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悠久的文化长河中,涌现过大量的藏书家。这些藏书家,除少数“掠贩家”外,大多是饱读诗书的文人学者,他们酷嗜读书,其藏书宗旨就是为读而藏。清江藩说:“夫欲读书,所以蓄书。蓄而不读,虽珍若骊珠,何异空谈龙肉哉!”(《〈石研斋书目〉序》)蓄而不读,乃藏书之大忌。藏书与读书的关系如影随形,密不可分,读书活动始终伴随着藏书家的藏书活动而存在。读书自然要讲究方法,自古以来,藏书家在读书实践中不断探索读书门径,总结出许多行之有效的方法,为后人留下了一份丰厚的文化遗产。
一、 博览历代藏书家多强调读书要博览,认为广博的知识是一切思想之源,只有广泛阅读,博览群书,才能开阔视野,博识洽闻,高瞻远瞩。杜牧出身名门望族、藏书世家,《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诗中自述家世:“旧第开朱门,长安城中央。第中无一物,万卷书满堂。家集二百编,上下驰皇王。”(《全唐诗》卷五百二十)他读书广博,经、史、子、集,无所不读,尤重当代名家之作,指导侄儿读书云:“经书括根本,史书阅兴亡。高摘屈宋艳,浓薰班马香。李杜泛浩浩,韩柳摩苍苍。近者四君子,与古争强梁。愿尔一祝后,读书日日忙。一日读十纸,一月读一箱。”(同上)认为读经以知儒家根本,读史以明历代兴亡。上至屈、宋、班、马,下至李、杜、韩、柳,无不值得阅读。王安石《答曾子固书》说:“读经而已,则不足以知经。故某自百家诸子之书,至于《难经》《素问》《本草》诸小说,无所不读,农夫、女工,无所不问,然后于经为能知其大体而无疑。”(《临川文集》卷七十三)认为学经须读书广博,无所不读,才能由博返约,达到精通经学的境界。陆游《万卷楼记》论述博览的重要性:“学必本于书。一卷之书,初观之,若甚约也。后先相参,彼是相稽,本末精粗,相为发明,其所关涉,已不胜其众矣。一编一简,有脱遗失次者,非考之于他书,则所承而不知。同字而异诂,同辞而异义,书有隶古,音有楚夏,非博极群书,则一卷之书,殆不可遽通,此学者所以贵夫博也。”(《渭南文集》卷二十一)黄丕烈《跋〈刘子新论〉》说:“读书在广见博闻,余谓藏书之道亦然。藏而能读,非见闻广博不足以奏其功焉。”(《士礼居藏书题跋记》卷四)认为读书非见闻广博不足奏效。黄丕烈的读书题跋,初由潘祖荫辑成《士礼居藏书题跋记》六卷刊行,缪荃孙、章钰、吴昌绶增辑为《荛圃藏书题识》十卷《补遗》一卷,附《刻书题识》一卷、《补遗》一卷,王大隆又辑《荛圃藏书题识续录》四卷、《再续录》三卷,由此可见其读书之广博。袁枚《与稚存论诗书》一文也提出,要博览群书,方能开阔眼界,采众家之所长。
二、 精读精读,即熟读、细读、反复诵读,是以博览为基础的研究性阅读。这是历代藏书家反复强调、信奉不疑的读书法。孔子主张“学而时习之”(《论语·学而》),“温故而知新”(《论语·为政》)。强调复习的重要性,反复阅读,才能不断有新发现、新收获。苏轼《送安惇秀才失解西归》诗云:“旧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东坡全集》卷二)《答王痒书》又详论读书之道:“卑意欲少年为学者每读书皆作数过尽之。书富如入海,百货皆有之,人之精力不能兼收尽取,但得其所欲求者耳。故愿学者每次作一意求之。如欲求古人兴亡治乱,圣贤作用,但作此意求之,勿生余念。又别作一次求事迹故实、典章文物之类亦如之。他皆仿此。此虽迂钝,而他日学成,八面受敌,与渉猎者不可同日而语。”(《东坡全集》卷七十六)这就是著名的“八面受敌”读书法,意谓带着问题一遍遍阅读,每次阅读都有新的发现,如此反复阅读,即可尽得书中精华。朱熹说:“书不记,熟读可记。义不精,细思可精。”(《又谕学者》,《晦庵集》卷七十四)强调观书必须首先熟读成诵,然后深入思考,领会其精髓。
三、 精思精读之外,藏书家还强调精思。认为读书要善于思考,善于探索,善于感悟,才能将前人知识融会贯通,化为己有,为我所用。孔子云:“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论语·为政》)提出了学思结合的读书方法。孟子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孟子·尽心下》)强调的也是读书要勤于独立思考,独立判断,不盲从。朱熹则系统地研究读书理论和方法,归纳为循序渐进、熟读精思、虚心涵泳、切己体察、著紧用力、居敬持坚等六条读书要义,明确把“精思”列入读书纲要之一。在《读书之要》中,他说:“精思者何耶?曰:《论语》一章,不过数句,易以成诵,成诵之后,反复玩味,于燕间静一之中以须其浃洽可也。《孟子》每章或千百言,反复论辩,虽若不可涯者,然其条理疏通,语意明洁,余读而以意随之出入,往来以十百数,则其不可涯者,将可有以得之于指掌之间矣。大抵观书先须熟读,使其言皆若出于吾之口。继以精思,使其意皆若出于吾之心,然后可以有得尔。至于文义有疑,众说纷错,则亦虚心静虑,勿遽取舍于其间,先使一说自为一说,而随其意之所之,以验其通塞,则其尤无义理者,不待观于他说而先自屈矣。复以众说互相诘难,而求其理之所安以考其是非,则似是而非者,亦将夺于公论而无以立矣。大抵徐行却立,处静观动,如攻坚木先其易者,而后其节目如解乱绳有所不通,则姑置而徐理之,此读书之法也。”(《晦庵集》卷七十四)朱熹详尽阐发了“精思”之义,极具真知灼见。明杨士奇说:“积书岂徒以侈座隅、充箧笥而已?必将讲读究明务得之于心,而行之于身也。”(《东里续集》卷十四)反对为藏而藏,强调为读而收、为用而藏,不仅要读,而且要用心体悟,要将书本知识化为己有,做到得之于心,行之于身。谢肇淛《五杂俎·事部一》批评“浮慕时名,徒为架上观美”,“广收远括,毕尽心力,但图多蓄”但“半束高阁”“不事讨论”,以及“博学多识”“记诵如流”但“难以自运”“寸觚莫展”等藏而不能读或读而不能用的现象,指出藏书是为了“明义理”“资学问”,强调活读书,创造性读书,使之为我所用。清张金吾说:“藏书而不读书而不知研精覃思知读書,犹弗藏也。读书而不知研精覃思,随性分所近,成专门绝业,犹弗读也。” (《〈爱日精庐藏书志〉序》)强调读书要精读钻研,成就学术。袁枚说:“蚕食桑,而所吐者丝,非桑也;蜂采花,而所酿者蜜,非花也。读书如吃饭,善吃者长精神,不善吃者生痰瘤。”(《随园诗话》卷十三)把读书比作蚕食桑、蜂采花、人吃饭,形象而生动地阐明读书要善于悟化,善取精华,“营养”自己,而不是死读书、读死书的道理。
四、 校读广求异本,参证互勘,边读边校,是为“校读”。古代典籍多有异本,不同版本,优劣有别。读书首先要选善本,否则,“书之或有缺佚,或有谬误,其义皆不可通,此读者之大憾也”。(孙德谦《刘向校雠学纂微·备众本》)所谓善本,指的是精校细勘、不伪不阙之书。作为藏书家,无不希望能够收到、读到善本,因此“校读”是他们首先强调的,也可视为藏书家的读书特色所在。当然,藏书家们丰富的藏书也为他们校读书籍创造了条件。唐苏弁藏书三万卷,且全部亲手勘校。韦处厚贵为宰相,公事之余,好读书,藏书逾万卷,多手自校勘,所校之书,世称善本。陆游读书常亲自校雠,《雨后极凉料简箧中旧书有感》诗说:“笠泽老翁病苏醒,欣然起理西斋书。十年灯前手自校,行间颠倒黄与朱。区区朴学老自信,要与万卷归林庐。”(《剑南诗稿》卷十二)明时,叶盛认为藏书目的是为读书,读书目的是为求知。所以他读书重校勘考证,写过不少题跋。唐寅重视校书,每校一书,既有文字题识,又有绘画、诗文,独具特色。徐批评“书不雠校”的现象,说:“《北齐书》:‘邢子才有书甚多,而不甚雠校,见人校书,常笑曰:何愚之甚,天下书至死读不可遍,焉能役役校此错误书。’余尝披览抄本之书,十讹二三,难以句读,令人燥热,又无处借书校对,偶及邢事,心神顿凉。”(《笔精·书不雠校》)因此,他每得古籍,必认真校勘,至再至三,严谨考稽,指讹纠误,尽详尽悉。《福建通志·徐传》称“善钩稽古籍讹舛”。曹学佺藏书为用,勤于读书,所阅之书,随手圈点,丹铅满卷。徐说:“予友邓参知原岳、谢方伯肇淛、曹观察学佺,皆有书嗜……曹则丹铅满卷,枕籍沉酣。”(《笔精·藏书》)李如一读书“阙必补,伪必正,同异必雠勘,疾不辍业,衰不息劳”(《李贯之先生墓志铭》,《牧斋有学集》卷三十二)。清时,王鸣盛說:“尝谓好著书不如多读书,欲读书必先精校书,校之未精而遽读,恐读亦多误矣。”(《十七史商榷》卷首序)黄丕烈善于读书,长于校勘,勤于题跋,辨版本,校文字,品内容,有时甚至为一种书而作多篇题跋。王芑孙《陶陶室记》云:“今天下好宋版书,未有如荛圃者也。荛圃非惟好之,实能读之,于其版本之后先,篇第之多寡,音训之异同,字画之增损,及其授受源流,翻摹本末,下至行幅之疏密广狭,装缀之精粗敝好,莫不心营目识,条分缕析。积晦明风雨之勤,夺饮食男女之欲,以沉冥其中。”“荛圃则实事求是,蒐亡剔隐,一言一句,鉴别古人所未到,时以笔诸书而广其副,嘉惠方来。”(《渊雅堂全集》卷七)黄丕烈藏书题跋被后人多次编刻校订,流传至今,具有极高的学术价值。吴骞藏书考校尤精,他自述:“非特装潢端整,且多以善本校勘,丹黄精审,非世俗藏书可比。”(《愚谷文存·桐阴日省编》)吴骞自抄自校善本数十种,且校书均做题跋,其《拜经楼藏书题跋记》的学术价值可与黄丕烈《士礼居藏书题跋记》相媲美。近代,叶德辉《藏书十约》说:“书不校勘,不如不读。”(《观古堂所著书》第二集)张之洞《语学篇》说:“读书先宜校书。”(《轩语》卷一)亦强调校读的重要性。
五、 借读与抄读历代藏书家虽然都拥有一定数量的藏书,但要囊尽天下好书,凭一己之力毕竟有限,因此,借书读、抄书读自然在所难免,这可称作“借读”“抄读”之法。袁枚《黄生借书说》一文提出“书非借不能读”的观点。周永年强调说:“凡书目过口过,总不如手过。盖手动则心必随之,虽览诵二十篇,不如抄撮一次之功多也。”(《先正读书诀》)“借读”与“抄读”往往是相联系的,既可读又可藏,一举两得,成为历代藏书家读书、藏书两全其美之法宝。许多藏书家都有过抄读经历。南北朝时,袁峻“幼孤……笃志好学,家贫无书,每从人假借,必皆抄写,自课日五十纸,纸数不登,则不休息。”(《南史》本传)唐陆龟蒙癖好藏书,因无力购买典籍,常向人借书抄读,《新唐书》本传称他“得书熟诵乃录”,而且借书有德,所借书有损坏的,皆为之“辑褫刊正”,人们因此乐意借书给他,他也因之得以读书无数。宋欧阳修早年家贫,也从人借读。叶梦得从苏颂家借抄图书,且有幸受其亲炙。宋敏求知亳州时,刘恕不远数百里前往借览,闭门读书,昼夜口诵手抄留旬日,尽其书,目为之翳。陆游勤于抄书,常向所到之地的藏书故家借抄书籍,他自述:“书生习气重,见书喜欲狂。捣蘖潢剡藤,辛苦补散亡。且作短檠伴,未暇名山藏。故家借签帙,旧友饷朱黄。储积山崇崇,探求海茫茫。”(《抄书》,《剑南诗稿》卷十二)叙写了抄书的心理、过程和功用。抄书是陆游读书生活中的常态,诗中屡屡提及:“入市归村不跨驴,蝇头细字夜抄书。”(《病愈小健戏作》其二,《剑南诗稿》卷四十一)“眉音喜动君知否?借得丹经手自抄。”(《道室》,《剑南诗稿》卷六十一)“书编屡绝铁砚穿,口诵手抄那计年?”(《寒夜读书》其二,《剑南诗稿》卷十九)尤袤一生抄书不辍,乐此不疲。杨万里《〈遂初堂书目〉序》云:“延之(尤袤字)于书靡不观,观书靡不记。每公退则闭户谢客,日记手抄若干古书。其子弟及诸女亦抄书。一日谓予曰:‘吾所抄书今若干卷,将汇而目之。饥读之以当肉,寒读之以当裘,孤寂而读之以当友朋,幽忧而读之以当金石琴瑟也。’”(《诚斋集》卷七十八)读书史上著名的“四当说”即源于此。明宋濂《送东阳马生序》自述早年借读、抄读的经历,说:“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水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录毕,走送之,不敢稍逾约。以是人多以书假余,余因得遍观群书。”(《文宪集》卷八)清朱彝尊自述:“中年好钞书,通籍以后,见史馆所储、京师学士大夫所藏弆,必借录之。”(《曝书亭集·鹊华山人诗序》)近代梁启超亦十分推崇“抄读法”,说:“若问读书方法,我想向诸君上一个条陈,这方法是极陈旧的极笨极麻烦的,然而实在是极必要的。什么方法呢?是抄录。发明的最初动机在注意,抄写便是促醒注意及继续保存注意的最好方法。”(《治国学杂话》)抄书过程,实际上也是读书过程,抄写时眼、脑、手并用,注意力更加集中,是强化记忆和加深理解的最好方法之一。
历代藏书家对读书方法的论述可谓俯拾皆是,他们认为在博览群书的基础上,择其精华反复研读,勤于思考,通过校读发现问题,并且借读使人倍加珍惜读书机会,抄读则是精读的反复再现。这些读书方法的论述是传统文化的宝贵财富,至今仍有现实意义,值得我们借鉴与学习。
(作者单位: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