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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蕊夫人的迷宫

花蕊夫人有《宫词》百首流传至今,传播很广。百首宫词一体,写宫中日常生活,创体于王建,他是据耳食风闻敷衍成篇。花蕊夫人身居后宫,地位尊显,由她来写宫中细事,意义就完全不同了。围绕花蕊夫人其人其诗,却有许多迷雾笼罩,有些早已解决,但不为一般读者所知,当然待决未定者也有。本文命题,希望讲清三点。一、 谁是花蕊夫人,她留下了哪些作品,此点早已由浦江清先生解决。二、 花蕊夫人《宫词》所见之后宫生活。三、 花蕊夫人的人生迷失与悲剧结局。

一、 谁是花蕊夫人?

花蕊夫人是谁?文献记载紊如乱丝,且多数认为是后蜀主孟昶妃费氏。1946年,浦江清先生发表《花蕊夫人宫词考证》(收入《开明书店二十周年纪念文集》,1946年开明书店出版,1985年中华书局重印时,据《浦江清文录》增加两个附录),以精密的考证和详尽的举证,确定其人为前蜀太祖王建贤妃徐氏,即后主王衍生母,并对其存世作品作了逐条梳理。浦文为民国文史考据的经典论文,流传不广,不为一般学人所知,仍有重新叙述介绍的必要。

浦文列举诸多花蕊夫人即孟昶妃费氏记载后,举《宫词》中一首提出疑问。此首云:“法云寺里中元节,又是官家诞降辰。满殿香花争供养,内园先占得铺陈。”官家即皇帝,然孟昶生辰,史籍记载明确在天佑十六年(916)十一月十四日,并无异说,也无可怀疑。清俞正燮《癸巳类稿》卷一二《书旧五代史僭伪列传后》提出质疑,认为可能是前蜀先主王建时事。浦江清据宋张唐英《蜀梼杌》卷上记载,知中元节即七月十五日,恰为前蜀后主王衍的生辰,从而证明此组宫词为前蜀作品。又据史籍,知王衍时起宣华苑为宫内游衍之所,诗中所写“五云楼阁凤城间,花木长新日月闲。三十六宫连内苑,太平天子住昆山”言蜀国都城气象,而“会真广殿约宫墙,楼阁相扶倚太阳”之会真殿,“殿名新立号重光,岛上亭台尽改张”之重光殿,皆宣华苑中建筑,另蓬莱阁、翔鸾阁,也可与史书相参,不见史籍的凌波殿、太虚阁,虽不见史载,推测也为前蜀所有。至于《宫词》中叙及之修仪、昭仪、婕妤等后宫人物,与史籍参证,也多见契合,从而证明《宫词》为宋崇文院传出,其作者为前蜀太祖王建妃徐氏。

王建妃有二徐姐妹,生王衍及作《宫词》者是姊是妹,记载也颇不一。南宋初蔡绦《铁围山丛谈》卷六载:“花蕊夫人,蜀王建妾也,后号小徐妃者。大徐妃生王衍,而小徐妃其女弟。”这是小徐妃亦称花蕊夫人的惟一记载。《新五代史·前蜀世家》与《蜀梼杌》记载,王建称帝后,纳徐耕二女为妃,姊为贤妃,妹为淑妃。贤妃生建幼子王衍,初封郑王,后因贤妃专宠,交结宦官与宰相,得立为太子。王衍嗣位后,尊其母为顺圣皇太后,淑妃为翊圣皇太妃。此外《资治通鉴》《十国春秋》皆以为大徐妃生王衍。浦江清续加考证,认为王衍母为小徐妃,其证据有五。一、 《蜀梼杌》云“姊生彭王,妹生衍”。二、 《鉴诫录》云:“长曰翊圣太妃,生彭王;次曰顺圣太后,生后主。”三、 《鉴诫录》录顺圣皇太后《题青城夫人观》:“早与元妃慕至玄,同跻灵岳访真仙。”《题汉州三學山夜看圣灯》:“虔祷游灵境,元妃夙志同。”称元妃当是长姊而非妹。四、 宋初黄休复《益州名画记》云:“王蜀少主命画师杜龟写先主太妃、太后真于青城山金华宫。”太妃居上,知为姊。五、 《宫词》有“缘是太妃新进入,座前颁赐小罗箱”。知作者为太后而非太妃。可知《花蕊夫人宫词》作者是王建小徐妃,即王衍之母,后主时被封为顺圣太后,诗则皆咏宣华苑中景物情事。浦氏之考证坚实确凿,可为结论,故知《全唐诗》不同卷次所收之花蕊夫人与蜀太后徐氏,实为同一人。

宋以来流传《花蕊夫人宫词》,有三十二首、八九十首或百首之说,明刻《三家宫词》已有误收,《全唐诗》所收最多,集讹误之大成。《花蕊夫人宫词》传本,较早钞出者为宋神宗熙宁五年(1072)王安国于崇文院故书中发现,赏其文词,录出32首,有《续湘山野录》《宾退录》卷一○录《续成都集记》《成都文类》卷一五等记载。后之传本则有林志尹《历代宫词》本、毛晋《三家宫词》本等。《全唐诗》卷七九八所录多达156首,最为芜乱。浦江清校核诸本,考定《全唐诗》所录自第28首“内家宣锡生辰宴”以下至第63首“东宫降诞挺佳辰”之间凡36首,为北宋王珪作;自“树叶初成鸟护窠”以下21首,为唐王建作;另“锦鳞跃水出浮萍,荇草牵风翠带横。恰似金梭撺碧沼,好题幽恨写闺情”一首,疑伪而未知谁作。此外,在明赵宧光订补《万首唐人绝句》中,有“后宫宫女无多少”“银烛秋光冷画屏”二首,亦伪,前首为王建作,后首则杜牧诗。毛晋《三家宫词》本有“鸳鸯瓦上瞥然声”和“雨洒瑶阶花尽开”二首,前者别作李舜弦或李玉箫诗,后者未详所出。

至于后蜀孟昶妃费氏,亦有二篇诗词之记载。传为诗人陈师道作《后山诗话》云:“费氏,蜀之青城人。以才色入蜀宫,后主嬖之,号花蕊夫人。效王建作《宫词》百首。国亡,入备后宫。太祖闻之召使,陈诗诵其《国亡诗》云:‘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太祖悦,盖蜀兵十四万,而王师数万尔。”南宋初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八提出质疑,认为:“前蜀王衍降,后唐王承旨作诗云:‘蜀朝昏主出降时,衔璧牵羊倒系旗。二十万人齐拱手,更无一个是男儿。’”而“陈无己《诗话》载之,乃知沿袭前作”。王承旨,最早记载见后蜀何光远撰《鉴诫录》卷五《徐后事》,作“故兴圣太子随军王承旨”。《鉴诫录》大体作于后蜀中期,故传为花蕊的这首诗或者是略作改写以应对,甚至是北宋文人编造故实以备轶闻,皆未可知。王承旨,据我考证为五代著名诗人王仁裕,详拙文《更无一个是男儿考辨》(刊《东方早报》2013年8月25日)。另《能改斋漫录》卷一六载:“伪蜀主孟昶,徐匡璋纳女于昶,拜贵妃,别号花蕊夫人。意花不足拟其色,似花蕊翾轻也,又升号慧妃,以号如其性也。王师下蜀,太祖闻其名,命别护送。途中作词自解曰:‘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三千宫女皆花貎,妾最婵娟,此去朝天。只恐君王宠爱偏。’陈无己以夫人姓费,误也。”词调为《采桑子》。明杨慎《词品》云:“夫人题词于葭萌驿,仅成半阕,即为车骑促行。‘三千宫女’云云,乃妄人所续,言辞鄙俚,真狗尾续貂矣。”《全唐诗》卷八九九收此词前半,即从杨说,以后半片为后人补作不取。浦江清前文云:“夫以亡国之臣妾,流丽道路,安忍有‘朝天’‘宠爱’之语,且与他书所传夫人蓄志复仇之人格,益复不类。”故可断为依托。

二、 花蕊夫人《宫词》所见之前蜀后宫生活

百首《宫词》是中唐诗人王建的创举,据说他以同宗的名义得以结识大宦官王守澄,饱悉宫中日常生活之细节,敷写成篇,传诵一时。后继者较多,存者不多,今知敦煌遗书斯六一七一有一组几十首,大约成于中晚唐之际;五代名相和凝有百首留存,稍晚于花蕊。花蕊夫人长期生活在前蜀宫苑中,且几乎是宫中之主,由她来写,自然不同于想象风闻之作。

花蕊《宫词》百首,我认为并非一时之作,其中有一些很可能作于太祖王建在位时期。如:“水车踏水上宫城,寝殿檐头滴滴鸣。助得圣人高枕兴,夜凉长作远滩声。”“半夜揺船载内家,水门红蜡一行斜。圣人正在宫中饮,宣使池头旋折花。”“高烧红蜡点银灯,秋晩花池景色澄。今夜圣人新殿宿,后宫相竞觅祗承。”我比较倾向认为圣人是指王建,可以体会作者笔下对“圣人”怀有敬畏之情。稍微有些特殊的是这一首:“管弦声急满龙池,宫女藏阄夜宴时。好是圣人亲捉得,便将浓墨扫双眉。”这里对宫人夜宴作弊,圣人亲自捉将,且有浓墨扫眉的恶作剧惩罚,似更近似年轻的后主王衍之所为。

当然,诗中更多出现的君主就是作者溺爱的宝贝儿子后主王衍。读些诗吧!“苑东天子爱巡游,御岸花堤枕碧流。新教内人供射鸭,长将弓箭池头。”这是在苑内游玩,以弓箭射鸭,还传习宫人一起参与。“三月樱桃乍熟时,内人相引看红枝。回头索取黄金弹,绕树藏身打雀儿。”内人所引即皇帝,看花果之时突见隔树有雀,急索金弹以逞技。“苑中排比宴秋宵,弦管挣各自调。日晚阁门传圣旨,明朝尽放紫宸朝。”秋宵即中秋,宫中的乐舞准备很充分,到天黑方想起明日要早朝,那通宵欢乐怎么办,不如放朝。这里见其毫无章法规矩。“太虚高阁临波殿,背倚城墙面枕池。诸院各分娘子位,羊车到处不教知。”这里没有写到皇帝,写到诸院娘子有序的分院生活,借用晋武帝的故事,说天子可以任凭羊车所至地选择住宿的地点。母亲对儿子的君王生活,充满疼爱之情。“月头支给买花钱,满殿宫人近数千。遇着唱名多不语,含羞走过御床前。”这里写月初皇帝亲自颁赐月份钱,次句“近数千”若指人数,实在是巨大的数量,我更愿意按照《江行杂录》作“近十千”,指所发钱数。皇上承此辛苦活,似乎更大的兴趣是欣赏少女。母亲观察很细心,这些含苞待放的少女,遇到春心萌发的少主,只能含羞不语,匆匆走过。

《宫词》也写到其他女眷的生活。“修仪承宠住龙池,扫地焚香日午时。等候大家来院里,看教鹦鹉念新诗。”新诗是皇帝所作,修仪已获恩宠,但扫地焚香,静候君王,看她训练的鹦鹉念诗给君王听。“才人出入每相随,笔砚将行绕曲池。能向彩笺书大字,忽防御制写新诗。”这位辇前才人善写大字,陪侍君王时要随带全套笔砚,一旦君王有新诗,可以立即书写出来。“昭仪侍宴足精神,玉烛抽看记饮巡。倚赖识书为录事,灯前时复错瞒人。”昭仪的工作似乎是酒录事,即饮酒时记录时间,记录酒量,偶然故意错瞒,皇帝不察,作者则看在眼中。“宫娥小小艳红妆,唱得歌声绕画梁。缘是太妃新进入,座前颁赐小罗箱。”太妃是作者的姐姐,地位尊崇,她新选入的宫女善于歌唱,声绕画梁,特颁罗箱以为奖励。

母亲是才女,儿子又是风流皇帝,母子主使下的宣华苑,充满文艺氛围。读以下几首诗:“梨园子弟簇池头,小乐携来俟燕游。试炙银笙先按拍,海棠花下合《梁州》。”“御制新翻曲子成,六宫才唱未知名。尽将觱篥来抄谱,先按君王玉笛声。”“薄罗衫子透肌肤,夏日初长板阁虚。独自凭阑无一事,水风凉处读文书。”如果不是皇家宫苑,而是教坊翰苑,我们真惊叹彼此对艺术与文学之挚爱与钻研。然而这里仅是乱世中的一隅,危机四伏,不能不为这对母子感到担心。

花蕊《宫词》中给人最特出的感觉,是全诗中浓厚的道教氛围。“会仙观内玉清坛,新点宫人作女冠。每度驾来羞不出,羽衣初着怕人看。”苑内有观,观中设坛,没事就度几个宫女作女冠,皇帝来时宫女就穿羽服接待。“老大初教学道人,鹿皮冠子淡黄裙。后宫歌舞全抛掷,每日焚香事老君。”时间长就习惯了,假女冠成为真道姑了。“金画香台出露盘,黄龙雕刻绕朱阑。焚修每遇三元节,天子亲簪白玉冠。”三元节是宫中最重大的法事,其方式是焚修祈請,连天子也穿道服参与。读这些诗,联系永陵地宫展示的浓郁的道教气氛,前蜀时代的皇家信仰与宗教氛围,应不难理解。

当然,《宫词》也展示了大量后宫习俗与生活状态。如讲服装,“明朝腊日官家出,随驾先须点内人。回鹘衣裳回鹘马,就中偏称小腰身。”此内人穿回鹘衣裳骑回鹘马出行,女配戎装,特别紧身,因有末句。“罗衫玉带最风流,斜插银篦漫裹头。闲向殿前骑御马,掉鞭横过小红楼。”这是宫人着男装出行。再如围棋,“日高房里学围棋,等候官家未出时。为赌金钱争路数,专忧女伴怪来迟。”既是女伴消遣小赌的手段,也可因此而得官家认可。还有投壶,“摴蒱冷淡学投壶,箭倚腰身约画图。尽对君王称妙手,一人来谢一人输。”不仅要善于投壶,且要注意身形。打球是唐宫的保留节目,入蜀仍如此。“自教宫娥学打球,玉鞍初跨柳腰柔。上棚知是官家认,遍遍长赢第一筹。”“自教”是说皇帝亲身传技,宫女上马驰骋更显身段婀娜。当然谁都知道皇帝所率在上棚,不必与他争,每次都让他赢,本来就是游戏么。

还可以举出许多。花蕊夫人以太后之尊,俯瞰着苑中发生的一切,慈爱地看儿子做着各种游戏,看着同为女眷的各种身份的贵妇平和地生活在其间,看着宫女们与太监们陪伴左右,相随起居,相随游乐,她的心情是愉悦而欣慰的。尽管诗中都表达得客观而冷静,但在这种客观冷静后面的从容满足,能读诗者都能体会。

宣华苑就是一个巨大的迷宫,花蕊夫人久居其间,欣乐无他求。当然,她也喜欢到各处寻访名胜宫观,留下诗篇,影响不及《宫词》。

三、 花蕊夫人的人生迷失与悲剧结局

花蕊夫人卒于同光四年(926)三月间,其生年不详。就其子王衍死时年二十八,即生于光化三年(899),若此年花蕊夫人二十岁,即生于广明元年(880),得年四十七八岁。史籍皆言王建拥有全蜀后,求美女而得徐氏二女。花蕊夫人生幼子王衍,但前蜀开国后的太子是次子元膺。到永平三年(913),元膺谋乱死,郑王宗衍立为太子,花蕊夫人为贤妃,地位方显突出。照《新五代史》之记载,衍所以得立,是因为“母宠”。到王建晚年,“徐妃专宠,建老昏耄”,妃复结宦者、宰相,“教相者言衍相最贵”。光天元年(918),建卒,其正室周氏数日后亦卒。衍即位,尊母为太后。衍在位八年,花蕊夫人是事实上的六宫之主。

王建出身下层,早年有“贼王八”之目。在唐末大动乱中,他先后依附藩镇与大珰,在近二十年血战后统一全蜀,其创业之艰难,花蕊夫人虽未必亲见,但在宫中多年,当得饫闻。成都永陵墓穴后室有王建石坐像,坐一小几上,头戴幞头,身着常服,是他晚年的状态,也是王衍母子日常见到的身形。五代十国开创君主多出草莽,但培养后嗣多以士族为仪型,尤重视文艺才能之养成,王衍似乎最走极端。《新五代史》说他“方颐大口,垂手过膝,顾目见耳,颇知学问”,于治国理政并非所长。他那有文学才华的母亲,似乎也没有常将先皇创业之艰难传达给他,而是不断鼓励他游山涉水,纵乐声色。是不是他真全无感觉呢?也不是。从《蜀梼杌》卷上所载他听唱胡曾诗:“吴王恃霸弃雄才,贪向姑苏醉绿醅。不觉钱塘江上月,一宵西送越兵来。”王衍“闻之不乐,于是罢宴”,他对自己的责任与危机是有感受的,但既无力强国,又无法抗拒内心的诱惑,当然还有母亲的误导。生长于蜀中的何光远,后蜀时撰《鉴诫录》卷五《徐后事》云:“后主性多狂率,不守宗祧,频岁省方,政归国母,多行教令,淫戮重臣。顷者姊妹以巡游圣境为名,恣风月烟花之性,驾辎于绿野,拥金翠于青山,倍役生灵,颇销经费。凡经过之所,宴寝之宫,悉有篇章,刊于玉石。自秦、漢以来,妃后省巡,未有富贵如兹之盛者也。”他备载徐氏姐妹游览蜀中诸宫观诗后云:“今徐氏逞乎妖志,饰自幸臣,假以风骚,庇其游佚。”认为前蜀之亡,“良由子母盘游,君臣凌替之所致也”。批评堪称严厉。蔡绦《铁围山丛谈》卷六认为:“在王衍时,二徐坐游燕淫乱亡其国。”此为宋人之认识。

在说到花蕊夫人结局前,还应说到灭蜀的主谋唐庄宗。虽然也属于“皇二代”,庄宗比王衍年长十四岁,文学才能也堪称杰出,但他继任于血火腥风中,凭藉卓越的军事才能和过人的战争豪赌,得以灭梁建唐,自开新朝。庄宗善于决战,不会理国,胜利后让他落寞无比,总想寻觅新的战机。他的伐蜀,起端是对蜀中财宝的窥探,而李严使蜀带回王衍治下之种种乱象,让他下决心举大兵伐蜀。战云笼罩,蜀人多已感到危机,而王衍游兴不减。一边是后唐举军出发,一边是王衍君臣远游秦州,行至利州,后唐军已经突破剑阁,仓皇而归,不战而亡。此次北行,随从的王仁裕有详尽记录,认为“蜀师不战,坐取亡灭”。花蕊夫人是否随行,不详。

更富戏剧性的是,蜀亡后不到半年,胜利者与败亡者同时覆亡。庄宗派遣伐蜀之主帅是魏王继岌,实权操于权相郭崇韬。蜀亡,王衍衔璧请降,庄宗允裂土以封,召其君臣数千人入洛。王衍母子迤逦而行,次年春行至长安,庄宗却在取胜后自己崩盘了,先后无端杀权相郭崇韬与名将朱友谦,使得属下人人自危,拥有重兵的河北李嗣源举兵向阙。在纷乱中,庄宗听信内使景进之言,下旨将王衍一行诛杀。枢密使张居翰发现,改“一行”为“一家”,挽救了数千人生命,而王衍一家十八人,终难逃一死。据说花蕊夫人临刑大呼:“吾以一国迎降,反以为戮,信义俱弃,吾知其祸不旋踵矣!”十多天后,庄宗亦死于兵乱,上举花蕊夫人的话居然成真。花蕊夫人死的地点,一说在秦川驿,一说在春明门。前蜀遗臣,以诗为吊者,一是曾上表力谏王衍幸蜀,差一点招致杀身之祸的蒲禹卿,其诗云:“我王衔璧远称臣,何事全家并杀身!汉舍子婴名尚在,魏封刘禅事犹新。非干大国浑无识,都是中原未有人。独向长安尽惆怅,力微何路报君亲?”另一位是从幸秦州的王仁裕,他多年后重过春明门,留诗云:“九天冥漠信沉沉,重过春明泪满襟。齐女叫时魂已断,杜鹃啼处血尤深。霸图倾覆人全去,寒骨飘零草乱侵。何事不如陈叔宝?朱门流水自相临。”两人都是从行赴洛者,王衍母子死时在现场,感受写来都极其沉痛。

前蜀之亡,花蕊夫人之死,虽然不幸,但一定程度上,拥据一国大权,不思作为,耽心游乐,终至败亡,也是有以自致者,不必因为是才女,就不分是非地同情惋惜。

花蕊夫人出身卑微,才华良好,如果没有“一朝选在君王侧”,她大约也就如她同时代的黄崇嘏、徐月英那样,留下几首小诗而已。她得到了机会,也善于施展权术,为儿子争到了前途,也为自己保留多年优裕而闲适的生活。她留下的诗歌多达108首,在存世唐五代女性作者中,存诗数排名第一。她以太后之尊而乐于写《宫词》,留下前蜀宣华苑日常生活的珍贵记录,自有其特殊价值,应该珍惜。在她以后,宋徽宗、杨皇后都写过类似作品。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