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词人第一家——读李煜词
李煜二十五岁时继父亲南唐中主李璟之位,成为南唐后主,世称李后主,在位十五年,国破于宋太祖赵匡胤,被俘两年后,死于赵匡胤之弟宋太宗赵光义之手,卒年四十二岁。
近代词评家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后世公认李煜是五代时期词坛最耀眼的明星,他在词史上开创了一代新风,即便到了一千多年后的当代,他仍然稳居皇帝词人第一家。他留下的三十多阕词作后人评述甚多,这里只联系其爱情故事说几阕。
李后主生于宫廷,受到极为良好的教育,从小在宫女丛中的脂粉堆里长大,形成才气风流的个性。十八岁时,迎娶司徒周宗之女娥皇为妻,即位时立为昭惠后,又称大周后。少年男女,郎才女貌,二人十分相得,李煜动情地为她写过若干篇艳词。其中有一阕《一斛珠》:
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注:词中沉檀指一种深红色的唇膏;丁香颗,形容舌尖;樱桃,形容红唇小嘴;裛,音yì,此字有多义,这里的意思是沾湿,通“浥”;香醪指美酒;涴,音wò,玷污之义;无那,即无限;檀郎,典出晋代美男子潘安之小名檀奴。潘安是女子的偶像,后世女子称心上人为檀郎。
少年夫妻,激情勃发,亦妻亦友。青春靓丽激情四射的小夫妻俩互相成为彼此的审美偶像,李煜这阕词就是写娥皇盛装出场至宴会歌舞饮酒,再至绣床撒娇调情。香艳动人,充满挑逗情趣的镜头一个接一个再现出来:
①一个美丽活泼、充满情趣的少女梳洗完毕,嘴唇上微微涂了一点深红色唇膏,显得特别性感动人;②在开口唱歌之前,她悄悄启动双唇,微微露出丁香颗一样的舌尖;③清亮甜美的歌声冲破了她的樱桃小口;④随着歌舞酒会气氛的逐渐浓厚,少女醉了;⑤她漂亮的罗裳纱袖不知是被自己还是被别人杯里的美酒染成了殷红色;⑥她对此毫不在意,斜靠在绣床上流露出无限的娇媚;⑦她把嚼烂在口中的红茸,一边痴笑一边吐向自己心爱的情郎。
但是好景不长,造物主往往在冥冥中捉弄人。婚后第十年,娥皇病逝,极度悲痛的李煜涕泪纵横对天发问:苍天啊!我有什么罪过,你要收走我的皇后,拆散我们恩爱夫妻,你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这段时间的李煜由于悲伤过度,茶饭不思,变得消瘦虚弱,以至于从座位上站起来都要“杖而后起”(马令、陆游所撰《南唐书》)。这段时间的心情,李煜有一阕《谢新恩》表达得很感人:
秦楼不见吹箫女,空余上苑风光。粉英金蕊自低昂。东风恼我,才发一襟香。琼窗梦醒留残日,当年得恨何长!碧阑干外映垂杨。暂时相见,如梦懒思量。
注:词中“吹箫女”指秦穆公女儿弄玉,她善吹箫,后来乘凤仙去;“自低昂”形容春色黯淡;“才发一襟香”是说花朵刚开,散发出袭人衣襟的香气,就无端凋谢了;“琼窗”形容窗子精美。
词的大意是:我美丽多情能歌善舞的皇后离我而去,从此天地间的一切对我都失去了意义。就如美丽的弄玉姑娘在秦楼吹箫引凤,一朝乘凤仙去,空空的秦楼和周围美丽的景色都只是虚设。盛开的烂漫春花在泪眼中黯淡失色,令人气恼的不通人情的东风,催开了花朵,绽放了芬芳,使香气浸透了赏花人的衣襟,却又无端地让她凋谢了。睁着眼睛找不到我的皇后,只有闭上双眼在梦中追寻,终于梦见了!可是好梦不长,醒来后周围空空如也,只有昏黄的残阳无力地照在窗棂上。回想过去的日子,有多少甜蜜,有多少遗憾,甜蜜可以回放,遗憾却无法弥补。推枕而起凭栏四顾,只有婆娑的垂杨依然如旧,哎!算了吧,人已经走了,与其梦中短暂相见,勾起没完没了的思念,引发无穷痛苦,倒不如不梦不见也罢。
大周后病重期间,其妹妹(后来称小周后)常常在宫中陪护姐姐,慢慢地跟皇帝姐夫产生了爱情。这种背着人偷偷产生的感情一旦发生,往往如洪水汹涌澎湃,如炉火熊熊燃烧。二人常常偷情幽会,李煜还为小周后写下了若干情词。如其中一阕《菩萨蛮》:
花明月黯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这阕词写小周后夜深人静出来和李煜幽会的情景。以女人口吻表达内心的激动,对约会的向往,又怕撞见人,只能脱鞋袜轻手轻脚,来到背静的画堂南畔,二人一见面,就是一个激情相拥,热烈颤抖的镜头。小周后甚至在心里、在动作上表白:我出来跟你约会一次不容易,千难万难,一定要珍惜难得的机会,让您,让我的情郎尽情地怜爱我。
也是好梦易碎天命不济,李煜的南唐帝国在其执政十五年后,被宋太祖赵匡胤推翻了,国家被完全占领,李煜和小周后都成了大宋的囚徒。从帝王到囚徒这种巨大的人生境遇的反差,从肉体到精神极其痛苦地折磨着昔日无比尊贵的李煜,他日夜长吁短叹以泪洗面,用词抒发内心的失落和痛苦。对消失的南唐帝国,他饱蘸血泪写出许许多多感人至深的悼亡词,表达对自己执政无能的深深自责和悔恨,表达对故国无比的眷念。这一题材的词作,是李煜作为一代词仙在词坛评价最高影响最大的作品。
李煜最后的也是迟早必然要发生的悲剧,是在其被俘两年后。有一天,他恋恋不舍的、最心爱的,也是他情感生活上支撑他活下去的最后一根支柱——小周后——向他哭诉被宋太宗强暴的遭遇,李煜作为被囚皇帝的理性空间彻底崩塌了,他作为男人的最基本的尊严被伤害被摧毁了,他一任情感洪流的奔腾泛滥,无所顾忌地把满腔的悲愤和绝望倾注其中,作为大文学家,他用最艺术的方式,最后一次毫无保留地赤裸裸地把自己的心灵、情感呈现给全世界,这就是他的绝笔词《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是落难皇帝饱含血泪的悲鸣,它完全像一个即将被最后一朵浪花无情吞没的溺水者,张着五指发出的最后一声绝望的呼叫。意料中的事发生了,这声悲鸣、这声呼叫大大激怒了当朝皇帝赵光义,他不能容忍李煜对故国的怀念,不能容忍李煜对心爱女人被霸占而产生悲哀气愤,下令用一种叫“牵机毒”的毒药把李煜毒死,传说人一旦中了这种毒,就会紧缩成一团,头和脚佝偻相接,在极端痛苦中毫无体面地死去,这是赵光义从精神到肉体摧毁李煜的毒招:你不是风流倜傥很讲体面的皇帝艺术家吗?我让你死得很痛苦很惨,死得毫无体面。
人们常说王安石、苏东坡是大才子大文豪,却不幸进入官场,起起落落饱受磨难,耽误了文学成就;说李煜李后主是大词人大艺术家,只可惜当了皇帝,在自己手上亡国,还成了宋朝人的阶下囚,虽不愧是一个成功的艺术家,却是一个失败的皇帝,这是造化弄人。其实从文学创伤的角度看,失败孕育了成功。文学作品写情、写社会生活、写人生感受,多数来自自身的生活体验。曹雪芹没有脂粉堆里的滚打,恐怕就没有《红楼梦》;施耐庵没有江湖的闯荡,估计也没有《水浒传》;王安石、苏东坡如果没有官场跌宕起伏的磨难,李煜如果不当皇帝、不亡国,不做囚徒,恐怕就没有那么多见识,没有那么深刻的体验。没有反差那么巨大的祸福经历,恐怕也就不会有那么深刻的反省,不会有那么痛彻心扉的呼唤,不会有那么催人泣下的悲鸣,也就不会有那么感人肺腑的诗词。这就正合了清人赵翼的两句诗,“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也就是悲愤出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