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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谈意境:戏曲意境说与“古典意境说”》

谈意境:

戏曲意境说与“古典意境说”

王国维是中国古典美学的集大成者,他在前人的基础上,对意境的涵义进行了多方面的探讨,令属于中国古典美学的意境问题,在中西文化比较的背景下明确起来,并使它成为中国古典美学的核心范畴。“意境”本是诗论标准,但在《宋元戏曲考》中,王国维沿用了“意境”这一诗论概念,提出了“戏曲意境说”。

从我国戏剧的发展历程看来,元杂剧正处于戏剧独立的起步阶段,对于戏剧的情境、结构,大部分创作者都不具备足够的认识。就像王国维所说的,“元剧的关目之拙,固不待言。此由当日未尝重视此事,故往往互相蹈袭,或草草为之”。当时的元杂剧,虽然已发展为一门综合性的戏剧艺术,但大部分剧作家仍把元杂剧当作书面文学而非舞台艺术来创作。因此,王国维称“然元剧最佳之处,不在其思想结构,而在其文章”,于是在戏剧评论中引入了“意境”的概念。

“戏曲意境说”与“古典意境说”的区别

在《人间词话》里,王国维提出了“意境”的第一重要标准也是首要前提,那就是“真”,即“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又说:“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装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矣。”

“意境”之所以从一个纯粹的古典诗论的美学范畴,转移到了戏曲文学的美学范畴,是因为元剧是以真率自然取胜的“千古独绝之文字”。所以王国维便以“真景物、真感情”作为桥梁,把“意境”说从诗论引入剧论之中,于是产生了了王国维的“戏曲意境说”。不过“戏曲意境说”与“古典意境说”并不完全相同。在《人间词话》中,王国维指出:

文学之事,其内足以抒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与境混,其次或以境胜,或以意盛。苟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学。

“戏曲意境说”是相对元代以后的戏曲文学而提出,尽管他并没有对“意境”的内涵作出系统而全面的表述,但是从他所列举的元剧中“有意境”的代表,我们还是能够看出此时的“意境说”与《人间词话》相比,已经有所发展和变化了。

王国维的第一个例子是关汉卿《谢天香》中的第三折:

【正宫·端正好】我往常在风尘,为歌妓,不过多见了几个筵席,回家来仍作个自由鬼;今日倒落在无底磨牢笼内!

王国维将这段唱词誉为“言情述事之佳者”。这里已非古典意境说中作者自己的事、自己的情,而是代剧中人立言,表现的是剧中人的遭遇与情思。

王国维选取的第二例是马致远《任风子》的第二折:

【正宫·端正好】添酒力晚风凉,助杀气秋云暮,尚兀自脚趔趄醉眼模糊。他化的我一方之地都食素,单则俺杀生的无缘度。

王国维称赞这段唱词“语语明白如画,而言外有无穷之意”。这一段明显表现的是剧中人酒后的所思所见,既写景又写情,情景交融,并有言外有意,但与传统诗论中的“言外有无穷之意”又大有差别。

王国维举的第三例是关汉卿《窦娥冤》的第二折:

【斗虾蟆】空悲切,没理会,人生死,是轮回。感着这般疾病,值着这般时势;可是风寒暑湿,或是饥饱劳役;各人证候自知,人命关天关地;别人怎生替得,寿数非一今世。相守三朝五夕,说甚一家一计。又无羊酒缎匹,又无花红彩礼;把手为活过日,撒手如同休弃。不是窦娥忤逆,生怕旁人论议,不如听咱劝你,认个自家晦气,割舍得一具棺材,停置几件布帛,收拾出了自家门里,送入他家坟地。这不是你那从小儿年纪,指脚的夫妻。我其实不关亲,无半点凄惶泪。休得要心如醉,意似痴,便这等嗟嗟怨怨,哭哭啼啼。

对于这段词,王国维是这样评价的,他说:“此一曲直是宾白,令人忘其为曲。元初所谓当行家,大率如此。”

从上面这些例子可以看出,王国维的戏曲意境说是从“代言性”出发的,与“古典意境说”虽有共通之处但不尽相同。

戏剧与诗词的异同

对于戏剧艺术和诗词艺术之间的差别,早在明代,人们就已经有较为明确的认识了。明末清初的戏曲作家、戏曲理论家孟称舜就说:“盖诗词之妙,归之乎传情写景。顾其所谓情与景者,不过烟云花鸟之变态,悲喜愤乐之异致而已,境尽于目前,而感触于偶尔,工辞者皆能道之。迨夫曲之为妙,极古今好丑、贵贱、离合、生死,因事以造形,随物而赋象。时而庄严,时而谐诨,孤末靓旦,合傀儡于一场,而微事类于千载。笑则有声,啼则有泪,喜则有神,叹则有气,非作者身处于百场云为之际,而心通乎七情生动之窍,曲则恶能工哉。……学戏者,不置身场上,则不能为戏,不化其身为曲中之人,则不能为曲……”

曲辞虽然和诗词是一脉相承的,但曲辞要为故事服务,所以乃针对戏剧情节、角色性格所发。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中说的“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与在《人间词话》中说的“真景物、真感情”,在某些方面是相通的;不过戏剧作为代言体艺术,《宋元戏曲考》中说的“情”“景”指的是剧中人心中的情、眼中的景,这是从诗论中发展出来的。至于曲辞讲究的“叙事则如其口出”,更是指剧中特定人物在特定情境下的表现人物性格的语言,这是比诗论中“意境说”有所发展的地方。

元杂剧与明清戏曲的“自然”之别

王国维的戏曲“意境说”和“自然说”是相互关联的。对于堪称“一代之绝作”的元杂剧,王国维是这样评价其优点的,“元曲之佳处何在?一言以蔽之曰,自然而已矣”同样,“元南戏之佳处,亦一言以蔽之,曰自然而已矣。申言之,则亦不过一言,曰有意境而已矣。”因为自然,所以“彼但摹写其胸中之感想,与时代之情状”,“又以其自然故,故能写当时政治及社会之情状,足以供史家论世之资者不少”。

王国维对元剧的“自然”风格极力推崇,并以“自然”当作判断古今文学之高下的重要标准,他说:“古今之大文学,无不以自然胜,而莫着于元曲。”在“自然”风格方面,王国维将元曲与“古今之大文学”归为同类,只是程度更甚。“若其文字之自然,又其必然之结果也”,于是我们可以确认,戏曲“意境说”是以戏曲“自然说”为前提的,是王国维对自然观在语言上的进一步阐发。

从“自然”的角度出发,王国维给出了“故元以后无戏曲”的论断。他的这一观点很容易令人误解,以为他对明清戏曲是持否定态度的,其实并非如此。“元曲诚多天籁,然其思想之陋劣,布置之粗笨,千篇一律,令人喷饭。至本朝之《桃花扇》《长生殿》诸传奇,则进矣。”通过这段论述,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尽管王国维赞扬了元代戏曲的天籁之音、自然之境,但对清代传奇中的《桃花扇》和《长生殿》也是颇为欣赏的,只是觉得明清戏曲整体来说文人痕迹还是过重了。

元杂剧整体的自然风格来自于元代特殊的人文环境。一方面,蒙古人刚健纯朴的气息影响了整个时代精神;另一方面,儒生们通过科举飞黄腾达的路被堵塞了,所以也就不再被功名所束缚了,于是也就不用违背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去说虚伪的话,故能“以意兴之所至为之,以自娱娱人”。在明清剧论中虽也多有“自然”的提法,但明清的自然论多指曲辞的通俗晓畅、自然雅致,与元杂剧的“自然”不是一回事。

王国维提出“戏曲意境论”,并不是像《人间词话》那样意在标举“意境”本身,而在借意境来评价元杂剧的艺术成就,从文学审美的高度进行评判,从而将作为俗文学的元杂剧提升到“一代文学的高度”,使它得以与前代的诗词文赋比肩。这种“真”和“自然”的观点,一经提出,便很快得到大批文人学者的响应,对破除文学的观念主义和形式主义大有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