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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往豪情伴酒倾

一往豪情伴酒倾

——读李白《将进酒》

《将进酒》是李白的代表作之一。其中的警句,像“黄河之水天上来”、“天生我材必有用”一向脍炙人口。但这首名诗有时却被人们看成是表现及时行乐、宣扬饮酒的作品,在内容上并不很容易把握。它的主导倾向究竟是什么呢?值得我们认真加以体会。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这是诗的第一段。黄河由西北高原奔腾而下,仰望上游,如同从云端倾泻,所以说“天上来”。不过,仅仅是这样依据客观自然景象加以解释,又未免简单而肤浅。其实,其中包含着诗人李白特有的感受,是李白雄伟的气概和飞扬的精神附丽于黄河形象所产生的神来之笔。而一开头,在“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前面,又用了“君不见”这样提示性的语言,就更显得声情激荡。有人认为,“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用意在于引起下文抒发岁月易逝、人生易老的感叹,但诗人开口便说黄河,想来不是凭空想象,很可能是眼前所见。试想如果眼前是长江九派,或者是“难于上青天”的蜀道,诗人的脑海里大概就不会飞出黄河的形象。因此,我们不妨想象李白是在黄河边的一座酒楼上,与朋友酒过数巡,心潮起伏地望着黄河,慨然落笔,写下这气势豪放的诗句。那直奔大海的黄河,它的非凡的气势,和李白浪漫不羁的性格之间,自然产生了一种契合,使诗人自觉或不自觉地在黄河身上感到有自己的影子。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堂前明镜所照出的容颜,早晨还是少壮华年,发如青丝,到晚上就已经是满头霜雪了,这当然是极度的夸张,但在瞬息千里的黄河之水面前,一刹那间对于过得极快的人生,有这种“朝如青丝暮成雪”的感觉掠过心头,又是很自然的。而且由于黄河形象的衬托,更显出像逝水一样的华年的可贵,引起对于人生过得快的强烈慨叹。诗人在“高堂明镜悲白发”的句子中用一个“悲”字来概括这种心理感受,很值得注意。“志士惜日短”,有志之士对于光阴迅速、人生有限最容易动感情,这种感情又多半是沉重的。自从孔子在河水面前说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话,后代许多人便常常由去而不返的流水想到人生,想到一生的事业和前程,发出各种感慨。宋代的大词人苏轼,在赤壁矶边,面对着大江东去,想到三国英雄,慨叹自己早生华发。李白此时也同样是由奔流的黄河引起感触,发出了“朝如青丝暮成雪”的悲叹。而对于这,我们如果不加深思,也许认为仅仅就是感伤岁月易逝,但联系李白一生怀抱壮志而未能如愿的遭遇去加以理解,就会感到这里的“悲”已经揭示了理想和现实的矛盾,抒发了由于种种社会阻力而使光阴虚掷的愤慨。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两句紧接着上面年华易逝的慨叹。既然光阴易逝,那么人生每逢得意的时候,就应该尽情欢乐。这里的“得意”和上文的“悲”,既矛盾又统一,在这种矛盾统一中,显出“得意”只是在对着美酒和知己时才会有的意兴飞扬,而所谓“悲”也并没有把诗人的精神压倒,他仍然胸襟开阔豁达。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时光虽然像黄河之水一样去而不归,但天生我材却不应默默消逝,必有发挥作用的时候,因此要烹羊宰牛,痛饮尽欢。“天生我材必有用”中的“我”,首先当然是诗人自己,但又不只限于诗人自己,而应当是大写的。它代表着封建社会中许多类似李白那样的既有才识又胸怀大志的人。这样,“必用有”的信念,就更显出力量,更显出决心,似乎要一举扫去那“朝如青丝暮成雪”的悲戚。李白诗中经常有这种现象,就是从感叹光阴虚掷、抒发满怀积郁中突破愁闷,引出对前途的追求和自信。像在《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那首诗中,一度排开烦恼忧愁而“欲上青天览明月”;像在《行路难》那首诗中,在瞻念前程、倍觉艰险的时候,突然把思路引向寥廓无垠的境界——“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理想的阳光冲破浓厚的阴霾,这正是现实社会压制人才,但终究不能阻止人们对理想执着追求的一种反映。而所以能够虽受压抑,却仍然执着追求,信心不减,归根结蒂,又是由时代条件决定的。天宝年间,唐帝国虽然走了下坡路,但“盛世”的光芒毕竟还未收敛,它还具有相当的魅力,还能够让人们振奋精神,觉得有信心掌握自己的命运。这第一段由年华易逝的感慨激发起来的对于“天生我材必有用”的充满信心的歌唱,可以说是李白不肯动摇自己对于人生信念的豪语。诗人抒发的这种豪情,表达的这种信念,究竟是针对什么而来的呢?这便把深一层地抒写对于现实的愤懑,留给了第二段。

岑夫子,丹邱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岑夫子,指岑勋;丹邱生,指元丹邱。两人都是李白的好友。这一节完全是宴席间频频劝酒的口吻,作为前后两段的过渡,在穿插中使诗显出了层次和变化,同时给诗增加了真切深挚的气氛,让读者感到诗人在酒酣之际,激情难以自抑,须面对知己,把胸中的积郁尽情吐出方才痛快。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用醒。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这是第二段的正意。“钟鼓馔玉”指富贵生活,诗人根本不以为可贵,他只愿永远沉酣于醉乡。要是从表面去理解,追求长醉,似乎也可以认为是颓废,但联系诗人“天生我材必有用”那种高度自信和远大抱负,联系诗人所面临的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就会感到话中带着愤懑。“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李白《古风五十九首》其十五)腐朽的统治者就是这样践踏人才。甚至就连古代圣贤孔子和孟子都凄惶奔走,生前也没有找到知音,实在悲凉寂寞。相反地那些烜赫于世的钟鼓馔玉者,却往往是一些庸才或奸邪之徒。对于这种时世,倒是像阮籍、嵇康那样的佯狂傲世的酒徒,能够引起震动,容易传名。“一醉累月轻王侯”,诗人要用长醉对权贵表示蔑视。这段话非常愤激,它反映那个社会不容人们去效法圣贤,反而被逼得发狂,去做放诞的酒徒。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陈王,指曹植。这里,李白把曹植划出“钟鼓馔玉”的范围之外,引为同调,并以他在平乐观与宾客尽情豪饮作为效法对象,要主人莫愁少钱,只管沽酒。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有人认为对于五花马和千金裘不必拘泥,因为这毕竟是写诗。然而此处也并不排斥这五花马、千金裘有实际存在的可能。它虽然未必是李白的,但在盛唐社会风气之下,一向重义轻财的李白,也想必会视之如同自己的一样,觉得朋友自会赞成他的主意。尤其是当李白醉酒的时候,更有可能如此。值得注意的是,酒意越浓,语言也就越能直接传达心声。诗人不再用“得意须尽欢”等理由来劝酒了,而是强调此番痛饮,要消除压在心头的“万古愁”。这就显得胸中的积郁无限深广。不喝酒不成,喝少了也不成,非得把宝马轻裘押上不可。诗的最后一个“愁”字,几乎可以掉转全篇,它呼应了开头的“悲”字,使那“悲”的内涵显得更深,同时也使前面的“得意”、“尽欢”,分明只是在想到才能仍然值得自豪时的一种自我庆慰,而不是樽前月下的寻欢作乐。这种深广的“愁”与“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自信,有如波浪汹涌的黄河与擎天的砥柱,砥柱因黄河的冲击而愈显其雄伟。在失意的环境中,仍然能高度自信,自信心在考验中就获得更有力的表现。如果说诗的前一段是豪迈之言,那么后一段就是愤慨之语了。豪言正是从愤慨中激发出来的,而深沉的愤慨又衬托出豪语并非空说大话。

诗由眼前的黄河起兴。由于感情发展也像黄河之水那样奔腾激荡,不易把握,而通篇又都讲饮酒,如果只拘泥于字面,似乎也可以说诗人是在宣扬纵酒行乐。把借饮酒排遣苦闷写得很壮美,也确实有某种消极作用。这如同他在另一些诗中宣扬求仙一样,都不免是以一种“夸张的庸俗气来代替平凡的庸俗气”。要借助酒力消除万古愁,不过反映了诗人当时找不到对抗黑暗势力的有效武器。酒是他个人反抗的兴奋剂,有了酒像是有了千军万马的力量,但酒也是他的精神麻醉剂,使他在沉湎中不能作正面的反抗。这些都表现了时代和阶级的局限。今天即使是对于像李白这样的大诗人也没有必要曲意加以回护。当然,在此同时,我们更应该看到这些毕竟不是诗的主要方面,诗人在强调要饮酒的言词下,有着内在的很深刻的思想感情。或是悲年华易逝,岁月蹉跎,或是慨叹圣贤寂寞而夸耀酒徒,都暗示着才能不为世用。而豪迈地呼喊“天生我材必有用”,并且要“烹羊宰牛且为乐”,则又表现了诗人的乐观自信和放纵不羁的精神。无边的愁并没有淹没诗人的自信,他不能忍受压抑,不甘于才能的毁灭。他的这首诗歌,就是一曲努力排遣愁闷,渴望伸展才智,在悲感中交织着自信的乐章。读这首诗,我们会感到封建社会中普遍存在的怀才不遇的矛盾,在诗中激成了像黄河之水那样汹涌澎湃的情感波涛。诗让人听到了一位天才因被压抑而发出的强烈的抗议,愤怒的吼声。它激动着人们的心弦,使人感到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冲向封建黑暗势力,冲向黑暗势力加在人才头上的磐石一样的重压。这不禁又使我们想到苏轼。他和李白同样具有浪漫的气质。苏轼对着大江东去,虽然向往着古人轰轰烈烈的业绩,但在回念自己的时候,只有黯然神伤,无可奈何地认为要被古人嘲笑。而李白在黄河边尽管高声喊悲叫愁,却仍然使人感到他有一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气概而没有丝毫示弱。苏李之间的这种差别,自然也只有到他们各自所处的时代里去寻找根源。

这首和《蜀道难》,可以代表李白乐府歌行的主要艺术风格,即豪迈奔放。但两诗也各有特色。《蜀道难》主要刻画蜀道山川峥嵘不凡的形象,风格在豪迈奔放中偏于奇险。而《将进酒》则着重塑造诗人的自我形象,风格在豪迈奔放中显得自然。读这首诗,仿佛使酒逞气、热血沸腾的李白——这位傲岸倔强、要用酒去冲销“万古愁”的愤怒诗人,就在眼前。产生这种艺术效果,与诗人抓住酒酣时的精神状态加以表现很有关系。因为此时便于深入揭示内心的激荡和矛盾,展开精神世界的各个侧面。严羽说:“一往豪情,使人不能句字赏摘。盖他人作诗用笔想,太白但用胸口一喷即是,此其所长。”这评论是很精到的。因此,如果认为“将进酒”这个乐府旧题因要求处处言不离酒,对表现理想与现实冲突这一主题,或许有不便的一面,那么,李白正是抓住志士对酒的契机,突出表现当时的百感交集、心潮激荡,而这对塑造诗人的自我形象,构成豪放而自然的艺术风格恰恰极为有利。这里体现了一种辩证关系,和一切艺术传统一样,乐府古题对于后人既可能形成束缚,同时由于它们经过前人的探索和开拓,又往往积存着某些对创作的有利因素,指示着某种途径或方向。李白最善于运用和提升乐府古题,他的这首诗,正是在运用乐府古题时因势利导,借酒作为引发诗情的触媒剂,从而使“将进酒”这一诗题得到最好的开拓,注入了深刻的思想内容,并获得完美的艺术表现。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阅读与欣赏”节目播放,收入《名作之园》,浙江古籍出版社1987年9月出版)