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捣衣
露下碧梧秋满天,砧声不断思绵绵。
北来风俗犹存古,南渡衣冠不及前。
苜蓿总肥宛要褭,琵琶曾泣汉婵娟。
人间俯仰成今古,何待他年始惘然!
作为宋室之王孙,赵孟頫曾亲身经历了家国的沦亡、山河之易色,心间能不蓄满哀痛?尽管他后来屈身仕元,这哀痛毕竟总撩拂不去,时时涌上他的笔端,化作诗中的长声恸叹之音。人们从他《岳鄂王墓》“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胜悲”之句中,即可听到它的幽幽激荡。
但这回激荡诗人心魂的,不是岳王坟上的离离荒草,而是遥夜捣衣的阵阵“砧声”。诗之起句从“露下碧梧秋满天”入笔,在你眼前展开了一个清幽空阔的秋夜:碧绿的梧桐树影,大抵还摇曳在缥缈的月光下;寒气渐浓,阶沿上似还可听到露坠桐叶的疏落清韵。那阵阵“砧声”,正传响在如此幽寂的夜晚。诗人此刻是在桐影满阶的庭中,还是在月色洒窗的灯下?均不得而知。但他正凝神倾听远远近近的捣衣之声,却是诗中明白告诉了读者的--夜色沉沉,“砧声不断”,它在诗人心上振起的,究竟是些什么样的“绵绵”思情呢?
倘若是一位久盼征夫归来的思妇,这遥夜的捣衣之声,该会激得她泪花满眶的吧--“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李白的《子夜吴歌》,正把思妇对“良人”的浓浓恩情,纷扬在这一派月色、风影和捣衣声中了。但阵阵砧声在赵孟頫心上激起的,却是又喜又悲的别一种思情:“北来风俗犹存古,南渡衣冠不及前。”“捣衣”之俗不知起于何时?从魏曹毗已有《夜听捣衣诗》看,大约早在汉魏时代即已流行。自南朝至北宋,文人诗词中咏捣衣者,更屡见不鲜。想不到这种古老风俗,在诗人“北来”大都时,又在这秋夜月光中得以重“闻”。北方久在异族统治之下,竟还保留着汉人的这一淳朴“古”风,诗人难免要为之惊喜了。相比之下,在宋室南渡的江南,这风俗却已日见衰微而大“不及前”了,诗人能不为之喟然悲叹?
从诗面上看,诗人的喟叹似乎仅止于此。但“北来”、“南渡”的鲜明对照,显然还含有某种政治上的意蕴:诗人从北方遗民历尽劫难,犹还世代相传、苦苦保留着古汉之风中,是否还感受到了他们久盼“王师”恢复中原的矢志不变之心呢?可痛的是,那些仓皇“南渡”的大宋君臣,却只知偏安一隅、歌舞作乐,不仅毫无恢复雄图,连世代相传的汉之古风,也被看轻而逐渐消淡了!这才是最令诗人感到痛心的。读者从“北来风俗犹存古,南渡衣冠不及前”的喟叹中,不正听到了类似于《岳鄂王墓》那“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的悲愤和伤痛之泣么?
这悲愤和伤痛如夜秋的露气,愈来愈浓重地笼盖了诗人。声声不断的砧音,又如急骤的马蹄、苍凉的琵琶,在诗人眼前化出了一幕幕历史往事:他想起了气象壮大的西汉,卫青、霍去病曾几度挥师出塞,奋击匈奴于瀚漠;大探险家张骞勇赴西域,开通大宛、月支、乌孙等数十余国。那时的京师长安曾多么繁盛!塞外的葡萄、苜蓿,西域的琵琶、胡曲,纷纷传入中原,形成了中外交流的荦荦壮观。然而这景象又维持了多久?苜蓿被移植到汉苑,只不过滋长了人们的侈大之心;而在塞外,却喂肥了大宛的多少铁骑!当着胡人又猖獗于边境之时,在外患内乱中迅速衰弱的汉王朝,却只能送去一批批宫妃美女“和亲”!
诗人一回想到这些古事,便不禁怫然伤叹:“苜蓿总肥宛要褭(niǎo,要褭:日行万里的骏马),琵琶曾泣汉婵娟”!这两句所咏叹的,难道只是历史古事?不,它其实是在为活生生的宋亡现实而悲哭:腐朽的南宋王朝,不正是以一次次屈辱的“讲和”,葬送了军民抗金的大好局面?而当元人大举灭宋时,那在幽幽琵琶曲中掩泣的,又岂止是孤清出塞的王昭君?透过急骤的蹄音、哀伤的琵琶之声,诗人听到的是无数百姓的亡国之泣呵!两句诗正这样引古喻今,抒写了诗人难于言传的哀痛。所以当诗人从悲思中惊醒,再听那阵阵砧声之振响时,便愈加百感交集、泪水纵横了--风雨飘摇的南宋朝廷一朝覆灭,朗照这世界的,就再不是昔日故国的可爱明月。人间沧桑,俯仰之际便已变今成古:这一切难道只有到了“他年”,才令人忆来惘然伤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