,无聊得很。”罗隐的这首《秦纪》就是讽刺秦始皇求神仙,寻取长生不老之药的。全诗先写秦始皇的御驾亲征,兴师动众;后写为求长生反得速死的戏剧性结局。沙丘,在今河北省内,秦始皇死在这里。诗用前后对比反衬的写法,极具讽刺效果。毛泽东对这首诗的前两句加了曲线,后两句加了密圈。
罗隐咏史诗的艺术特点是寓辛辣的嘲讽于平易通俗的诗句之中,读来深刻隽永,令人回味无穷。
罗隐一生科举失意,十次投考进士,十次落第。在以科举取仕的封建社会,他几乎是绝了进取的前途。满腔怀才难展的悲愤,流露在作品中,既有比较清醒地揭露现实的一面,也有愤世嫉俗、消极和低沉的一面。如已成为广泛流传成语的“今朝有酒今朝醉”就是他《自遣》诗中的一句。这首诗是:
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毛泽东对这首诗一路密圈到底。 “自遣”是自己排解宽慰的意思。诗人生活在政治极端腐败黑暗的晚唐时期,面对着社会上的各种丑恶现象既不能无动于衷,却又无能为力,只落得以酒浇愁。又如《偶兴》:
逐队随行二十春,曲江池畔避车尘。
如今赢得将衰老,闲看人间得意人。
毛泽东对这首诗最后一句加了密圈。还有《东归别常修》:
六载辛勤九陌中,却寻归路五湖东。
名渐桂宛一枝绿,绘忆松江两箸红。
浮世到头须适性,男儿何必尽成功。
惟惭鲍叔深知我,他日蒲帆百尺风。
毛泽东对全诗每句都加了圈,天头上画着大的圈记。罗隐在这些诗中流露的情绪是消极的,但这种消极不是醉生梦死、沉溺于声色酒肉的颓废;不是超出尘世、遁入空门的虚无;这是一个有才华的人受压抑的血泪呻吟,是他对世事浮沉的超脱和客观冷静的观察。从毛泽东对这些诗的圈画,可以感觉到他对诗人的同情。这种同情更鲜明地表现在对《嘲钟陵妓云英》一诗的圈画批注中。这首诗是:
钟陵醉别十余春,重见云英掌上身。
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毛泽东在《罗昭谏集》中的这首诗的最后两句,字字都画了密圈。在《甲乙集》的这首诗中,除圈点外,还批注: “十上不中第。”诗人罗隐的这首诗,名为嘲笑妓女云英,实则是和妓女云英“同病相怜”,云英老大未嫁,罗隐半百不第, “可能俱是不如人”的诗句,是诗人对自己不幸的身世笑在脸上、哭在心中的写照。毛泽东对这首诗的圈画和批注,是对诗人身世遭际的深刻理解和同情。
罗隐的写景诗,毛泽东也圈画了不少。如《七夕》: “月帐星房次第开,两情唯恐曙光催。时人不用穿针线,没得心思送巧来。”毛泽东对最后两句不仅一路密圈到底,还画上一个大圈套两个小圈。毛泽东很欣赏这首诗构思别致新颖和诗人显露的才华。
《浮云》:
溶溶泄泄自舒张,不问苍梧即帝乡。
莫道无心便无事,也曾愁杀楚裹王。
《京中正月七日立春》:
一二三四五六七,万木生芽是今日。
远天归雁拂云飞,近水游鱼进冰出。
这两首诗,毛泽东全诗都加了圈点,标题前分别画着两个大圈。
《中秋夜不见月》: “阴云薄雾上空虚(句末加双圈),此夕清光已破除(句末加双圈)。只恐异时开霁后,玉轮依旧养蟾蜍(句旁加密圈)。”
仔细品味罗隐的这些写景诗,自有一番与众不同的风致,诗的意境别具一格。毛泽东这些密密麻麻的圈画,流露出他的欣赏所在。
罗隐的才华是多方面的,这可能是毛泽东赏识他的原因之一。罗隐除了诗歌创作之外,还写有《谗书》。《谗书》是一部小品文集,文章多采取寓言形式讽刺现实,也有阐发议论的短小精悍、一针见血之作。鲁迅在《小品文的危机》一文中评价说:“罗隐的《谗书》,几乎全部是抗争和激愤之谈”,它“正是一塌糊涂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罗隐因《谗书》和他的善于讽刺而触怒最高统治者,但他却赢得了人民的信任, “罗衣(隐字的讹传)秀才”, “出语成谶”的传说,广泛而长久地流传在人民口头上。毛泽东读过的一本《通鉴纪事本末》第220卷记载,唐末藩镇割据,江东纷扰,镇海、镇东节度使钱谬与黄巢所属孙儒旧部作战时,在杭州修筑城垒, “谓僚佐曰:‘十步一楼,可以为固矣。’掌书记罗隐曰:‘楼不若皆内向。’至是,人以隐言为验。”毛泽东对罗隐的话,逐字加了旁圈,批注: “昭谏亦有军谋。”可见,毛泽东对罗隐的军事才能也是赏识的。 “人以隐言为验”,即指罗隐有先见之明, “出语成谶”的意思。
罗隐,是毛泽东赏识的一位有才华而又值得同情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