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成就登峰诣极,唐代从皇帝到庶民,几乎人人都会吟诗,方外修行的僧道也如此。僧中当然有诗僧,那是因为他们兼具两种不同的身份。许多高僧升堂说法,也喜欢口灿莲花,韵句奔涌,一般他也不说是否引他人诗,也不知是否成篇,中晚唐禅僧尤甚。反复对核,确认颇有引及当时流行名篇。兹选取十篇,略加点评,一见唐诗在丛林之流传痕迹,二可知禅僧之文学修养,三则欲揭示作者原诗及诗意,在禅僧那边流传之变异。一般先引原作者及原文,说部有本事者亦加引录,复据灯录所载禅僧引用之始末,其后则从作者与禅僧之不同立场稍作申说,希望对读者研习唐诗有所助益。钝根直肠,未能尽悟禅机,学者谅之。
一、 贺知章《回乡偶书二首》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幼小离家老大回,乡音难改面毛衰。家童相见不相识,却问客从何处来?
《祖堂集》卷一:化度和尚嗣雪峰,在西兴。师讳师郁,泉州莆田县人也。(略)问:“六国未宁时如何?”师云:“是汝。”“宁后如何?”师云:“是汝。”问:“只如维摩登时,或有人问,和尚如何败遣?”师云:“唯有门前镜湖水,清风不改旧时波。”
《景德传灯录》卷一八:问:“牛头未见四祖时如何?”师曰:“鸟兽俱迷。”曰:“见后如何?”师曰:“山深水冷。”问:“维摩与文殊对谈何事?”师曰:“唯有门前镜湖水,清风不改旧时波。”师自是声闻于遐迩。
贺知章此二首诗,今代流行第二首,且文本也出南宋人所改,这里不多说。唐宋时期流行前一首。苏轼在岭南,还记录过虔州布衣赖仙芝所说南汉黄损与此诗有关的一段故事。贺知章是越州人,长期在京洛做官,归乡的机会很少。此二首诗,不能确定是否同时作,但肯定不是天宝三载自请度为道士时作,因为那时他已八十多,经历一场大病,抢救醒来后请归,归乡当年就去世了。我更倾向为中年后归乡作。前一首叙述很直白,离家日久,人事遽变,少年变老了,旧友离世了,亲人更见凋零,所谓岁月催人老,他的感怀如此强烈。不变的只有家门前的镜湖春水,春风吹拂,依然波光潋滟,景色宜人。人的苍老与自然之不变形成强烈反差,更引起无限感慨,含思绵永。
《祖堂集》和《景德传灯录》分别叙师郁禅师引贺知章诗答僧问,但文字差别如此之大,可知同一事,《祖堂集》更存口语,更接近禅师说法之原貌,但文本常不易通解。师郁,嗣雪峰义存,归越后住西兴化度院,得见吴越开国。这里仅就《景德传灯录》解说,先说禅宗四祖道信门下旁出的牛头宗法融一枝,未见时“鸟兽俱迷”,是说未得指引路途,见后“山深水冷”,则因其未得正法。再问文殊奉佛祖命探视维摩诘居士,所谈何事,师郁以贺知章诗二句作答。答案应该是多元的,可以认为是我不知道,只有镜湖水知道,也可以是一切都明白如镜湖水,人事虽然纷乱,佛理永远不变,更可能是见于记载的说法未必都可靠,道在自然,在湖水中,就看你如何体悟。禅宗话头的妙处就是一切都不说破,由你自己去体会。
二、 崔颢《题黄鹤楼》
昔人已乘白云去,此地空遗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春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在?烟波江上使人愁。
《景德传灯录》卷一《湖南长沙景岑禅师》:有秀才看《佛名经》,问曰:“百千诸佛,但见其名,未审居何国土,还化物也无?”师曰:“黄鹤楼崔颢题后,秀才还曾题未?”曰:“未曾。”师曰:“得闲题一篇何妨。”
崔颢的诗太有名,在这里不必展开。愿意讨论的读者可以参看刘学锴先生《唐诗选注评鉴》。
景岑禅师是长沙人,他的承法谱系是马祖道—南泉普愿—长沙景岑,初住鹿苑,后无定所,长期在长沙随情说法,众称长沙和尚。他所作偈颂存世较多,录一首:“百丈竿头不动人,虽然得入未为真。百丈竿头须进步,十方世界是全身。”前引故事比较有趣。秀才读《佛名经》,看到百千成名诸佛,困惑于不知他们是何方高德,居何国土,如何化俗,因何成名。景岑也不接他的话,只是问他,你身为秀才,一定有文采,崔顥题诗黄鹤楼后,你有没有也跟着去题一篇呢?秀才说没去过,景岑告:“得闲题一篇何妨。”有空去题首诗,也不太难啊!显然秀才有些呆,景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告诉他,成名办法很多,崔颢不就是靠一首诗暴得大名吗?景岑生卒年不得而知,大约晚于崔颢半个世纪吧,这里可以体会被后世称为唐代七律第一的这首诗,当时影响有多大。
三、 王维《终南别业》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景德传灯录》卷二五:洪州观音院从显禅师,(略)师上堂,众集。良久谓曰:“文殊深赞居士;未审居士受赞也无?若受赞,何处有居士耶?若不受赞,文殊不可虚发言,大众作么生会?若会真个衲僧。”时有僧问:“居士默然,文殊深赞,此意如何?”师曰:“汝问我答。”曰:“恁么人出头来又作么生?”师曰:“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王维有诗佛之称,他早年是北宗信徒,中年遇荷泽神会,深契机缘,成为中原士大夫中第一个南宗追随者。加上他对音乐、绘画以及山水、诗歌的良好感悟,所作诗歌达到很高的艺术水准。《终南别业》是他的代表作,写晚居辋川别业,居家修禅,随兴生活,与世无争。“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二句,既看到他的随兴所至,无欲无求,更包含水穷云起、沤生泡灭之复杂禅趣。
从显(906—983)是法眼宗创始人文益禅师的高足,主要生活在南唐的升州与洪州,即今南京与南昌。上引一节,他与门僧讨论的问题是《维摩诘经》中文殊问疾居士维摩诘时的话题。文殊赞美居士,居士接受了,他的品行似乎大可质疑,也就说不上居士了。若不接受,那文殊不是白说了吗。僧人接问,文殊深赞,居士默然,这样是否合适呢?从显引王维两句诗作答,意思很显豁,一切皆可随其自然,不必刻意追求什么或放弃什么。
四、 灵澈《于东林寺寄陈丘二侍郎》
年老心闲无外事,麻衣草座亦容身。相逢尽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见一人。
《云溪友议》中《思归隐》:江西韦大夫丹,与东林灵澈上人骘忘形之契。篇什唱和,月唯四五焉。(略)予谓韦亚台归意未坚,果为高僧所诮。历览前代散发海隅者,其几人乎!亚相丹寄庐山上人澈公诗曰:“王事纷纷无暇日,浮生冉冉只如云。已为平子归休计,五老岩前必共闻。”澈公奉酬诗曰。(诗略)。
《景德传灯录》卷二三《澧州药山圆光禅师》:僧问:“药峤灯连,师当第几?”师曰:“相逢尽道休官去,林下何曾见一人。”
灵澈是中唐前期著名的诗僧,早年曾得皎然推崇,活得很久,晚年更与柳宗元、刘禹锡为知交。他长住庐山,吟咏亦多。韦丹(753—810)是颜真卿的外孙,仕途顺达,与灵澈为好友,来往频繁,唱和亦多。这次唱和应在宪宗元和初,韦丹是江西观察使,相当一省的最高长官,灵澈则是庐山年过七旬的老僧,彼此年龄悬隔近二十岁。灵澈作《匡庐七咏》寄韦丹,当然讲庐山胜景,韦丹凑兴和诗,说“芳时胜侣”,“俾予益起归欤之兴”,平时工作太忙,浮生如云,不如早作归休之计。灵澈年长,又是好朋友,就直言吧,自己年纪大了,生活也很简陋,但已经满足。遇到的朋友都说休官退隐很好,但是何曾有人真的实行。后人或以此为灵澈讽刺韦丹,我则以为此为好友间的坦率对话而已,最多是友好的揶揄。韦丹其人官声甚好,作此诗后不久就去世了,未必真的恋栈。
《景德传灯录》所载圆光禅师,承法谱系是石头希迁—天皇道悟—龙潭崇信—德山宣鉴—雪峰义存—云门文偃—药山圆光,大约是五代后期人。药山在湖南澧州,从药山惟俨建立道场,为禅宗一大派系,但到五代时,已渐见衰落。圆光不是出自药山后嗣,但因当时云门一派势力大盛,他得以入主药山。僧人所问“药峤灯连,师当第几”,是说药山后嗣,到你是第几代,圆光无法正面回答,只好借灵澈之诗,虚晃一枪。许多人都说愿意来,但无一人入山,其意则我就只能这样承乏了。
五、 王播《题惠照寺二首》
三十年前此院游,木兰花发院新修。而今再到经行处,树老无花僧白头。
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阇黎饭后钟。二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碧纱笼。
《唐摭言》七《起自寒苦》:王播少孤贫。常客扬州惠昭寺木兰院,随僧斋飡。诸僧厌怠,播至,已饭矣。后二纪,播自重位出镇是邦,因访旧游,向之题已皆碧纱幕其上。播继以二绝句曰(诗略)。
禅僧引王播诗,不见灯录,仅见日本金泽文库存旧抄《香严颂》一卷。此卷存偈颂七十六首,王播前一诗列第二十一首,稍有异文,如“此院”作“曾此”,“花发”作“新种”,“而今”作“如今”,部分与中国存世典籍所引相同。
王播(759—830),扬州人,其父王恕为扬州仓曹参军,遂留居焉。少贫贱,寄食人家或寺庙,常遭人轻薄。《唐摭言》所说寄食寺庙,随僧就食,僧人讨厌他,吃完僧斋后再敲钟,有意羞辱他。他是贞元十年(794)进士,到长庆二年(822)出为淮南节度使,也就是扬州一带的最高军政长官,前后曾两度为宰相,荣贵一时。以前他在寺院中留下的书迹,此时已经被庄重地用碧纱蒙盖而保护起来。这是唐中叶以进士致身通显的著名例子。王播弟王起曾四掌贡举,官至使相。到他们的下一代,更有一人为相,二人为节度使。王播的两首诗,既说世态炎凉之感受,也有今日荣宠之得意。
香严和尚名智闲(?—约892),唐末沩仰宗的高僧。《景德传灯录》《祖堂集》收其偈颂甚多,但与此卷《香严颂》并无重复。日本石井修道怀疑其间多存唐末曹洞宗名僧龙牙居遁之诗偈,有一定道理。《香严颂》为何收录王播此诗,我认为更多或因此诗所包含的人生无常、岁月不居的感慨。
六、 高骈《风筝》
夜静弦声响碧空,宫商信任往来风。依稀似曲才堪听,又被风吹别调中。
《北梦琐言》七:太尉骈,即其(指高崇文)曾孙也。镇蜀日,以蠻蜑侵暴,乃筑罗城四十里。朝廷虽加恩赏,亦疑其固护。或一日,闻奏乐声,知有改移。乃题风筝寄意曰(诗略)。旬日报到,移镇渚宫。
《联灯会要》二三《澧州洛浦元安禅师》:问:“拨乱乾坤底人来,师还接否?”师竖起拂子。僧云:“恁么则今日得遇明君去也。”师云:“依稀似曲才堪听,又被风吹别调中。”
高骈(821—887),出身神策军世家,一生历任显官,且多有建树。喜作诗,才分又好,当时评为“勋臣有文者,骈其首焉”。他于乾符间任剑南节度使五年,御边设防,颇有建树,但也引起一些猜疑。这首《风筝》作于乾符五年(878)他从剑南改移到荆南时,诗写夜深之际放风筝,风鼓筝飞,弦索与风筝在风中传来美妙的声响,如同音乐一样。似乎已能听出曲调,一阵风过,却完全变调了。高骈的意思,觉得在官场就如同放出的风筝一样,只能随风飘荡,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而自己的一切努力,在别人那边的理解,完全是另一番面貌。
僧元安(835—899),俗姓淡,凤翔麟游(今属陕西)人。他的师承谱系为石头希迁—药山惟俨—船子德诚—夹山善会—洛浦元安,这一系都有诗偈传世,元安所作《神剑歌》《浮沤歌》盛传一时,前者在敦煌遗书里也有抄存。他与高骈基本属于同一代人。前引僧人所问“拨乱乾坤底人”,代指皇帝或朝廷,如果官家来人请你出山,你接待否,也就是愿意到朝中做供奉僧否。元安举起拂子,其实是不置可否,僧人觉得他同意了,元安引高骈诗作答,其实是说一切都不能确定,皇家的态度不断会变,自己的立场也随时可变。
七、 贯休《书石壁禅居屋壁》
赤旃檀塔六七级,白菡蓞花三四枝。禅客相逢只弹指,此心能有几人知。
《唐诗纪事》七五:石霜问云:“如何是此心?”休不能答。石霜云:“汝问我答。”休即问之,霜云:“能有几人知。”
《景德传灯录》二七:禅月诗云:“禅客相逢只弹指,此心能有几人知。”大随和尚举问禅月:“如何是此心?”无对。归宗柔代云:“能有几人知。”
贯休(832—912)是唐代三大诗僧之一,诗风奇崛狞峭,独成家数。晚年在蜀中获赐号禅月大师,集存《禅月集》。此诗题禅居石室,前二句之前四字,皆一加三结构,自是他的习惯。后二句则感慨禅者相遇,匆匆擦肩而过,真能彼此理解的人非常少。
前引二段,同一事而分属不同禅师。石霜法名庆诸(807—888),是沩山灵佑的门人,于贯休为前辈。贯休《闻无相道人顺世五首》其四云“石霜既顺世,吾师亦不住”,另有诗《送僧入石霜》,知他们之间确有来往。大随和尚名法真,前蜀初与贯休同在成都。归宗柔为云门文偃弟子启柔,时代比贯休晚许多。此段禅语其实是将贯休的一句诗分作两句解,以贯休的诗语,偷换禅僧所讨论如何是此心的复杂话题。诗是贯休本人所作,似乎不会有石霜问而贯休答不出,贯休反问而石霜以贯休诗为答。大约以启柔所引为近是。
八、 杜荀鹤《闻子规》
楚天空阔月成轮,蜀魄声声似告人。啼得血流无用处,不如缄口过残春。
《景德传灯录》卷一一:师(赵州法嗣慧觉禅师)领众出,见露柱。师合掌曰:“不审世尊。”一僧曰:“和尚,是露柱。”师曰:“啼得血流无用处,不如缄口过残春。”
杜荀鹤(846—904),早年刻苦为诗,屡试不第,一生大多数时间都在民间奔走,他又处在大动乱的时代,写了大量反映世乱民困的作品,此首也如此。子规今称杜鹃,其鸣声哀怨,蜀中尤甚。诗写楚天开阔,圆月当空,美好的景色中,子规声不断,当然是诉说人间的不幸。后两句说即使杜鹃啼血,哀痛伤魄,又有什么用呢?没有人会同情你。还不如闭口不言,过尽残春。愤激之言,如此出之,时代哀痛,可以想见。
慧觉禅师是赵州从谂(778—897)的法嗣,生平不太清楚,但可确认是杜荀鹤的同龄人。他带僧众出行,见到露柱,也即旌表门第的立柱,他合掌礼敬,如见世尊,也即佛祖。同行僧提醒他,这仅是露柱而已,没有什么世尊。慧觉引杜荀鹤诗两句作答,其实是说你就不要多言。在禅僧看来,世尊无处不在,在你我心中,也在动植万物、天地屋宇间,见露柱如见世尊,是慧觉之理解。同行僧没有悟性,当然应该猛喝提醒。慧觉即兴引诗,不加显斥,而意思明白,看到他的学养。
九、 罗隐《柳》
一簇青烟锁玉楼,半垂栏畔半垂沟。明年更有新条在,扰乱春风卒未休。
《祖堂集·福清和尚》:泉州王太尉仰师道德,请转法轮,敬奏紫衣。问:“如何是人王?”师云:“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如何是法王?”师云:“无手指天,无手指地。”学曰:“人王与法王,相去几何?”师云:“汝自断看。”进云:“学人断不得,却请和尚断。”师云:“来年更有新条在,恼乱春光卒未休。”
罗隐此诗咏柳,前二句写实景,柳丝摇扬,远望如一团青烟,朦胧一片,笼罩玉楼。其枝条更伸进扶栏,飘落河溝。诗人想到明年还有新的枝条长出,在春风中率尔起舞,无休无止,似乎已经有些厌烦。柳色既是春天最典型的风景,但诗人也可以在它身上发现许多不好的品格,心情不好的时候,更感到厌烦。罗隐似乎有点这种感觉。
福清和尚法名玄讷,是新罗人。唐末来唐,嗣雪峰义存,五代闽时住泉州福清寺。泉州是闽南重镇,由王审知兄弟王审邽镇守。王审邽尊敬玄讷的道德,奏他为紫衣僧,并常与他讨论禅旨。上引是其中一段。人王是人间王者,法王是佛教领袖。所谓人王与法王的差别,玄讷说得很明白,人王指天画地,控制全局,而法王什么都不问,仅以德行为世人所宗仰。后半段的学,应是从玄讷学习的年轻人,偏要穷根究底地问明白:人王与法王,到底有多大距离。玄讷不愿回答,但又被逼得不能不说,于是引了罗隐的后两句诗,答案是:一切都在变化,明年还有新的王者出来,人间自多烦恼,何必把一切讲明呢!罗隐晚年生活在吴越,玄讷是他同时代人,他的诗当时在闽中应颇流传。
十、 白居易《戏赠礼经老僧》
香火一炉灯一盏,白头夜礼《佛名经》。何年饮着声闻酒,直到如今醉未醒。
《祖堂集》卷三《鸟窠和尚》:师问白舍人:“汝是白家儿不?”舍人称名“白家易”。师曰:“汝阿爷姓什摩?”舍人无对。舍人归京,入寺游戏,见僧念经,便问:“甲子多少?”对曰:“八十五。”进曰:“念经得几年?”对曰:“六十年。”舍人云:“大奇,大奇!虽然如此,出家自有本分事。作摩生是和尚本分事?”僧无对。舍人因此诗曰:“空门有路不知处,头白齿黄犹念经。何年饮着声闻酒,迄至如今醉未醒。”
此诗情况与前述禅僧引录唐诗的方式有很大不同,故殿于末。诗调侃一位白头深夜礼经的老僧,不知以前喝了什么小乘酒,直到老迈还沉醉未醒。声闻酒一词更早见王维《胡居士卧病遗米因赠》“既饱香积饭,不醉声闻酒”,陈铁民《王维集校注》释二句为赞胡居士“已得大乘之旨,不欲为声闻小法”。白居易戏赠诗中含有批评老僧未悟佛法之意。
上举《祖堂集》所载之诗,即据白诗编派故事。鸟窠和尚与白居易的对话,白居易与念经老僧的对话,都是在讲故事。同书还有白居易为鸟窠和尚作赞:“形羸骨瘦久修行,一纳麻衣称道情。曾结草庵倚碧树,天涯知有鸟窠名。”后世之书如《武林梵志》卷一更有白居易问鸟窠和尚的诗:“持入空门问苦空,敢将禅事叩禅翁。为当梦是浮生事,为复浮生是梦中。”大约都是讲故事者的编造。日本学者丘山新、衣川贤次、小川隆合撰《〈祖堂集〉鸟窠和尚章与白居易——〈祖堂集〉研究会报告之二》(刊《东洋文化研究所纪要》百四十册),认为此章即“七佛通戒偈说话”之孑存,我很赞同。白居易平日喜听说话故事,而他本人在唐代后期已经成为民间说话的主角,当然很可玩味。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