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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垫蓄势映衬妙,辗转腾挪技艺高

原头火烧静兀兀,野雉畏鹰出复没。

将军欲以巧伏人,盘马弯弓惜不发。

地形渐窄观者多,雉惊弓满劲箭加。

冲人决起百余尺,红翎白镞随倾斜。

将军仰笑军吏贺,五色离披马前堕。

这是韩愈于贞元十五年(799)在徐州武宁节度使张建封幕府任观察推官时所作的一首七言古诗,题材不过是描写一个围猎野雉的场面,篇幅仅短短十句,却是韩愈最为人称道的极富艺术表现力的重要作品之一。其中的原委值得细细探究。

此诗前两句写发现猎物——雉(野鸡),将军在秋天围猎时,先让人放火焚烧原野,惊动躲藏的猎物,野鸡在火光中飞鸣,又害怕猎鹰袭击,所以飞起来又落进草丛中。次二句描写将军心态及等待时机,“盘马弯弓”如见其人,精警过人。接下两句写在部下军吏围观中射中猎物,突出将军善于把握时机,表现他射技的高超。再二句写野雉中箭坠落时的状态,描写精彩生动,如见其物,如临其境。最后两句写野鸡在一片祝贺声中坠落地面。

显然,诗歌的内容并不复杂,将军秋猎,既谈不上什么重大的政治意义,似乎也不是训练部下的射击技巧,即不具备军事训练的目的,只不过是闲适无聊的自我消遣。张建封任徐州武宁节度使前后达十年之久,唐德宗对他十分器重,贞元十三年张建封朝觐时,德宗特意让他与宰相同坐,并坐在离自己最近的座位,以示荣宠,临别前还亲自赋诗作序赏赐,并暗示提拔他入朝为相的意图,张建封当时可以说是感激涕零,也赋诗答谢皇恩,表达尽忠朝廷的意愿。那是因为徐州是重要的战略要冲,控扼河北与江淮地区,徐州稳则天下安。德宗一方面对河北藩镇姑息养奸,一方面通过赏赐获得重臣名将的忠诚。但是,又两年过去了,还没有入朝的迹象,张建封无疑很是失落,所以经常与部下一起饮酒、击毬、打猎。韩愈曾在《汴泗交流赠张仆射》诗中委婉讽刺张建封好击马毬时说:“此诚习战非为戏,岂若安坐行良图。当今忠臣不可得,公马莫走须杀贼。”规劝张建封不要击毬嬉乐,荒废军备,要以削平河北藩镇为要务。但张建封没有采纳韩愈的进谏,因为他已经对入相不抱希望了。在一个不十分得志的将帅(次年张建封就病逝于徐州)手下抑郁难伸,韩愈的苦闷也可想而知。因此这首略带颂意的诗歌既然没有政治寓意,那它的被称赞则主要是由于艺术上的成就。

一、 以文为诗——叙事善于剪裁,突出最主要的过程与细节

这首诗叙述的事情经过是:将军带领部下随从到草原上围猎,先放火焚烧草木,放出猎鹰,使猎物受惊飞鸣逃命,然后盘马弯弓等待时机,当野鸡被逼到绝境之后,突然冲向高空,将军射出致命的一箭,野鸡中箭,彩色纷披的翎毛夹着银白色的箭头,在风中摇曳着坠落地面。将军仰面大笑,部下一片赞美声,夸赞射技高超。如果按照这样的顺序来写,就会显得非常平淡无奇,韩愈是一个精熟古文作法的诗人,他运用写古文的方法进行了巧妙的艺术加工:斩头去尾,抓住主要内容,进行巧妙剪裁,突出主要进程及细节。开篇即倒叙,略去将军带部下去原野寻找猎场、准备放火等过程,而以省净、简洁、突兀的笔法描写火烧原野的静谧肃穆画面:一场大火在秋天的原野静静燃烧,烈焰腾空,仿佛凝固的空气中传来噼噼剥剥的声响。大火惊起了草丛中潜藏的飞禽走兽,它们飞鸣狂奔以逃生。只见一只五彩斑斓的锦鸡咯咯咯地飞起,猎鹰发现了它,猛扑上去,野鸡害怕猎鹰袭击,只得慌忙又没入草丛中。一开始就写火、雉、鹰,略去写人,遂将最醒目的画面展示出来,并渲染出一种紧张、静穆而肃杀的氛围。“出复没”的细节还将“雉”与“鹰”之间的关系,甚至将“雉”的心理状态表现得生动准确。接下来在烈火猎鹰威逼野鸡的背景下,才推出盘马弯弓的将军,抓住他的动作,主要重点表现他“欲以巧服人”的炫耀射技的心理状态。主角的表演需要配角的烘托,于是接下来才出现整个事件的观众,他们在“地形渐窄”的有利射击地形静静地围观,等待将军展示射技的精彩瞬间,时机终于成熟了,将军射出了精彩的一箭。结果怎样?射中了还是落空了?正当读者在紧张地等待结果的时候,韩愈却忽然调转笔头去描写那只“出复没”逃命终于被逼到死角的野鸡,它豁命奋飞冲上百尺高空,但随即带着寒光闪闪的箭头随风倾斜了。哦,原来射中了!于是出现了高潮之后的余波,韩愈一笔绾住,人、雉双写,将军满意自得地大笑,军吏们齐声高呼祝贺,而那只可怜的野鸡则五色离披地正好坠落在将军的马前。正是因为韩愈在叙述、描写时选择了最为重要的场面和细节加以刻画,才使此诗显得张弛有度、精彩纷呈,遂将一件平淡无奇的事件描述得跌宕起伏,妙趣无穷。

二、 由“盘马弯弓”到“引满而发”的艺术铺垫

“将军欲以巧伏人,盘马弯弓惜不发”,是韩愈诗歌的名句,已经超越了射猎技巧的范围,具有普遍意义。程学恂曰:“二语写射之妙,全在未射时。是能于空处得神。”“空处得神”有点神秘意味,实际上指射猎的最高技巧并非“一箭正中双飞鹄”的刹那间事。中国古代有丰富深厚的射猎文化积淀,像“纪昌学射”“百步穿杨”“辕门射戟”“李广射虎”等等,都是带有传奇色彩的高难度的射箭技巧。韩愈在这里强调的是射箭前的准备要充分,要蓄势,要有铺垫,在时机成熟之后,当机立断,射出精彩的对猎物来说是致命的一箭。这种“接近高潮又不到顶点”的状态,是最富于包孕性的,具有一种向高潮演进又未到顶峰的艺术张力,是最能引起审美期待和审美联想的状态,因而也最富于美学意味。这种抓住最富于包孕时刻加以表现的方法,适合于所有的艺术形式,因为各种艺术形式都要求含蓄蕴藉。如古希腊著名雕塑“掷铁饼者”就是把握住了运动员将全身力量聚积于右手紧握的铁饼之上,即将扔出又未扔出的一刹那间状态,这是最富于美感的状态,因为观赏者此时心情最紧张,既可以联想扔出去后的效果,又期待那辉煌顶点的到来。如果雕塑家雕刻的是扔出后力量消失时的全身松弛状态,则缺乏艺术张力,失去紧张的氛围。绘画、音乐、舞蹈也是如此。韩愈是懂得艺术三昧的人,因此能写出这样充满艺术辩证法的佳句。顾嗣立甚至说:“二句无限神情,无限顿挫。公盖示人以运笔作文之法也。”韩愈写此诗时仅三十二岁,未必含有这样的用意,只是这种写射技的诗句,也暗与作文技巧相通。当我们写作一篇文章時,既要追求表达真切细致、生动感人,又要追求含蓄蕴藉,要在高潮之前进行恰如其分的艺术铺垫,力避说快说尽,要盘旋曲折、顿挫跌宕,要注意表现那包孕的瞬间情状,因为这个时刻最能传达出人物的无限精神,并给读者留下无限期待、无限想象的空间,容易产生艺术共鸣。戏剧、小说、电影的情节发展最需要的就是这种“盘马弯弓”和“引满而发”的技巧。

三、 对比映衬的巧妙运用

射技的描写有正面描写也有侧面烘托。像养由基百步穿杨、纪昌射虱、吕布射戟等,都是正面描写射手射技的精湛,通过高难度、精准度来显示高超技艺。也有通过侧面烘托来表现射技的,如卢纶《塞下曲》:“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就是通过“没在石棱中”来烘托李广的射技不仅精准(是暗夜里的射箭)而且力量大得惊人。韩愈这首正是运用侧面烘托对比的手法来写射技。既有将军自身前后动作、心态的对比:“盘马弯弓惜不发”与“雉惊弓满劲箭加”;“欲以巧服人”与“将军仰笑军吏贺”相对比。也有野鸡命运遭遇的前后对比:“出复没”的飞鸣逃命、“冲人决起百余尺”与中箭后“红翎白镞随倾斜”“五色离披马前堕”相对比。通过画面、人物、猎物的对比表现动人的射猎场面和将军猎手的高超绝技。

四、 运用繁密意象刻画细节,渲染气氛

韩愈诗歌具有意象繁密的特点,其七古最为典型,往往在一句之中融合几个意象、几种状态或者叙述描写兼备。如“野雉畏鹰出复没”,有雉与鹰两个意象,融合野雉“畏”的心态和“出复没”的逃命动态;“雉惊弓满劲箭加”含有“雉”“弓”“箭”“人”四个意象,其中前三个为明,后者为暗,弓的“满”和箭的“劲”显然是人(将军)使然,将野雉的惊飞、将军拉满弓射出劲箭和野雉中箭三件事融合在一起,极富艺术表现力;“红翎白镞随倾斜”有“红翎”“白镞”(明)和“风”(暗)三个意象,除了颜色鲜艳之外,还突出野雉中箭后随风倾斜的状态,而“五色离披马前堕”则突出五色羽毛纷披坠落将军马前的悲壮画面,在准确细致状物的同时还渲染了一种具有现场感的氛围。还有像“原头火烧静兀兀”“地形渐窄观者多”“将军仰笑军吏贺”等,都是将秋原与野火、地形与观者、将军与军吏的状态与神情压缩在一句之中,这样由具有对照意味的意象组合在一起,就既有叙述性又带描写性,避免了叙述与描写的分离,使诗句包含的信息量增大,因而更具有艺术表现力。

(作者单位: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