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行本李白集有《望庐山瀑布二首》:
西登香炉峰,南见瀑布水。挂流三百丈,喷壑数十里。欻如飞电来,隐若白虹起。初惊河汉落,半洒云天里。仰观势转雄,壮哉造化功。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空中乱潀射,左右洗青壁。飞珠散轻霞,流沫沸穹石。而我乐名山,对之心益闲。无论漱琼液,且得洗尘颜。且谐宿所好,永愿辞人间。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以上第一首为五古,第二首为七绝。七绝似乎简单将五古的“挂流三百丈”的“三百丈”乘以十,便有了“飞流直下三千尺”。古代诗歌对此前作品的因袭并不少,但像这种浅层次的改写却不多见。由此我们怀疑存在这样一种可能:通行本署名李白的七绝《望庐山瀑布》虽广为传诵,但不是李白的作品,而是晚唐五代或宋初人根据李白的五言古体改写的。
支持上述判断的理由之一是,七绝《望庐山瀑布》因袭五古以及李白他作的地方过多。除七绝的“飞流直下三千尺”简单改自五言的“挂流三百丈”一句之外,七绝的“疑是银河落九天”亦改自五言的“初惊河汉落,半洒云天里”,七绝的首二句“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亦疑似改自五言的“西登香炉峰,南见瀑布水”。明朱谏《李诗选注》卷一二评论七绝《望庐山瀑布》曰:“银河九天,亦蹈前意。”可以确信,七绝亦步亦趋地抄袭改写五古。天才的李白会如此改写自己的作品吗?值得怀疑。
天宝十二载,李白作《秋于敬亭送从侄端游庐山序》,其中述庐山曰:“长山横蹙,九江却转,瀑布天落,半与银河争流,腾虹奔电,射万壑,此宇宙之奇诡也。”序中“瀑布天落,半与银河争流”“腾虹奔电,潀射万壑”分别可视作李白对早年所写五古中“初惊河汉落,半洒云天里”“空中乱潀射,左右洗青壁”的散文式表达。而七绝《望庐山瀑布》中的“疑是银河落九天”则既是五古“初惊河汉落,半洒云天里”的改写,又是《游庐山序》中“瀑布天落,半与银河争流”的改写。
更为重要的是,七绝虽改写自五古,但却忽略了五古内在的逻辑统一性。五古“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的句子表明,诗中所写为傍晚至月亮升起的情景;而七绝起句就说“日照香炉生紫烟”,与五言所写相矛盾。而且,五言古体“隐若白虹起”“初惊河汉落”二句,与“江月照还空”句互为照应。只有在傍晚入夜月亮升起之时,由“挂流三百丈”的瀑布联想到“河汉落”才显得顺理成章;而七绝初日刚上便联想到“银河”,似乎说不过去。又五古并未涉及所谓“川”,而七绝曰“瀑布挂前川”。金性尧《帝遣银河一派垂》一文说:“次句的‘前川’两字不大好解,似瀑布之前还有川流,有些本子作‘长川’,也嫌重复,可能是凑韵。”(《金性尧集外文编》第三卷,中西书局2013年版)若是太白本人据五古改作七绝,两首诗怎么会表现出如此大的差异?李白又有《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金阙前开二峰长,银河倒挂三石梁。香炉瀑布遥相望,回崖沓嶂凌苍苍。”《求崖山人百丈崖瀑布图》:“但见瀑泉落,如潀云汉来。”七绝对李白庐山瀑布写作的重复,简单而可疑,若为李白本人所改写,的确难以想象。
支持上述判断的理由之二是,李白同时代的文人、唐人李诗抄本、现存各种唐人的唐诗选本和唐人诗文评皆未曾提及七绝《望庐山瀑布》。李白同时代的崇拜者任华写了一首《杂言寄李白》,其中说:“登庐山,观瀑布,‘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余爱此两句。”所引李白写庐山瀑布的句子出于五古,而对颇受后世看重的七言“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只字未提。这证明李白的时代,后来耳熟能详的七绝《望庐山瀑布》可能并不存在。
敦煌遗书P.2567李诗抄本抄有李白诗37题43首,其中只录五古《瀑布水》,即我们看到的五古《望庐山瀑布》,文字略有异同,未见七绝《望庐山瀑布》。这是唐人手抄的李白诗,年代比今知最早的宋蜀刻本《李太白文集》早二百多年。按照常理,P.2567的抄写者如果读过李白的七绝《望庐山瀑布》,他一定会在抄一首更长的五古之后随手将七绝同题之作抄下来;或者径直抄录七绝而放弃五古,不太可能忽略这首广为后人称道的作品。
此外,现存所有唐人的唐诗选本都未录七绝《望庐山瀑布》。南宋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一三:“徐凝《瀑布》诗云:‘千古犹疑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或谓乐天有‘赛不得’之语,独未见李白诗耳。李白《望庐山瀑布》诗曰:‘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故东坡云:‘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惟有谪仙词。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为徐凝洗恶诗。’以余观之,银河一派,犹涉比类,未若白前篇云:‘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凿空道出,为可喜也。”据葛立方“或谓乐天有‘赛不得’之语,独未见李白诗耳”之语,似白居易与徐凝不知李白有七绝《望庐山瀑布》。无论出于何种动机,若白居易当时读过署名李白的七绝,他决不可能去表彰徐凝这首格调卑俗的瀑布诗(参看程千帆《古诗考索·关于李白和徐凝的庐山瀑布诗》)。这或可说明,中唐白居易的时代,署名李白的七绝《望庐山瀑布》尚未出现。
支持上述判断的理由之三是,七绝内容本身的疑问:“日照香炉”不可能“生紫烟”。有人说:“此诗描绘的是庐山山南香炉峰及该处瀑布的绮丽景象。香炉峰烟雾缭绕,瀑布顺崖悬挂数十丈,气势宏伟,蔚为壮观。从绿葱葱的山涧中飞流直下的瀑布应是白花花的山泉,或是‘白练千丈’,或是‘银链坠潭’,产生的是白雾,怎么会有‘紫烟’呢?其实是‘日照’的原因,因为瀑布水跌落过程中,会溅激起无数水花雨雾,在阳光照射下,由于光线折射,出现五颜六色,使观看的人产生‘紫烟’的视觉。”(黄明亮等编著《趣闻江西》,旅游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这一意见显然很难成立,“五颜六色”与“紫烟”显然不同。换言之,瀑布遇日光照射出现的是彩虹,而不可能生出紫烟。论者没有注意到这一说法的自相矛盾。
明人王祎《开先寺观瀑布记》记日光照耀香炉峰说:“日初出,红光尽照香炉诸峰上,诸峰紫霭犹未敛,光景恍惚,可玩不可言也。”朱金城据此以为“日照香炉生紫烟”是实景(《“日照香炉生紫烟”新解质疑》,《唐代文学论丛》1984年第5辑)。按王祎的话不能证明“日照香炉生紫烟”,因为“诸峰紫霭犹未敛”,与“日照香炉生紫烟”并不是一回事。王祎的文章所记为实写,“紫霭犹未敛”中的“紫霭”是日光尚未升腾而出之前的景象,日光只能促使“紫霭敛”,而不能“生紫烟”。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四引七绝首句作“日暮香炉生紫烟”,这跟明人王祎的说法一道证明,初日照射下,“香炉”不可能“生紫烟”。苗埒说:“去年游庐山,才知日照原来也是峰名,这诗是写暮色苍茫中,遥遥相对的日照、香炉二峰峰顶仿佛如紫烟缭绕,这才更衬托出末二句的瀑布形象,注家注为日光照射,真是隔靴搔痒,‘不识庐山真面目’了。”(《日照何能生紫烟》,《唐代文学》1982年第1期)此文虽因不明历史地名沿革而遭到广泛的批评,但其中所说太白诗写“暮色苍茫”中庐山山峰“紫烟缭绕”下瀑布之景的意见,确实是值得思考的。
支持上述判断的理由之四是,七绝与五古的风格不相类。关于五古和七绝二诗之间的关系,明朱谏《李诗选注》卷一二曰:“李白《瀑布诗》,选言其详,绝言其概。言其详者,奇状异形,无不备举;言其概者,撮其大体而略其细目也。选则详赡而精到,绝则疏畅而明快。”程千帆《关于李白和徐凝的庐山瀑布诗》分析说:“这是一个才情横溢的青年面对着与他所已经熟悉了的蜀中山水风格很不相同的新境界所发出的由衷的赞叹。他用纵横铺排的赋体写了一首五言古诗,‘言之不足’,又写上一首七言绝句,更其集中地刻画了瀑布本身的令人惊心动魄的雄伟形象。绝句显然是古诗中所表现的景物在诗人构思中更其典型化的再现。”上面两家的分析不无道理,但两首诗风格的差异却与它们在文字层面的因袭显相矛盾。詹锳、程千帆和安旗等学者均以五古和七绝两首作于李白早年(开元二十四年,李白二十六岁之时),但五古与李白同期其他作品风格相近,七绝则大不相同。五古略见稚拙,有欣喜的天仙之气,末句“且谐宿所好,永愿辞人间”充分表达了作者出世游仙的愿望(“初惊河汉落,半洒云天里”,敦煌遗书P.2567作“舟人莫敢窥,羽客遥相指”),是李白早年作品不断表露的思想。七绝则太过纯熟,意指不明,看不出表达了什么明确的感情。而同一时期,李白所作的其他写景七绝都与五言《望庐山瀑布》相类,而与七绝《望庐山瀑布》不同。如:
庐山东南五老峰,青天削出金芙蓉。九江秀色可揽结,吾将此地巢云松。(《望庐山五老峰》)
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望天门山》)
以上两首七言绝句,一者明确表达了李白的出世之想,一者与李白的行踪相合,其创作情境能够很清楚地读出来。七绝《望庐山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二句,的确生动形象,气势宏大。但我们应该考虑该诗的整体,它究竟要表达什么呢?它所欲表达的思想感情与李白个人所处的某种生活境况又有怎样的关系呢?这些问题似乎都难以回答。
总之,虽然两种宋本《李太白文集》都有七绝《望庐山瀑布》,北宋人所编的《文苑英华》《唐文粹》《庐山记》也都收了这首诗,比苏轼大两岁的郭祥正在一首怀念李白的诗中也抄了“飞流直下三千尺”一句,但由于上述四项事实,我们大致可以做这样的推测:七绝《望庐山瀑布》并非李白的作品,它极可能是对李白同题五古的改写,其出现时间在晚唐五代或北宋初。
(作者单位: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