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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客登临,正是暮秋天气,引疏砧,断续残阳里

楚客登临,正是暮秋天气,引疏砧,断续残阳里

江枫渐老、汀蕙半凋,满目败红衰翠。楚客登临,正是暮秋天气,引疏砧,断续残阳里。对晚景,伤怀念远,新愁旧恨相继。

脉脉人千里。念两处风情,万重烟水。雨歇天高,望断翠峰十二。尽无言,谁会凭高意?纵写得,离肠万种,奈归云谁寄?

——《卜算子慢》

看词中景象,已然是湘鄂、四川等地三峡地区一带的风物。

江枫,江边枫树。汀蕙,沙汀上的蕙草。楚客,是指客居楚地的旅人。温庭筠《雨》诗:“楚客秋江上,萧萧故国情。” 柳永曾宦游于荆襄一带古代楚地,故这里自称为“楚客”。

疏砧:稀疏继续的捣衣声。砧,捣衣石。古代妇女,每逢秋季,就用石杵捣练,制寒衣以寄在外的征夫。所以他乡作客的人,每闻石砧声,就生旅愁。这里也是暗喻长期漂泊,“伤怀念远”之意。

翠峰十二,即巫山十二峰。《天中记》:“巫山十二峰,曰:望霞、翠屏、朝云、松峦、集仙、聚鹤、净坛、上升、起云、飞凤、登龙、圣泉。”“归云”比喻归思。唐代薛能《麟中寓居寄蒲中友人》诗:“边心生落日,乡思羡归云。更在相思处,子规灯下闻。”

江岸的枫叶渐渐衰老,水洲的蕙草半已枯凋,满眼衰败的红花绿叶。楚乡作客,登高望远,正逢这样的暮秋天气。传来了稀疏的捣衣声,断断续续回响在残阳里。面对这傍晚景象,怎不让人悲伤怀抱,思念远人,新愁和旧恨接连涌起。

身处两地的人远隔万重云水关山,仍是遥相思念。雨收云散,天高气朗,极目所见,惟有楚地巫峡的翠绿山岭层层叠叠,连绵不断。秋雨初停,天高山青,此时无言地沉默,有谁能知道我此时登高望远的心思呢?

哪怕是能写下心头的离情别绪,又有谁来寄给远方的人呢?

木落霜洲,雁横烟渚,分明画出秋色。暮雨乍歇。小楫夜泊,宿苇村山驿。何人月下临风处,起一声羌笛。离愁万绪,闻岸草、切切蛩吟如织。

为忆。芳容别后,水遥山远,何计凭鳞翼。想绣阁深枕,争知憔悴损、天涯行客。楚峡云归,高阳人散,寂寞狂踪迹。望京国。空自断、远峰凝碧。

——《倾杯乐》

这一首也写的是长江三峡地区的秋日景象,极富画面感。

秋叶飞落在霜露覆盖的小洲,大雁横越于雾霭笼罩的小渚。清清楚楚地勾画出一幅秋色图。傍晚的暮雨刚刚停歇下来。天黑了,一叶小舟靠岸停泊,寄宿在荒村驿店。何人迎风吹起羌笛来?一声凄清幽旷的羌笛声,与河岸草丛里切切的蟋蟀声交织一起,顿时引起心头离愁万绪!

只为思念。与佳人别后,山水相隔,相距遥远,靠什么来传递书信呢?想来那绣阁深枕中的佳人,怎会知道浪迹天涯的游子如今已是身心俱损、憔悴不堪!巫峡的云雾已经消散,高阳幽会的人也已分离,只留下寂寞孤独和放荡不羁的行迹。眺望京都,徒然望断远方碧绿山峰。

这凄凉的秋色,引起词人对别后佳人的无限思恋,又因“水遥山远”既不能通信更不能相见,于是离愁万绪,无限悲伤,以致身心俱损、憔悴不堪!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凤栖梧》

这首词将那种刻骨的思念写到了极致。

一首词读罢,仿佛见那位衣带渐宽、默然凝眸的书生正独自伫立在高楼之上,清瘦的面容,修长的身影如一尊雕像、一幅剪影。春天的轻风细细柔柔,拂动着这位多情书生的额发和衣襟。他凝眸极目一望,只见天高地远,空旷无极,顿时触动了某种平日里沉睡已久的心绪。一种莫名的春愁渐渐充溢他的内心。残阳里,春草萋萋,一望无际。那碧绿草色、迷离寒烟尽在夕光里变幻着光影,斑驳着某种明朗与灰暗交织的色调。春愁如烟如雾,一如那年轻公子心头的迷惘与思念。

然而谁又知道这书生心底在思念什么呢?谁又知道他危楼凭栏的一番心意呢。危楼栏杆前,草色烟光里,落落寡欢的柳三变感到了深深的孤独,感到了无人理解无人相知的寂寞。

此时此际,他内心忽然升起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拟把疏狂图一醉!真想凭栏把酒,不管不顾地率性而为,痛快淋漓地来他个酣然一醉!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此时哪里又有听歌观舞,慨然高歌的心绪和兴致。如果勉强作乐最后倒是借酒消愁愁更愁,全无意趣。唉,如今他已是衣带渐宽、身形消瘦却始终不悔,只是为了心中的那位伊人而变得如此憔悴。

这首词里,“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一句令人玄想,绘景颇有色泽鲜丽、迷离变幻的美感,抒情则有四顾茫然、无人相知的寂寞。这种寂寞春光里的相思,大有“春光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之感。

而结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更提高了这首词的品质和深度。

有道是:“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词末二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以深隽之笔写缠绵柔情,誓愿为思念伊人而寝食难安,日渐消瘦与憔悴。深切表现了词人内心深处挥之不去、难以自拔的缠绵情思。“终不悔”三字更是折射出柳永对爱情的忠贞与专注,感情真挚而强烈。

“衣带”二字,这是词人将一己之愁绪影射于客观物象中,使外物皆着我之主观色彩,此“衣带”作为烘托感情的借代物,早在敦煌写本的唐诗《奉答》“红妆夜夜不曹干,衣带朝朝渐觉宽。形容只今消瘦尽,君来笑作去时看。”已经出现,后化用于《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中“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南朝乐府《读曲歌》中亦有:“欲知相忆时,但看裙带缓几许”。

灯火黄昏,柳永在汴京城里的烟花深处,邂逅了美丽的她。在这个书生眼里,她盈盈浅笑,宛若仙人。多年后,同样是一个黄昏,草色山光,危楼凭栏,那远方的暮色如墨浸染,愁意氤氲。于是,那些年少轻狂、夜夜笙歌的京师往事都融在了月色里,又变成一滴清泪滴落在酒杯。这些年的流离漂泊里,寂寞如影随形。只有那远方深闺的温暖小窗,是他一生的牵挂与宿命。为了思念那小窗里的佳人,他的衣带都渐渐宽缓起来,而面容却一天天消瘦憔悴下去。

男人细腻而深刻的悲伤就像是海边礁石上一道道被风浪咬伤的痕迹。岁月的波涛流走了,不经意间一触摸才惊觉遍体鳞伤。那伤口冰凉得令指尖疼痛。

宋人蒋津在《苇航纪谈》中这样论述:“作者名流多用冤家为事,初未知何等语,亦不知所云。后阅《烟花记》有云:冤家之说有六。情深意浓,彼此牵系,宁有死耳,不怀异心,所谓冤家者一。两情相系,阻隔万端,心想魂飞,寝食俱废,所谓冤家者二。长亭短亭,临歧分袂,黯然销魂,悲泣良苦,所谓冤家者三。山遥水远,鱼雁无凭,梦寐相思,柔肠寸断,所谓冤家者四。怜新弃旧,孤思负义,恨切惆怅,怨深刻骨,所谓冤家者五。一生一死,角易悲伤,抱恨成疾,迨与俱逝,所谓冤家者六。此语虽鄙俚,亦余之乐闻耳。”

“冤家”这个称呼中的六重含义,包容着男女之间那种又爱又恨、又疼又怨、缠绵悱恻的复杂情感,那种生死相许、灵肉交融,纠缠如毒蛇、执着如怨鬼的深刻情愫。

这就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仕途的坎坷,令柳永“沉溺”于红粉朱楼、青蛾画船之中,他却从中找到了自我价值和生命的真谛,获取了某种人生的自由,并坚持不懈地固守自己的情感世界,发出了“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感叹。

生命取决于自己的理念与节操,柳永是如此。而他创作这两句词的初衷,即表达对女子的无怨深情,对爱情的执着无悔亦是如此。同时,这两句词决绝而情深,与屈原“虽九死其犹无悔”,冯延巳的“不辞镜里朱颜瘦”之语相类,写出人类执着追求的精神。

从表层看,这首词中的“春愁”即是“相思”,却又迟迟不肯说破,只是从字里行间、从那些草色烟光的朦胧意象间透露出一些消息,“无言谁会凭阑意”一句,眼看快要碰触到主题了,词人却又悄然刹住,掉转笔墨另起:“拟把疏狂图一醉”。如此影影绰绰,兜兜转转,扑朔迷离,千回百折,直到最后一句“为伊消得人憔悴”,才使久久蕴藏胸间的缠绵心事昭然大白,却又戛然而止。词中的意味、激情与思绪在人们的心头盘旋回荡,始于情爱却又不止于情爱。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王国维归纳的三境界,第一境界为求学与立志之境界,此为“知”之大境界;第二境界为“行”之境界,为实现远大理想而坚韧不拔;第三境界为“得”之境界,只要为之不懈努力,功到自然成。王国维推崇柳永词中“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两句,并将之作为做学问的第二种境界。

可见,柳永的词笔能作温存销魂的婉约文字,也能作渊深海阔的豪纵笔墨,也有发人深省的隽永之思。爱情与事业一样,路漫漫而修远兮,相遇、求索、领悟,都需要一个坚贞的信仰。像执拗高傲的非梧桐不栖的凤,像恋在花上寻找自己前生精魂的蝶。信仰是路程中次第开放的光,是不可磨灭的执着,是生生不息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